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与秀贞觉得有些尴尬,避到一旁。
罗飞柔声道:“刚才有些小误会。”
七七心里难过,轻声道:“你适才要去找我爹说什么?”
罗飞道:“生意上的事情,本不该把你扯进去。你成亲那天,我可能不能去送你了。”
七七道:“你真的要走吗?你不是好好在香雪井待着吗?”
罗飞笑道:“那是你的陪嫁,我难不成跟着你嫁到林家去吗?帮你料理好了,我的事儿也算了了。”
秉忠从东边厢过来,远远见到罗飞,叫道:“阿飞,快跟我去见老爷。”
罗飞应道:“是!”
也不再和七七说话,朝他父亲走去。七七见他和秉忠说了几句话,一齐往善存书房走去。
静渊待罗飞走远,方从院子里走过来。
“你们说了些什么?”七七满腹疑惑。
静渊似乎松了口气,眼中蕴着笑意:“想来他总不放心你嫁给我。不过,他虽然不放心,但却还是放下了。”
罗飞把她放下了。
从她记事起,他是她的兄长,她的玩伴,她的保镖,她的朋友,若是没有静渊,说不定还会成为她的丈夫。
如今,他告诉她未来的丈夫,他把她放下了。
放下,他也许会过得更好。
只是,她的心里为什么会觉得空落落的呢?
她的落寞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因为她知道,她眼前这个男子是多么敏感的一个人。于是她扬起头,让阳光下榴花的颜色映满脸颊。
她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可这一次,她要让自己变得笨一些,迟钝一些。
她慢慢露出笑容。
不知为何,虽是笑容,可静渊看在眼里,心里却不是什么滋味。
空中传来鸽哨声,晴天朗日,碧空无云。
这两个年轻人都在想,不论如何,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消磨过去了,空气里已经开始有忍冬的香味,丁香也开始绽放了。孟家和林家,即将迎来他们最好的时光。
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二章 关山几重(1)
善存穿着一件家常棉布袍子,衣饰甚为简朴。书房里依然熏着那种东洋的百步香,花梨大理石案上的香炉里,冒着袅袅的蓝色烟雾。
秉忠先是汇报了一下近几日的新来进账,然后停了停,沉声道:“开泰井给孟家的股份分成三成,已将两成送予省里的刘局长,剩下的一成,我已着人细细算过,若进项正常,年内偿清傅家债务,也不算太过艰难。”
善存容色端详,目光柔和,听秉忠笔笔算来,并不出声回应,只在秉忠说到关键之处,方轻轻点点头,以示赞许,听到后来,方说:“给傅怀德在钱庄设个账户,每月往里支入500大洋,他要也罢,不要也罢,这笔钱咱们都给他存上。”
秉忠道:“是。”再笑道:“这一次我们下了血本,省里盐务若聪明识时务,老爷这个商会会长的头衔指日可待。”
善存缓缓道:“捐官入仕,早在前清就有先例,我自幼是个低贱的人,穿上官服,也不过像偷人衣服穿的猴儿,无甚意思!倒是在商界扎稳脚跟,以后即便下位,也能给乡里留点念想。”
秉忠笑道:“老爷深谋远虑。”
这时罗飞嘴唇一动,似想要说话。
善存道:“阿飞,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罗飞道:“清河的盐务,盐店街新来的管事欧阳松,也有开泰井的股份。”
善存淡淡地道:“静渊要留一手,对林家有好处,对林家有好处的事情,对咱们孟家,自然也不会是坏事。”
罗飞立时明白,善存早已知晓静渊将自己手中开泰井股份全部赠与欧阳松一事,想来静渊为之所做的一切,他均了如指掌,其中牵扯关联甚多,自己多说无益,当即缄口不语。
善存道:“你几日前跟我说,你要离开运丰号?”
罗飞跪了下来,向善存磕下头。
善存对秉忠道:“阿飞的决定,老弟你当早已知晓了?”
秉忠黯然道:“是,我们已商量好。”
善存看了一眼罗飞,柔声道:“这么多年,孟家上下都把你当作我的干儿子,你的身份地位,和至聪他们并无区别。不说我对你的情分,你父亲对你,也从小就把你往盐铺东家那儿培养。你这么一走,我们多年的心血可不是打了水漂?”
淡淡的香烟飘过窗棂,窗台下,是新植的盆景,小小一株六月雪,白色的柔柔的光影,混合着百步香的香味,让人思绪纷乱。罗飞并不抬起头来,只垂首道:“求老爷成全。”
善存慨然一笑,道:“成全?若不是七七早有婚约,我成全的,岂止是你今日远走高飞的心愿?命定之事,我强求不了命,自也强求不了你。自求多福,你是出类拔萃的人,有你命中自有的出息。”
罗飞眼眶一热,心中隐痛,只连连磕头。
秉忠眼眶也红了,清了清嗓子,向善存躬身道:“阿飞的本事,是老爷手把手教的,他这一辈子的福分,全在老爷手里。”
善存沉吟道:“想来你如今要去的地方,也早定好了吧?”
罗飞道:“扬州。”
善存微微一惊:“扬州?”眼光看向秉忠。
秉忠道:“是去扬州秦奉全秦老板那里。”
孟夫人是扬州人,秦奉全是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秦家与孟夫人婆家亦是故知,善存立时明白秉忠如此安排的含义。
既让罗飞不抛下自幼习来的本领,又不完全割断与孟家的联系,且扬州盐商名望远超巴蜀盐商,罗飞若能出头,对孟家自是大有襄助。
这一番安排,其中热忱与苦心,让人心感。善存长叹一声,道:“秉忠啊,为兄对不住你啊。”
秉忠道:“姻缘之事是天定的命数,阿飞前世修的不够,不怨老爷。男儿志在四方,不能为男女私情所困,阿飞也该出去闯闯了。”
善存扶起罗飞,柔声道:“阿飞,你的心意我向来知晓。我孟善存是个念情的人,你们一家对孟家的情义,我记在心里。”
走向书桌旁,拿出笔墨纸砚,亲自给秦奉全写了一封荐书,拿出自己的印章,重重盖下,封好,交予罗飞手里。
善存道:“我当年和你父亲一起贩私盐的时候,还没有你岁数大。狠得下心连命都不要,就是为了出个头。年轻的后生汉子,若能尽早断下痴念、勤奋起家,将来必前途无可限量。”
罗飞手捧荐书,眼光灼灼,“小子谨记老爷教诲。”
善存道:“何时起身?”
罗飞道:“就这两日。”
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三章 关山几重(2)
罗飞与父亲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与镇上的郎中吴四迎面撞上。
秉忠忙问:“傅少爷好些了吗?”
吴四笑道:“他本已下决心戒烟,如今烟毒退了不少,就只憔悴些,身体却已无甚大碍。将养些时日就好。”
秉忠抱拳道:“难为大夫每日辛苦!”
吴四道:“傅家落难,罗爷无亲无故,这么相助,真真是世上难得的好人!”
秉忠笑道:“哪里,哪里!”
待送走郎中,罗飞道:“这傅怀德对老爷恨之入骨,留在家里,未尝不是一个祸害。”
秉忠一笑:“世上的善恶爱恨,像天上的云一样,风一吹就会变个模样。老爷要怎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罗飞沉吟,细细琢磨话里意味。
秉忠见他面上略有黯然之色,知他心中对脱离孟家不无遗憾,自己本爱极这个独子,倒不忍说破他心思,拍拍儿子肩膀,俩人一同进得屋去。
三妹回来得比他们还早。家里没有佣人,怀德每日的餐食,是三妹与母亲亲自预备的。傅怀德自家族遭遇罹难,性情变得暴躁易怒,但毕竟也是大家公子,罗家阖府悉心照顾,他虽深恨孟家,但却并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这两日,性情已好了许多。
晚饭时,三妹本要去给怀德送饭,罗飞道:“我去吧。”
三妹知哥哥过两日将远行,凡事均不违背他,便将托盘递到他手中,眼光扫向他,只觉哥哥又瘦了,穿得也过于素净,脚上一双布鞋针脚已泛起毛边,马上寻思给他走之前缝几双新鞋。
罗飞把饭送至西房怀德屋内,怀德见他进来,礼貌地欠欠身,罗飞上下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傅少爷,气色好多了!”
怀德脸上微微一红,自己这几日在罗家白吃白喝,罗飞这么一说,他倒觉得有些臊皮。罗飞其实并无他意,见他脸红,立时知晓他心中所想,忙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径自把菜拿出来,一边放一边道:“若不嫌弃,今日我俩对饮一杯,如何?”
怀德道:“哪里,请坐。”
罗飞斟了酒,自己先一饮而尽。
怀德便也将自己杯里的酒喝了,心念一动,道:“鲁二今天过来,说罗兄找他问了问我家的事情,可是有甚不明白的?”
罗飞面色微微一动,却立时恢复如常,只微笑斟酒夹菜。
避过怀德问题不答,却问:“傅少爷今后有何打算?”
怀德微微苦笑,“丧家之犬,又是一身烟架子,哪谈得上打算?混一日过一日也就罢了。”
罗飞不忍告诉他静渊与傅家之间的瓜葛,见他神色凄苦,心里却忽然起了一念。
轻轻抬手,给怀德杯里又斟上慢慢一杯酒,道:“傅少爷可愿跟我去一趟扬州?”
怀德一惊,往罗飞脸上看去,见他神色平和,一双眼睛精光闪烁,似千头万绪都能一手理顺,让人心中稳定、信任顿生。
拿起酒杯,念及数月内自己家破人亡,恍若一梦,心中感慨万千,手一颤,酒洒了出来。
罗飞不疾不徐地道:“我们一起去扬州,白手起家,重头再来。”
将自己杯中余酒仰首饮尽。
重头再来。
这两个各怀心事的年轻男人,均在心里将这四字又默念了一遍。
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四章 关山几重(3)
三妹向来与七七形影不离,这几日因罗飞即将远行,便告了假,和母亲在家里给罗飞(:。。)整 理衣物行装。唯有一事,买来一堆牛皮底子和直贡呢,即便多出几双手来也做不了几双鞋,只急的满心焦躁。
七七偶尔会过来看看,三妹知道她亦舍不得罗飞,可偏生这个要强倔强的哥在家的时间多是深夜,平日依旧在灶里,想是一心要避开七七。孟家向来不娇生惯养,七七自小就学女红,手是极巧的,做鞋、绣花样样在行,连善存过生日,也穿七七亲手做的布鞋。七七见三妹拿着鞋帮子发愁,看那形状大小,便知是给罗飞做的,忍不住道:“我给你搭个手,免得误了大事。”
三妹本想拒绝,又不忍拂逆她心意,只好连声谢了。
鞋底是打好的牛皮底,就为穿得扎实,穿烂了都不走样。给鞋子上线最花功夫,先在鞋底子上铺一层轻薄棉花,盖上白布,从外面的中间上线,然后在鞋子的前后做个记号,打个分针,用锥子上线。
七七头都不抬,连着给三双鞋底上了线方抬起头来,轻轻喘口气,只觉得头晕眼花。三妹忙热了茶来,七七接过一口喝完,又拿起一双接着上线。
三妹看得心酸,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七七一边数着针脚,一边问:“可曾预备冬衣?夹袄够不够?别忘了带煤油炉子,即便在旅途中也可以做点热食。”三妹一一答了。七七又道:“牛皮底子虽好,却穿着硬,赶明儿我再做双棉的,轻软些,他不上工时好穿。”
做棉鞋要麻烦许多,用200多米棉线,光针眼就要上5千余个,两天能做好一双就算不错了。三妹颤声道:“七姐,你这是又何苦?”
七七好半晌不言语。
针脚飞舞,灯光下,一针针闪着光芒,眼睛似乎被这细小的光芒眩得花了,手也渐渐麻木,可七七心中只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为他缝双鞋了。”
临行前,秉忠带着罗飞去孟家辞行。罗飞给善存和孟夫人磕头,谢了多年教养之恩。孟夫人忍不住流下泪,把他扶了起来,只道:“到了扬州,有什么事就知会一声,那里我的娘家人也是你的自家人。”
孟家长子至聪和罗飞自幼一同长大,要亲自送罗飞去成都坐火车,故留在成都没有回来。孟家几个儿子都在外地,后辈中只有未出阁的七七和大媳妇秀贞在府里,四媳妇沅荷因怀着孩子亦留在婆家,两个媳妇陪着孟夫人掉了几滴眼泪,附和着说了些客套话。七七站在大嫂秀贞和四嫂沅荷身旁,强力控制自己心绪,脸上却依然露出凄婉怔忡之色。虽早知有这么一天,心里却依旧像用冷水浸了,凉透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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