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善存说,习惯黑就好了,把眼睛闭上,乖乖睡。
她怕,呜呜地哭。
小孩子的恐惧向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她怕黑暗中会有大怪物坐在自己的身上,吓得瑟瑟发抖,张着眼睛睡不着觉。
罗飞说:老爷,我守着七小姐,等她睡着了,就把灯给她灭了。
多少个夜晚,他坐在窗户边的小桌旁,守着她入睡。
油灯轻轻晃动着,他一点点添油,用手捂住火苗,怕被自己的呼吸吹灭。他那么小心翼翼,可有他在,她总是一点都不怕了,很快就睡着。
她一睡着,他总还会再坐一会儿,确认她真正睡熟了,然后飞快站起身,生怕再浪费一点油,将油灯噗的一吹。
灯灭了。
她在睡梦中不会看到黑暗。
可现在,她看到灯灭了,他吹灭了灯。
她看到他蹑手蹑脚走出她的房间,轻轻合上门。
秉忠站在外头,悄悄摸摸他的头,接过灯,笑道:“睡了?”
罗飞笑着说:“睡着了,像只小耗子。”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七七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
“大*奶大*奶”小蛮腰轻轻推着七七的肩膀,她睫毛合上,紧紧的闭着眼睛。
他正要弯身把她抱起,一双手抢先伸过来,一双苍老的手。
小蛮腰抬起头,惊道:“老爷……。”
善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身后远远跟着至襄和傅怀德。
善存低着头,并没有看他,只低声道:“小心你说的话。”
小蛮腰忙往后退了半步,道:“是,孟老爷……大*奶太过伤心,昏,昏过去了。”
善存看着女儿,这是他年近半百才得到的女儿,是他的明珠,他的宝贝。
他额际一条皱纹变得更深,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将七七抱了起来,轻轻拥在怀里,那般爱怜,就像她还是个婴儿。
可他老了,连抱自己的女儿也抱不动了,他晃了一下,小蛮腰忙伸手扶住。
小蛮腰的车停在一旁,善存将七七抱到车里,让她靠在后座上,掏出手帕,给她轻轻擦了脸,那么轻,就像稍微一用力,她就会痛。
他想着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抱着她,她的脸那么晶莹雪白,双颊泛出胭脂红,吹弹得破的美丽皮肤。
他抱着她到盐号里去,她小嘴漾着笑,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伙计们,商人们,掌柜们,无不称赞他有个多么漂亮的小女儿。
有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七七的脸,被他怒喝制止:混账我女儿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摸的。
他护着她,把她身子举起来,让她的小脑袋软软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小脸热乎乎的,在他脖颈上轻轻擦着。
可是如今,这张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泪水,额头一道深深的伤,多像一个充满讽刺的狰狞的笑。
他给她轻轻擦着脸上尘土,一滴眼泪,晕在他的眼里,谁都没有看到。
从车里探出身子,善存已经恢复了往常一贯的镇静凝重。
“她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要有任何闪失。送她回晗园吧。”他轻声道。
小蛮腰不由得说:“不如……不如送小姐回白沙……。”
可抬头看到善存严厉的眼神,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咽到肚子里,朝善存微微一个欠身,坐进车里,将车缓缓开走。
从镜子里看到善存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朝宝川号走去,以往秉忠总是跟在他身后,以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看着,才知道一个老人独自行走的背影,竟然是这么凄凉。
……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灯,她听到宝宝一声欢呼:“妈妈醒了爹爹快来”
宝宝爬到床上,扑在七七的胸前,小手放在她的肩上:“妈妈,你吓死我了。”
七七缓缓坐起,视线恍惚迷离,只是下意识把女儿搂着,像寻找什么依靠。
“七七”她听到静渊恳切的声音。
他走了过来,刚才他应该一直也坐在旁边守着,她没有力气再看他一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宝宝,下来,妈妈累了。”静渊向宝宝伸出手。
他知道她要把宝宝抓住,所以抢着将她的手臂一挡,把女儿抱了下来。
“你去找小桐姐姐玩,爹爹跟妈妈说一会儿话。”他在宝宝脸上亲了一下,“听话,乖。”
宝宝睁着大眼睛看看母亲,妈**长睫毛颤动着,胸口起伏,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宝宝小声叮嘱父亲:“爹爹,给妈妈喝点水。”又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迈着细碎灵巧的步子,悄悄离开了房间。
他坐到她的身旁,床轻轻一动,七七肩膀瑟缩了一下,无比厌恶地往里避去。
“七七……”
“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不想听到你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
第二卷 孽海 第五十五章 水流云在(4)
第五十五章 水流云在(4)
她一眼都不看他,手紧紧抓着被子,指尖都变得发白,他被她满脸的恨意搞得心里阵阵发寒,脸如死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对着他,可她还是把眼睛闭着。
静渊盯着她,冰冷的呼吸咄咄逼人:“我是想杀他,我早就想杀了他,尤其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我要杀他,自己原不用动刀动枪,花钱就可以了,钱比刀枪还厉害。所以我买通了二十七军的人,让他们找时机杀他,我只恨自己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要是一枪崩碎他的头,我看到不知道会多痛快可惜如今死的是个不中用的老家伙,你想象不了我现在有多失望。”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脸庞,那其中有着疯狂的光芒,他就是要刺激她,让她恨他,也好过她漠视他。
这一招还是管用的,七七睁开眼睛,那眼中都好像快要冒火了,一个巴掌就朝他打去,可惜她根本就没有力气,差一点扑到地上,而他早有预料,立刻将她的手攥住,冷笑了一声:“瞧瞧你头上的伤,他打了你?明明我才是他的仇人,你却送上门去由他撒气,你怎么这么没用”
这么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下,怎么就藏着如此一颗冷酷凶残的心,说出话比刀子还要尖利。自己嫁了他,让这一生就这样毁在他的手里,七七的心冷到了极点,太阳穴像有谁在用锤子敲着,一锤又一锤,要敲碎她。
七七直直地看着静渊,无比的憎恶。
他好像厌烦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讨饶乞求,厌烦了因为她的痛苦而心碎,往日的高傲又重新回来,竖起一面坚硬的墙,挡住她锋锐的眼神,脸上是极为不耐的神情:“我先告诉你,平桥上发生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我林静渊做事情一向有担当,是我做的,我不会不承认,不是我做的,我也不允许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这件事情摆明了有人栽赃给我。见你今天这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如今是真的清楚了你的心……你人自然是三贞九烈的,可我知道,你那颗心根本就在那下人的身上。你不要这样看我,从此我也不再跟你计较什么。不管你怎么想,你寻死也好,发疯也好,我是不会离婚的,休想从我手中拿到休书,你要打官司我也奉陪。只是我告诉你,这样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不会让宝宝跟着你。”
她一直默默听着,到最后听到他说起女儿,方咬牙道:“我死也不会让你把她带到你的狼窝里去。”
他骇异地看着她。
狼窝。
她竟然形容他的家是狼窝
“你再说一遍”他怒视着她。
“狼窝,听到没有?你的玉澜堂里有一群狼,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到那里去,我不会让那两只母狼和那只小狼伤害我的女儿!”她尖利地说。
他扬手就想往她脸上打去,她反而将脸轻轻一抬,他的手已到了半空中,拼尽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才算收了回去,握成了拳头,重重捶在床沿。
他忘不了七年前自己那一次动手,他还是怕失去她。
狼窝。在她的眼里,连文斓都成了一个凶残的畜生。
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恶毒?
静渊气得直颤,心里却是阵阵悲凉。
床头柜上放好的一杯温热的水,水晶玻璃杯,他想起宝宝说的话:爹爹给妈妈喝点水。
她昏迷了这么久,他原本想醒来后喂她喝水,她一口水还没有喝。而他们已经变得如此剑拔弩张,如此狰狞相对。
他一把将那杯水扫在了地上,玻璃杯滚在地毯上,闷闷地发出一个响声,水蔓延开,让那一块地毯变得暗淡。
门外有人急促地敲门,老许的声音传过来:“东家”
“做什么?”静渊怒吼。
“警备局的人已经来了,说已经等了够久,让您赶紧去。”
静渊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好,我马上下去。”
他见她正看着他,紧张地直起了身子,两丸黑白分明的眼珠,透露出复杂的神色。
他的容色变得温和了一些,轻声道:“罗家的事情闹得太大,警察不能不管,他们抓到的那几个杀手,有一个坚持说是我授意买凶杀人。总之我是清白的,那些人血口喷人,无凭无据,警察也治不了我的罪。你……我不知道你现在是高兴还是怎么,如果他们没有放我回来,我已经安排戚大年找了律师,再怎么也不可能一直关着。你生活上有什么就找老许,也可以找戚大年,只是他会忙着帮我料理盐场和铁厂的事情,要有料理不到的,你自然可以带着宝宝回你母亲家。”
七七一直在看着他,静渊说到最后,她终忍不住开口:“你真的没有让人杀阿飞?”
他竟然鄙薄地笑了笑:“傻瓜,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明白?我是买通了人杀他,不过他出事情,却是另一拨人干的。我和罗飞打了七八年了,清河没有人不知道我跟他是死对头,终于闹到这个地步,如今有人栽赃给我,我再怎么也得去警察局走一趟。”说着转过身去。
七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用力压抑急促的呼吸,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他看到她眼中的焦急与关切,心狠狠抽痛了一下,没有回头:“我虽无杀罗飞之实,却有杀他之心,你原本就该恨我。你放心,等我回来,你要怎么跟我闹我都奉陪。”犹疑了一下,忽然声音一低:“我让厨房做了八宝粥,宝宝没有吃饭等着你,你陪着她好好吃点东西。”
一甩手,快步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她追过去,打开门,闻到楼下一阵阵飘来橙子的清香,酸甜的香气,他下了楼去,和警察局的人应和了两句,两方人的语气倒是温和礼貌。宝宝清脆的声音传过来:“爹爹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爹爹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可能今天回不来了。宝宝在家里要乖。”他柔声道。
“爹爹你没有吃饭啊,我们要和妈妈一起吃饭的呀”宝宝不依。
“宝宝把你的橙子喂给爹爹吃。”她听到他说,过了一会儿,他笑道:“好甜呢,爹爹不饿了。”
“爹爹再吃一个小桐姐姐、小桐姐姐再给爹爹一个橙子。”
七七扶住栏杆,见宝宝已经追到了外面,小手举着,静渊走在外头的小径上,前面站着三个穿着神色衣服带着黑沿帽的人,静渊回转身,接过女儿手里的橙子,在她脸上亲了两下。
小桐走过去,牵着宝宝的手,慢慢转身往回走。
静渊站了一会儿,目送宝宝回去,庭院里的落叶被风吹起打在他的身上,七七看得清楚,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两个人刚才那场争吵,估计他心烦意乱,竟忘了把外衣穿上。
前方的人好像催促了一句,他应了一声,回转身迈开了步子,只是走了两步顿了一下,又停了下来,头微微一侧,可他没有转过头。
他知道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他知道她依旧还是惦记他、着急他。
一步步走到外面,脚步像是踩在心坎上,每一步都是痛,他离她越来越远,心宛如被掏走了什么,空荡荡的。即便今日并不是永别,他也在心里暗悔,即便只分离一宵,他也不该在分别时对她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求求饶又能怎样,为什么就不能温柔对她。
灯光让她成为一个剪影,她是开在他心里的凄婉的花朵,起风了,天很凉,他只希望她赶紧回屋去,所以他加快了脚步,一步也不再停留。
车子在漆黑的山路上蜿蜒而下,静渊此时方感觉到一丝凉意,把手抱在胸前。来的这三人中,有一个与他相熟,叫冯寿亭,是川南警备司令部的谍查处长,平日里已常有走动。这一次本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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