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懒得回去。
老两口目前居住在郊县南部的杨家屯子里,小村庄不过五十来户人家,户主人大都姓杨,这村里的住家聚在洼地中央,四面围田,要进入村庄就得先步行走过纵横交错的田垄。李安民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晚,她从村西的棉花地朝里深入,在寒冷的冬天,田地里的景色显得格外萧索寂寥。
李安民在枯枝中穿行,棉花树好似整齐的仪仗队,一排排延伸向远方,地上铺着为树根保暖的稻草铺子,吸足了水分,湿软厚重,一脚踏下去就会渗出掺着冰渣子的泥浆水,咯吱咯吱的,踩着很舒服。只要穿过这棉田,要不了多久就能接上村头小路,是条进村的近道。
正走间,忽然听到侧方传来呵斥声:“喂!是什么人 ?'…'在我家地里鬼鬼祟祟的做啥?”话吼完,人也窜到面前,是个满身污泥的小男孩。
这块地的主人是杨二叔,李安民的爷爷奶奶就住在二叔家隔壁,她连忙自报家门:“我是李安民,隔壁严家的,你……”
话还没说完,男孩就凑到近处,兴奋地大声嚷嚷:“李安民?你是安民姐?你回来啦!我是杨春波呀!”
一听到这名字李安民就认出来了,杨春波是杨二叔的小儿子,今年上四年纪,村里出名的调皮大王,二叔是在生了两个女娃之后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家里人都把他当作命根子似的捧着养,不管他怎么捣蛋闯祸都舍不得打骂。就因为这样,小鬼嚣张得很,在学校也是让老师同学头疼的一号人物。
李安民第一次来杨家屯子时被小家伙砸过泥巴,这种恶作剧要换了旁人也就算了,二叔在村里有些声望,村人看在二叔的面子上能包容就尽量包容,李安民初来乍到可烦不了这些,发挥她长跑健将的优秀体能,追着杨春波愣是跑了十亩地,抓到人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按在地上扒下裤子,噼里啪啦一顿好抽,一次就把这小鬼给抽服了,从此,杨春波见到她都要乖乖地叫声“姐”,再也不敢造次,所以说小孩不能惯,越揍越服帖。
李安民不记仇,初遇时那点不愉快在出过气之后就烟消云散了,杨春波再怎么皮也是李安民的邻家小弟,这会儿见他浑身裹满烂泥,少不了要关心一下:
“你是小波?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瞎晃荡?瞧你,弄得跟个泥蛋似的,赶快跟我回去。”
杨春波揉着鼻根说:“我把桶忘在村后了,安民姐,要不你先陪我去拿个桶,咱再一块儿回去。”
李安民心说反正是顺路,也就跟着杨春波去了,小家伙像活泥鳅似的在棉花树里钻来钻去,李安民肩背旅行包,手上还拎着两大袋礼品,追在后面跑得有些吃力,也不能学杨春波钻树丛,免得把人家的庄稼给碰坏。
杨春波带着李安民绕到村后的黄土坡上,他连蹦带跳地跑在前面,边跑边回头招手,扯着嗓子鸡猫子鬼叫:“姐!快点,就要到了,快点!”
李安民喘了口气,见他已经翻到土坡后面,连忙加快脚步追上去,等李安民爬到坡顶,那小鬼早就跑得没影子了。李安民只能顺着土坡往下走,把手遮在嘴边上大喊:“小波!你跑哪儿去了?等我一下呀!”
杨春波的声音从前方远远传过来:“这里这里,快过来。”
李安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嘀咕说:这小子脚底抹油啦?哧溜一下就窜那么老远,精力旺盛过头了。
土坡下是一片废坑塘,大大小小的坑洞散布在杂草丛中,坑底淤积了大量的泥沙,有几个坑还残留着粘稠的浑水,腐烂的杂草和烂泥混合在一起,让周围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李安民小心地沿着水潭之间的窄路朝里走,如果一不小心滑到了,很有可能会滚到坑里去。
杨春波已经先行跑到最后面的一个圆塘前,李安民走过去时就见他在塘上跨来跨去,云层偏移,露出弯钩似的月亮,月光洒落,塘面上被映得波光粼粼,其他水潭要么干枯要么变成泥塘,唯独只有这个小圆塘里盈满了清水。
李安民立刻意识到杨春波跨塘的行为很危险,连忙跨上前想把他拧住,就在这时,杨春波脚下打滑,整个人朝塘里倾倒下去,李安民赶紧伸手去拉他,却见杨春波扭过脖子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就这么从她眼前凭空消失了,李安民来不及惊讶,因为她没捞到人,自己反倒失去了重心,眼见着就要掉进水里。
突然腋下一紧,像被什么人从身后拽住,李安民偏头一看,原来是背包带子被枯树枝勾住了,正闪神间,忽然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杨春波从水里冒上来,他的样子变了,面部肿胀变形,跟泡过水的白馒头一样,湿发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他张开嘴,口腔里填满了污泥,还在不断往外漫溢。
李安民低叫了一声,连退了几大步,勾住包带的树枝啪嗒被折断,杨春波的上半身趴在塘边上,下半身还浸在水里,他贴在地面上慢慢往前爬行,泥水不断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流出来,他抬起肿大的脑袋,翻着白眼看向李安民,呜咽着说话:“姐……陪我,陪我玩……”
李安民掉头就跑,这会儿还管什么邻家小弟,逃命要紧!她没命地朝狂奔,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就像有只巨大的四脚蛇在泥地里快速爬行,杨春波的声音不远不近的飘在脑后,他跟来了!
李安民不敢回头,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没命地往前跑,从黄土坡一口气冲到村头,村口的晒谷场上围满了人,锣鼓唢呐声震天动地,李安民在人群里瞧见了自家三婶,连忙挤过去打招呼:“三婶,哪家在办喜事?弄这么热闹。”
三婶捂住她的嘴,小声说:“什么喜事?这是在办丧哩。”
李安民一时语塞,被三婶拉进去上香,就见场地中央停放了一口棺材,四个穿黄马褂的道师各有分工,其中一人坐台诵经,另外三人围着棺材打转,由吹笛子的人领头,持鞭子的两人左右并立,穿着孝服的亲属依次跟在后面。
李安民被带到供桌前上香,桌前放置了纸扎的童男童女,木桌子后面撑起一面巨幅白布,布上用黑墨写了一个“奠”字,遗像靠在白布上,相片上这张鬼灵精的面孔她刚才还见过,正是杨春波。
二叔表情呆滞地坐在桌边,从李安民上香到离开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两眼空洞地直视前方。
农村的丧事比城里讲究,尤其在这个深具宗族性质的杨家村里,喜丧都是全村的大事,李安民见过爷爷奶奶之后就跟着去二叔家门前吃流水席,哭声不断从堂屋里传出来,哭中还夹着笑,时而高昂时而哀戚,疯疯癫癫的,听得人心里揪成一团,哪还有食欲。
三婶抹着眼泪说杨春波是被淹死的,尸体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才被捞上来,大家把村里村外都翻遍了,谁能料到人会沉在村后那个径长不过十尺的小圆塘里?
李安民听了之后沉默不语,这头在办丧事,那头死者还把人往自己送命的地方拖,如果没有树枝子勾住背包,她紧跟着就要做第二个落水鬼了,杨春波能把她带到小圆塘边上,也有可能会拐骗其他人,李安民越想越不安,深更半夜拨通了叶卫军的手机。
“喂?哪位呀?”那头传来一个慵懒的女音。
李安民愣住了,赶紧拿下手机看号码,没拨错呀,她提着心问候:“你好,我找叶卫军。”
“噢噢,老叶——找你的,是你……”话说到一半就没下文了,接着传来叶卫军低沉的声音:“小妹,什么事?”
“唉……刚才那位是……”这个时段还腻在一块儿的不是家人那就肯定是女朋友。
“是炮筒的……姐,他俩在我家里,我跟炮筒睡……不是,是他跟我睡……”叶卫军有点语无伦次,显然是急着要澄清什么,听筒里传来女人的低笑声,隐约听见她在说:“是,不管他跟谁睡,总之没跟我睡。”然后是砰的关门声。
“你们……精神真好,大半夜的还这么闹腾。”李安民由衷感慨,虽然自己这边也闹腾个没完,敲锣打鼓的声音就没停过,她的房间靠前,跟唢呐班子只有一墙之隔,嘈杂的乐声炸响在耳边,死人都能给他们吵活了。
叶卫军应该也听到了奏乐声,问:“你在看庙会吗?”
李安民无奈地回道:“老哥,你见过半夜开庙会的么?那肯定不是给活人看的,我这儿是在办丧啊。”她把大致情况描述给叶卫军听,胆战心惊地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尸体挺在棺材板上,怎么还能看见人在满地乱跑?他明显是要把我往水里拖,这次失手了,难保不会去再害别人。”
“是走魂,尸体被捞上来了,魂丢在水里,怕他闹事的话就带把豆子洒在水塘里。”
李安民听他的声音很平常,似乎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就问:“撒豆子有什么说法吗?”
“没什么说法,老一辈传下来的习俗,我也解释不清楚,你照着做就行了。”
他这么说李安民也就不再追根寻底,谁说的——存在即有理。或者叶卫军认为这是鸡毛蒜皮到不值一提的小事,为了芝麻大点的小麻烦半夜扰人,李安民心里还真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啊,这么晚还骚扰你,这就挂了,你好好休息。”
“没什么,我睡得晚,有事先找我商量,这样才对,你不打过来,我也会打过去,不会嫌我总骚扰你吧?”他还特意加重了“骚扰”两字,声音里透出笑意,听起来精神得很。
惬意的口吻让李安民放轻松了,她笑着说:“不会,我还怕你不来骚扰咧,对了,你要是跟女朋友在一起记得先知会声,我就不打过去了。”
那头陷入深深的沉默中,隔了好半天才出声:“你放心,我光棍当惯了,对现状很满意,你还是赶快睡觉吧,别老想些有的没的。”
李安民偏头看向窗外一片灯火通明,这要能睡得着就成神仙了,估计唢呐班子是轮班制的,吹吹打打,当真闹到鸡鸣才消停。
李安民熬了一宿,满眼血丝地跑去刷牙洗脸,中院有口井,李安民打了桶井水上来,蹲在墙根下的水槽前刷牙,井水冰凉刺骨,对驱散困意很有效用,就在她捧凉水拍脸的时候,奶奶端着一个花瓷盆从后堂里走出来,李安民脸都没来得及擦干,连忙上前接手。
盆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杂粮果仁,有小豆、糯米、核桃、红枣等等,李安民以为这是要做七宝五味粥,结果奶奶吩咐她跟三婶把这盆杂粮果撒进小圆塘里。
李安民心说这不跟叶卫军教的撒豆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就问奶奶这其中的来历,奶奶讲了个故事,说很多年前,某地生产队的社员在夜巡鱼塘时总看见有个小孩在水面上跨来跨去,总是跨不过去的样子,巡逻人员一看危险,就想上前帮忙,可每每走近了却又发现鱼塘边上什么人也没有,不止一人看见过这景象,甚至有人为了帮助这小孩也掉进塘里,虽然没有发生死亡意外,但是大家心里都毛了,后来就这件事进行调查才知道这塘里之前淹死过一个小孩,就是在跨塘时失足落水的。
这不是闹鬼是什么?可当时正号召破除封建迷信呢,这闹鬼的事谁也不敢声张,队里有个老同志说小孩儿容易丢魂,虽然尸体打捞了上来,没准魂给丢在水里了,那办丧也没用,魂不在,吃穿用就是烧了也白费。于是他出个招,叫大家各自省些粮食洒在水塘里,当时他们农场主要种植大豆,那就洒豆子当献祭品,这么做还挺凑效,可是持续时间不长,没过两三个月又有人瞧见了鬼影子,还是在塘边上跨来跨去,于是大伙儿每隔一个季度就去洒回豆子,就这样,直到征收土地之前,那孩子都没再出现过。
那时人穷,洒豆子已经是极大的浪费了,如今粮食丰足,多弄点花样也能负担得起,奶奶经历过那次闹鬼事件,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可总不能直接对死者家属说你孩子不仅被淹死了,连魂也跟着丢了吧?这不合适,于是才让自家人悄悄办这事。
李安民去洒过杂粮之后,回来想了想,还是把自己撞见杨春波的事告诉了奶奶,她跟奶奶可说是无话不谈,如果叶卫军是她的知心大哥,那奶奶就是李安民从小到大的“知音姐姐”,遇上什么烦心事儿,好心情还是坏心情,她都会毫无保留地对奶奶倾吐,也不怕老人家操心。
在这上面她就跟赵小薇全然不同,她觉得孙女儿孝顺奶奶是天经地义,奶奶为孙女儿操心也是人之常情,李安民跟奶奶的关系好到就差没在她肚子里滚一回了,所以说起这些牛鬼蛇神的事也全无顾忌。
奶奶从来都是信这些的,所以对孙女儿说的事情她是照单全收,毫不怀疑,但奶奶心地好,疼小孩,就开导李安民说:“你也别怪小波,快过年了,村里张灯结彩纳喜气,水塘里却阴暗冰冷,他那么贪玩的一孩子,也许是太寂寞了,才想出来找个伴。”
李安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