文斓说:“谢谢大妈。”捧着绿豆酥,小心翼翼坐在一张椅子上,也就五岁的一个孩子,坐到大人的椅子里,一双小腿悬空。
七七从他手里拿过一块绿豆酥,给他剥了上面的锡箔纸,问:“怎么了文斓,在街上晃悠什么,跟着你的丫头呢?”
“我偷偷跑出来的。”文斓说:“不过估计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了吧。”
“你妈妈呢?她怎么不陪着你?”
“妈妈跟莉莉表姐去看戏了。”
七七把手中已经剥好的绿豆酥递给他:“吃了这个就回去,我给你倒点水。”说着站起来去拿茶壶。
文斓把绿豆酥吃了,见一张桌子上摆着绣花的玩意,跳下椅子,好奇地走过去看。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梅花绣屏,便忍不住问:“大妈,外头那个梅花就是上一次我去晗园时你绣的吗?”
“是呀。”七七微笑道,把一杯清茶递给他,“小心烫着嘴。”
这清茶是七七最爱喝的碧螺春,锦蓉平时喝咖啡,奶与糖都不加,苦得跟中药一样,静渊又从不管茶的好坏,解渴就行,林夫人胃不好,因此不嗜绿茶。文斓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清甜幽香的茶水,咕咚咕咚就把一杯茶喝光了,脸被热气一蒸,显得粉白粉白,七七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点心末,笑道:“好喝吗?我再给你倒一杯。”
文斓笑着点头,他的门牙已经长好了,笑容极是可爱。
七七抿嘴一笑,重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又从抽屉里拿出茶叶筒:“喜(…提供下载)欢喝的话把这个拿回家,让下人给你泡。”
文斓接在手里,大眼睛看着七七,那目光里竟似有一丝依恋。
他鼓起了勇气问:“小姐姐不在吗?”
七七微笑道:“小姐姐在学堂里呢,下午才回来。”
“小姐姐……昨天很难过吧?”
七七想了想,看着他的小脸:“你觉得呢?”
文斓低下了头。
七七柔声问:“文斓,你喜(…提供下载)欢小姐姐吗?”
文斓轻声道:“我要回家去了,奶奶要知道我跑出来会生气的。”捧着茶叶筒,低着头就往外走。
七七追上去,轻轻拉住他,蹲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文斓,好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不高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你爹虽然工作忙,但他一直很爱你,总把你放在心上。如果你觉得孤单,没人陪你玩,你就到这里来,我陪你说话。或者……你来帮我一起算算账也好啊。”
文斓眨巴下眼睛:“算账?”
七七微笑道:“是啊,我新来这里,好多东西都不懂,你从小就跟着你爹在盐场,一定懂得比我多,你也可以教教我啊。”
文斓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没有说话,看着七七温柔的脸,过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七七柔声道:“你的小姐姐以前一直住在乡下,吃了很多苦,她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争什么,也一直希望对你好,文斓,你不仅是她的弟弟,也是她的好朋友。”
文斓眼中闪过一丝泪意,咬着嘴唇沉默。
“小少爷小少爷”
外头传来一个丫头的呼喊声,文斓轻声说:“她们来找我了,我回去了。”
发足奔到外头,七七走到门前,见那丫头拉着他:“小祖宗,你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老是这样子偷着跑,小心夫人把你给锁起来”
“别,别告诉奶奶”文斓极力央求。
“你要再不听话我就告诉夫人”
“我听话,我听话,别告诉奶奶”
七七不忍卒听,心中渐渐泛起一丝苦味。谁都是从单纯如水晶的年龄过来,可生活中的一切,却更多像一副刑具,天生就是用来折磨这样纯洁的灵魂。
文斓被丫头拉着往前走,不时回过头,七七与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对视,只觉凄然。
那本账簿,宣统四年的账簿,被压在她从晗园搬来的织物中。这几日她一直翻看,仔细回想着金枝转述的杜老板的遗言,对照着账簿上的一行行的文字,几乎一点头绪也没有,除了二月二十一日那一天的账,记录着杜家盐号购进钢丝的数目,以及钢丝的来源:雍福号。而在雍福号旁边,另有一个小楷批注二字:美孚。
那么,这钢丝莫非也同林家的一样,是进口自美国吗?可为什么出事的偏偏是林家呢?雍福号,这家买办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她握着泛黄的纸业,思前想后,疑云满腹。
一个会计走了进来:“东家奶奶,我们的税单是接着理还是再等会儿。”
七七道:“再等一等,我去一趟韭菜嘴看看新招的绣娘,等我下午回来吧。”
“哎”
七七见屋子里依旧潮湿阴冷,便叫来一个伙计:“一会儿把香雪堂前前后后扫一扫,用清水抹一下桌子和柜子,把窗户都打开,霉味儿太重了上午起了雾,中午后应该会出太阳。”
“是东家奶奶。”
她走出香雪堂,在盐店街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行走。
阳光果真渐渐穿透了浓云薄雾,洒在这红尘路上。空气里湿湿的带着暖意,还有股淡淡的硝粉味,估计是哪家店铺的伙计刚刚用火石点了土烟。行人交谈,骡车来往,这气氛,竟颇像小时候在立春那一天,父亲抱着自己走在市集上的感觉,就是这种湿暖、带着硝粉味的阳光的气息。
可这明明才是秋末,连冬天都还没有来呢。
郑老六又在打更了,伙计们戏弄他:“老六这大白天的你打更也没有人听了,如今铺子里都有了钟,以后也没有你吃饭的份儿了”
盐店街的更夫,是从前清就遗留下来的规矩,每家盐号轮流给更夫工钱,管他食宿。
郑老六一听,倒是丝毫没有不高兴,反而更加有力地敲响了他的铜锣,很是倔强的意思。
七七快走到平桥旁的斜坡,忍不住驻足,当年放孔明灯就是在那里。
心里的痛楚早就在刻意地淡忘,这段时间,几乎满脑子想的都是账簿,税单,工人的工钱。可是疑惑与悲哀的感觉却不时在侵扰她,每一分烦恼,似乎都只有来处,却没有去处。
她犹豫了一下,沿着台阶一路上去,站在高崖边,俯瞰清河与盐店街。
天地之大,事变之多,七七看着眼中的红尘万丈,仿佛看见一本巨大的账簿,上面记录着人间一切事物与过去未来的因果,来由,经过,结局,没有一处遗漏。连一缕阳光、一滴雨、一粒砂、一棵草、一分快乐、一点忧伤,所有细微的、却每每被人叹为不可知的因缘,所有的善恶、爱恨,一一都可以查究,也一定可以查究。
她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样一本大的账簿,由谁来主笔、由谁来记录都是定数。悠悠传来的铜锣声,像佛寺中的铜铃,悠扬地侵入心魂,七七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第三卷完)
第二卷 孽海 第一章 青萍之末(1)
第一章 青萍之末(1)
民国二十六年,按照国民政府经济建设五年计划的决定,清河的盐务开始采取“民制、官收、官运、民销”的措施,盐务局长郭剑霜上任不到两年,便积极筹备,逐步实施,成绩显著。
这两年,日军屡次在中国的华北、华东挑衅,为了大力增产川盐,以使得将来仗一打响,后方盐路有保证,郭剑霜向国家银行贷款了一千三百万元,加上总局拨款一百万元,投入了清河盐业,由盐务局从国外购买采卤制盐的先进设备,并聘请中国著名化工企业家彭旭东、世界著名化工学者蒋彼得,前来清河做访问专家。清河盐业本因产盐滞销,物价飞涨,场商和运商资金周转失灵,故都急切盼望盐务局扶持。很难得,这一次官民联手,让盐场重新恢复了一些生机。
三月,*光明媚,道路两旁的桃花全开了,粉白一片,宛如云霞。田地里有农夫耕作,田埂间夹杂着一些野生的油菜,开出了金色的花朵。日影偏斜,临近黄昏,有农妇提着篮子,摘了野油菜到盐场的工棚外头卖给换班回家的盐工。
隆昌灶,与清河别的盐灶不太一样,这是从前清保留至今的一个老盐灶了,如今清河已经很少有这种烧黑卤的盐灶。隆昌灶的盐工,曾经做的是清河最苦的工,却拿的最少的工钱。这一口盐灶的主人,就曾是以吝啬闻名清河的段孚之。不过,在民国二十四年段孚之被欧阳松打压之后,段家就一直走下坡路,民国二十五年,段家的几口老盐灶,被东场盐商林静渊的夫人,以高价收购,这个隆昌灶终于也在前几日换了主人。听人说,隆昌灶盐工的工钱涨了,不过按照这个老灶的发展势头,可能迟早还是要火熄灶停,因而,盐工们依旧士气不振。
盐灶的工棚外头,是一个洋灰坝子,农妇们在那儿卖着田间的野菜,也有一些农夫,把从河沟里吊来的鱼虾拿来卖。
“哥子这个四分钱一斤,新摘的,拿回家去给媳妇炒来吃,又香又嫩”农妇们向盐工吆喝着。那些刚刚换下班来的盐工,有的走过去看一看,挑一挑,有的则是一脸麻木,径自到水塘边洗掉满脸的烟灰。眼见太阳落山,青幽幽的野菜、肥溜溜的鱼,也不见有多少人来买。
从远处田埂慢慢走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走到坝子上,盐工们都笑着跟他打招呼,看起来像是盐灶的小管事。小伙子见有农民卖鱼,便走过去看了看他们的背篓,虽是普通的鲫鱼,倒是挺新鲜,活蹦乱跳的,便买了几条。那卖鱼的估计以前也做过他的生意,一面用稻草给他把鱼拴起来,一面笑道:“小武管事,都快吃夜饭了,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黑棚子里来了?”
小武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给了钱,拎着那几条鱼朝盐灶里走去,临要进去,却把鱼放到外头的浅池子里,正好隆昌灶新任的经理走出来,小武便问:“东家奶奶在里头吗?”
那经理估计也是刚刚过来的,穿着件灰布褂子,已经变成了黑色,连脸都是黑的,他苦笑了一声:“在里头呢,谁都不好意思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不过我看她兴头正好着呢,你劝也不管用。我今儿算是倒霉,被这姑奶奶给揪了过来,平日没少明里暗里说我尸位素餐,白拿薪水。唉你看我这身衣服,过年的时候刚做的,废了”他一伸手抹了下脸,把个脸弄成花猫一般,忽问:“咦,小武,不是这两天你都在绣庄里吗?怎么又跑到灶里来了?”
小武道:“临时有些事要找大*奶禀报一下,搭了旁边盐灶送货的车过来。”
“哦,那你进去吧里面那个头上裹着衣服的人就是她。”经理说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却又带着一丝笑容。
隆昌灶没有瓦斯火,烧盐用的是从威远拉过来的有烟煤。烧盐匠们在盐灶里,大部时间不论春夏秋冬,都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浑身上下全是煤灰,脸上乌黑,有时只看得见两个眼珠子在转。盐灶里黑压压的一片,偶尔有几只麻雀从灶房飞出来,身上的麻色的羽毛也全被染成黑色。
小武吸一口气,捂着鼻子和嘴,快步往里走去。热气与水汽带着浓烈的酸味儿、混合着煤灰一下子扑过来,小武差点背过气去。里头人声哄哄,因新换了大盐锅,还有一些技术工人在用石灰、麻筋和谷混合捏成糊糊贴在锅圈上,免得漏水。
小武寻觅了一遍,果真看见靠窗户的一个木板台阶上站着一纤细身形的人,浑身用布料和衣服裹得严实,连头上都裹了,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一会儿看着灶里,一会儿却探出头到窗外换气,估计是呼吸困难,不是七七是谁呢?
小武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忙走过去,捂住鼻子大声叫:“阿姐”七七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靠近,小武走到她身边,七七指了指盐灶:“新买的锅,我得看着不出错才行。”小武点了点头,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往盐锅那边。
主锅在前,温锅在后。先点火烘热炉膛和锅灶,烘干后就从站立式的高桶底部处抽去垫底的木塞,将楠竹劈开半边,用竹筒也就是苋管将黑卤水传送到各个盐锅里,装满为止。烧盐匠再铲煤到炉膛,熊熊炭火燃起,把最开始两锅盐水烧得滚了,用铲子铲掉残壳、捞开杂质,将卤水提清化净,盐水烧结晶烧干后,再用还有余热的卤水依次用木瓢往前翻到锅里,这样不断翻放卤水,不断烧煤,不断勾炉清渣,卤水在锅里面不断结晶,川南所称的锅巴盐就不断结厚。
七七从上午便开始断断续续进来看,下午正式烧盐了,她便一刻都没有离开。又看了一会儿,见一切顺利,盐锅没有出问题,七七便给小武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出去。出去之前,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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