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的黑影,与乱石摊融合在一起。
这座地洞的一头通往悬崖峭壁,另一头却连接着观音庙的枯井,施救人员陆续赶到,从洞里搜出枪械弹药和日用品,大多是五六十年前的旧东西,竖井的土壁上嵌有攀爬用的铁环,靠近山壁的一端有片地下湖,湖里有湾鳃和癞蛤蟆以及水生植物,湖岸边的岩石上除了蛤蟆皮和蛇皮的残屑,还有血迹,干结发黑的血块是动物血,殷红的鲜血从赵小波身上喷溅出来,这块平整的岩石成了徐师傅的砧板。
他在砧板上把赵小波肢解,用湖水冲洗干净,如果把尸体留在地洞里,或许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也或许发现不了,但他仍然不辞辛苦地把尸块装进放馄饨馅的木桶里分批带出去,带回小屋,煮熟了以后冷冻在冰柜里,每天晚上煮汤,粘稠的浓汤需要熬上一整夜,熬到骨头酥软,早晨喝一碗人肉汤,精神十足地扛着馄饨担出摊。
关于枯井下有地洞的事,观音村的村民表示不知情,徐师傅的事让他们的敌对情绪更加高涨,连向来和蔼可亲的汤妈妈也变成了黑面煞神,把李安民、高涵的包和画具全部扔到村外的泥沟里。他们爱憎分明,比起法律更重人情。
李安民直觉地认为村民们都知道徐师傅杀人,并有意为他遮掩罪行。根据徐师傅自杀前的表现,李安民觉得他没打算反抗,甚至于……早就知道周坤和吕青春的存在,那番自述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倾吐十年辛酸。
陈华亭的第二重人格应该是出现在重获新生之后,主人格沉湎于过去的仇恨,而另一个人格却渴望得到解脱。
周坤被王国辉拖住,要为案件收尾,她联系了负责接送学生的司机老陈,让李安民和高涵带着丽丽先回白伏镇。
临行前,李安民跟高涵抽空到浣溪镇闲逛,走上双鸣桥上,站在桥心俯视,底下俨然成了个垃圾场,在附近摆摊的人为了图方便把剩饭剩菜直接往下倒。
李安民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场景,一个佝偻的老人抬着木桶颤巍巍地走到桥边,掀起桶底,把里面的东西倒下去。在他身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也许身旁还站着个同行,客气地跟他打招呼:老徐啊,馅儿又包完啦,今儿生意不错啊。
【还成,剩些沾底的碎料,倒了换个新鲜。】
老人笑着回话,头颅和尸块咕噜噜滚出桶沿,掉落在一堆垃圾之中。
李安民看得出神,心里泛起一丝难言的酸涩。
高涵拍她的脸:“怎么?拿到奖金不开心呀。”
李安民叹口气:“开心不起来,我还记得刚来镇上的那天早晨,咱们在徐师傅摊子上吃馄饨,每人十六个,他多给了丽丽五个。”
高涵愣了下:“有这事?我真没注意到。”
李安民望向飘满黑油的臭水河,低声说:“他做了两次凶手,第一次是无辜的替罪羊,这一次是报仇,十年,把一个人折磨得面目全非,都精神分裂了,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高涵拍拍她的肩:“局长不是说会帮他翻案吗?还他一个公道,唉……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在观音村里安生过下半辈子多好,何苦呢?”
李安民有感而发:“仇恨是生存的动力吧,对他来说,报仇比活着更重要也说不定。”
高涵想了会儿:“这么说可能有点下限,两全其美也不是做不到,他有精神病呀,如果不自杀,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被定罪吧……他太极端了,自绝生路。”
李安民说:“不极端就不会杀人碎尸煮汤喝了。”警方强行突入观音村,在徐师傅家的冷柜里找到了剩余的尸块,被分成一份一份地存放在保鲜盒里。
之前在谭建忠家里找到的工作册被证实为徐师傅所有,册子上的内容是陈华亭的笔迹,徐师傅已被验明正身,确认是十年前被枪决的死刑犯陈华亭。如果没有那尊红手观音的牵引,警方也许不会把调查重点放在观音村上,谁会去怀疑一个死人 ?'…'
红手观音10
两个半人漫无目的地在市集上穿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看,就见王亮站在人潮里,挥手跟她们打招呼,杨延辉和马星没随行,在他旁边站着个西装笔挺的光头男人,头上有刺青,周围路人自觉自动地退避三舍。
李安民和高涵也想退,但王亮叫了她们的名字,她们只能站在原地等人走近。
王亮把手比向光头,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张立,老大,她们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两姑娘,叫李……李什么来着?”
“李安民,大哥你好。”
高涵也自报了姓名,然后把丽丽往前推:“她叫丽丽,怕生。”
张立微微一笑,很礼貌地说:“你好。”
其实他长得不赖,三十来岁年纪,脸部线条柔和,乍一看温和清秀,但是表情动作都透出一股匪气,再加上光头刺青,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
李安民突然想起马星对他的称呼,脱口就问:“你就是油子哥?”
张立颔首,挑眉:“怎么?这称呼有什么不对?”
高涵心直口快地道:“我们镇上也有个叫油子的,是个土匪头,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这名字挺传奇。”
张立愣了下:“你们是从白伏镇来的?”
李安民和高涵同时点头,张立把她们带到一家餐厅,随便点了几道家常菜,高涵把自己听过的,关于土匪头油子的传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张立笑不可抑:“你们说的那个土匪头油子,应该是我父亲的大哥,打击四黑四害的时候他从白伏镇逃到这儿来,什么血战红卫兵、逃进防空洞消失了……听都没听过。”
李安民问:“那你见过那个油子哥吗?”
张立摇头:“我父亲跟他的时候还小,才七、八岁,我出生时他已经折在解放军手里,没机会见面,我是听着油子哥的故事长大的,他确实称得上是个传奇人物。”
高涵的八卦心蠢蠢欲动:“油子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张大哥,你给我们说说看。”
张立之所以给自己取个“油子”的称号,就是因为仰慕那位传说中的土匪头,有人要听油子哥的事迹,他当然乐意传播。
张立把一个土匪头当做豪侠来宣传,让李安民想起了广为赞颂的全民英雄齐天大圣孙悟空,再多个性也被英雄光环给压死了。
对于勇者斗恶龙式的故事情节,李安民全给忽视过去,她只记住了一些重点——油子哥出生于土匪世家,抗美援朝时当过娃娃兵,文革时期,因出身不好被打成“黑五类”,带着兄弟四处避难,在浣溪镇找到了隐蔽点。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事,他撒下兄弟们,孤身一人闯进警戒线,暴露了行踪,被巡逻兵抓住,就枪决在盘山路上。
行刑之后,山路塌陷,油子哥掉下悬崖,搜寻队没找到尸体,也有人说他还没死,但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不知为什么,李安民竟然想起徐师傅说的话:【有一种解放灵魂的方法,是让受到外力禁锢的特殊灵魂与另一人的灵魂相融合,当那条灵魂被超度之后,受到禁锢的灵魂也随之解脱,但是这种方法有个至关重要的条件,那就是——相同的死法。】
她们所见到的徐师傅,究竟是双重人格,还是一具身体两条灵魂?陈华亭和油子哥是在同一个地点被枪决,又同样是在山路塌陷后坠下悬崖,也许连塌陷的路段都一样,也巧合过头了。
高涵三八兮兮地问张立:“就算没见过他,总该有照片吧,油子哥长什么样?”
张立蹙眉道:“照片以前有,我爸一直珍藏着,现在没了,老家失火,所有能证明油子哥身份的物件被火烧得一干二净,照片一张也找不到,说起来这事儿挺邪门。”
李安民心里的某根弦被拨动了,她联想到自己的母亲,那种人死万事休的感觉很刻意,像是要把一个人的存在彻底抹煞掉,她觉得不太舒服。
高涵拿出小抄继续打探:“油子哥真名叫什么?不会连真名也不知道吧?”
张立笑着说:“他叫张良,跟刘邦的谋臣同名同姓,据说油子哥的爸没读过书,指望儿子将来能摆脱土匪身份当个文化人,就取了这么个聪明的名字,油子哥对我爸有恩,所以让我姓张,有纪念他的意思。”
王亮插嘴开玩笑:“那以后我儿子也叫张,纪念你们两个油子。”
张立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我还没死就纪念?”
王亮哈哈一笑,在大哥面前,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告别张立和王亮后,李安民三人顺着来时路往回走,时近傍晚,集市上的行人渐渐稀少,经过双鸣桥时,李安民看到有人在桥下的臭水河边烧纸,宽阔的肩膀,白底红花的衬衫,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高涵嘟哝道:“那不是老板娘吗?”
李安民问:“谁?”
“白云轩木艺品专卖店的老板娘啊,你忘了?周老师不是还在她店里买了尊木雕观音象。”
李安民这才记起来。
老板娘似乎感受到她们的视线,回头朝上仰望,眼神没有焦点,只是大略扫视了一圈又继续专注于烧纸,她的脚边堆着金银元宝和封包,火光与夕阳相辉映,在浑浊的河面上晕染出一片鲜艳的色彩。
李安民纳闷地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高涵摇头摊手:“不知道啊,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吧。”
李安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回到白伏镇,又过半个多月,周坤到中介店作客,谈起徐师傅的案子,说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李安民他们离开的第二天,在河边烧纸钱的老板娘向警方自首,坦承她才是杀害钱继森和涂有才的真正凶手,钱继森肚子里的红手观音是她的随身物。
为什么要杀人 ?'…'
因为十年前那具“谭建忠的尸体”,真实身份是老板娘的亲哥哥,兄妹俩的年纪相差不大,感情很好,哥哥叫殷富生,妹妹叫殷宝华,两人的名字里寄托了父母对儿女的祝福和期盼。
殷家是农户,妹妹呆在乡下种田做手工活,哥哥到镇上打工,逢年过节赶回老家,把一沓一沓沾着黄泥的破旧钞票塞进父母和妹妹手里,家人舍不得花他的血汗钱,一分一毛地积攒下来,留给他日后讨媳妇儿。
那年冬天,春节,殷富生赶回来吃了顿团圆饭,又匆忙离去,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过,成了失踪人口。
殷宝华去木艺厂看货时,撞见赵小波把谭建忠轰出大门,谭建忠口不择言地叫嚣怒骂,言语间提及乡长打死民工,制造假案掩盖罪行一事,虽然他们的谈话因第三者介入而中断,但仍是让殷宝华产生了怀疑。
夜深人静,殷宝华找到谭建忠的住处,在楼下随手捡了块红砖揣进包里,她说她是出于自卫心理,无论如何,那块砖成了杀人工具。
殷宝华是赵小波的客户,谭建忠认识她,却不知道她是殷富生的妹妹,他连殷富生的名字也没听过,只知道当年的冤死鬼是个农民工。
殷宝华编了理由,说她跟赵小波在生意上发生冲突,最近赵小波开始抬高进货价格,还把货发给别家,给她制造竞争对手,殷宝华说谭建忠与赵小波在厂门口的对话她听到一部分,认为谭建忠握有赵小波的把柄,所以前来探问。
殷宝华塞给谭建忠一个红包,谭建忠用沾着口水的手指翻点红包里的钞票,浣溪镇上只有殷宝华家的店在卖白云轩木艺厂的木雕产品,他丝毫不疑有诈,慨然收下贿赂。由于赵小波不肯借钱,谭建忠对他心怀怨恨,把当年作假案的来龙去脉全都抖了出来,他缺乏法律知识,认为自己只是装死,时隔多年,就算事迹败露也不至于被判重罪,坐牢还能躲债。
殷宝华不是预谋杀人,而是在谭建忠回溯当年恶行时怒从心中起,趁其不备,用砖头猛砸其后脑,一连砸了数下,等回过神来,谭建忠已经倒在地上不动了,她不知所措,连尸体也没处理就仓惶逃窜,甚至把包遗落在现场,也没锁门。
第二天,徐师傅挑着担子走进木艺店里,送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以及——她的失物。徐师傅趁夜去了谭建忠的住处,可以说殷宝华前脚刚走,徐师傅后脚就接上了趟,他看到自己想杀的人躺在卫生间地上,头下有一滩血,并没有选择转身离开,而是抓起厨房里的刀又在谭建忠身上扎了几个透亮的窟窿,并将尸体塞进冰箱里,仔细清理了现场,把事先准备好的工作册藏在煤气灶的夹板后,通过包里的证件找上殷宝华,为接下来的杀人计划找到了合作者。
殷宝华身材壮实,与谭建忠身高相近,穿上黑雨衣,戴上口罩,从外表来看就像个男人,由她伪装成谭建忠的模样去湖心岛与钱继森会面,管理室大叔和开快艇的小伙光凭外在形象就一口咬定嫌犯是男性,误导了调查方向。徐师傅只杀了赵小波一个人。
赵小波的尸体被发现后,殷宝华认为瞒不下去了,她去河边烧纸,十年前,警方就是在那条河里发现了她哥哥的残肢,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