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角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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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角关系-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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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慌慌张张一边说,一边就推着黄阿祥要他走。

金福田也插身上来唬吓道:

“二老板的市房多着呢!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拿了谁也不要的烂东西来抵欠,难道叫二老板摆旧货摊么!去,去!有话跟胡先生说去!”

黄阿祥似乎呆了一呆。一则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二则他暗暗诧异为什么这位房东唐先生家里会有那么多“内行”;黄阿祥自己是绸机上混饭的,他很知道他手里这种绸再搁一个梅天就会变成“烂东西”,然而无奈七个月前他从厂里当作工钱领了来时,的确作价十八块。

他一时倒没有了主意。二老板那种神气像会吃掉他;金福田和老胡又一边一个逼住他;那个“内行”的瘦长子又摇着头在鼻子里哼。他觉得自己孤立,他又感得了一种被人识破货色的惶恐。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

“各位先生,我也知道这种绸你们大公馆里不会要的。——可是我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再说,这也是人家当作洋钱发给我的。——胡先生要叫警察来押我出屋子,我——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女人又在生病!……”

“少说废话!老胡,赶快带他出去!谁耐烦听这种废话!”

二老板的神气好像连老胡都会吃掉了的。

黄阿祥却像钉住在那方砖地上一样,老胡如何拉他得动。并且老胡忽然也觉得这姓黄的并不是来抢来偷,到底不好意思太不客气。

“唐先生,”黄阿祥又说,“我住了你老人家的房子半年多,向来不欠,这一回是厂关了门,四个月找不到生意——”

“这不关我的事!——”二老板还是恶狠狠地,但“事”字音是拉长了,为的二老板此时突然意识到他自己和这个欠房租的黄阿祥中间还有点特别纠纷,——他自己也欠了姓黄的三个月工钱呢!但这意识,一闪就没有了,二老板转一个身,就摇手厉声吆喝道:

“去!去!我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

金福田他们似乎也感到了二老板所感到的那一点,他们也觉得有点心虚。

“不去么?叫警察来!——小王!”

二老板突然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黄阿祥了;二老板的脸色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

“阿祥,你这人,真不通理!”

老胡气吁吁地说,又来拉黄阿祥。老胡猛可地记起这个黄阿祥原来还没知道“房东唐先生”就是华光绸厂的大股东兼董事长的唐老板,所以老胡又觉得把欠租的姓黄的轰出去,依然是理直气壮的一件事。

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也进来了;一边一个,站在黄阿祥的身旁。

黄阿祥咬一下牙齿,瞪一下眼睛,浑身都爆出一股劲——他不肯走;但这股劲随即松弛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他看见自己是孤立的。

并且他也相信自己是理亏。他确是欠了人家的租。

这两个感觉合拢来,使他不能挺起胸膛放开喉咙说出他的堂堂正正的道理;他只希望人家发慈悲,他用了哀求:

“唐先生!你老人家哪里在乎十多块钱呢!……”

“走罢!善门难开啊!”花儿匠老冯的声音像闷在甏里透出来似的,他一边说,一边就抓住了黄阿祥的一条臂膊。

“你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存心拖欠的。我不是拿了绸来作抵么?”

黄阿祥说时眼看着二老板,同时身子一挣,站得牢牢的;

似乎他觉得多站一忽儿便会多一分希望。

癞痢小王看见花儿匠老冯拉不动黄阿祥,就也抓住了黄阿祥的另一条臂膊,一面又像感慨又像嘲笑,轻声说道:

“啊哟哟!不要再提起你的绸了!你这绸,我和你是穿不起,老爷们是不要穿的!”

这时金福田也上前做好做歹了:

“喂,姓黄的,赖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正经是拿你这绸到小铺子里去兜售去罢!是绸,总有人要的!”

“可是胡先生限我明天一定要搬出去!”

“哦——那么,你同胡先生商量商量,通融你一天,你赶快去出脱这匹绸!”

朱润身忽然也来“帮着”黄阿祥出主意。这位手上有三家绸缎店的“经理先生”的态度倒比金福田恳切些;为的他从二老板说要叫警察那时,忽然又把先前他们谈判时二老板说要“法律解决”那番话,如数回想起。

“那么唐先生,要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放宽到新年正月半罢。……”

“哼哼!”二老板冷笑着摇头。

“我家里还有一匹整的。年底下,可找不到买主。”

黄阿祥回过头来说。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已经把他拉离了原来的地位。

然而黄阿祥一使劲,又站得牢牢的。他这时几乎想不起什么别的思想来,就觉得多站一会儿也许有救,而且他那生病的女人的脸,又时时在他眼前晃动。

“真是笑话了!——喂,老胡!”二老板突然声色俱厉。“我看这人刁而且皮,没有别的话,只限他明天让房子!”

黄阿祥听得分明,就浑身滚过一阵冷噤,他的“多站一会儿”的希望破得粉碎了。他不由得腿上一软,就被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拉着走了好几步。等到他再使劲站住了时,他已经站在原先进来时的那个角门口。

老胡却跟在背后一面推他,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他道:

“你真是害死人的!你瞧!有什么用?”

“胡先生,你做做好事,你看见的,我的女人生病。你宽放几天罢。我有绸。多少是值几个钱的。”

黄阿祥一面这么说,一面早被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拉出了角门去。

老胡也跟了出去。

二老板眼看他们走了,这才脸色似乎好些,他踱了几步,就说道:

“啊,润翁,对不起,对不起,倒累你久候了。咳!这班人就是这么刁而且皮!——啊,润翁,现在我们再谈正经。”

“嗯,嗯,哎——”

朱润身有气无力地应着。他心里同意二老板所说的“这班人刁而且皮”,但是他又自惭他自己还不够“刁而且皮”,以致不能不被逼住了听二老板“再谈正经”

 九

“小王!门灯的电泡坏了!小王!小王呢!”

慎卿在大门口怒声地叫着。慎卿是向来不管这些“闲事”的,此时他从街上回来,因为找过了赵歪嘴之类结果不好,憋着一肚子的气,正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于是乎还没放亮的门灯就成为他发泄的第一个对象。

慎卿叫了一会儿不见小王出来,他就怒气冲冲朝里走。

这时的天色其实还没全黑。慎卿走到二门外的过道中,看见有个人影一闪,他还能立刻辨认出这人影就是吊眼皮的陈妈。

“谁呀?陈妈么?哼!小王呢?这狗头!门灯坏了!赶快!赶快!”慎卿厉声呼叱,还跺着脚;他那一股严厉的神气,就是上房坍了也不过如此。

陈妈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猛不防撞见了少爷,下意识地就将布包藏在身后,一面支支吾吾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啊哟!那可糟了!——呵,小王,小王——么?又不知道他在哪里躲懒去了!——哦!喔喔,小王是老爷叫进去了!

老爷会客!啊哟哟!门灯!当真没有亮!”

“哼!你们什么全不管,就只晓得一天到晚鬼鬼祟祟!”

慎卿的生气的对象由“小王”扩大到“你们”了;他想到月娥屡次说吊眼皮陈妈“鬼鬼祟祟”,就马上应用了出来。同时他就想到七点钟和月娥有约会,怎样回答她,怎样“不坍台”?他几乎要把过去一小时内所有的不如意全部归到这个最先碰到的“活东西”——陈妈身上。

陈妈也有她心虚的事,听得少爷又说她“鬼鬼祟祟”,她可真急死了;她以为少爷已经看见了她那个布包,而且知道布包里是什么;她但愿此时全宅的电灯一齐都坏。她嘴里连声“啊哟哟!啊哟哟!”地哼着,一面就尽往墙角暗处退。“哎,哎,少爷,少爷,——门灯嗳——小王真害死人了!”陈妈一边支吾着,一边退,觉得已经退到适当地点了,正想把手里的布包放下,猛可地她“呀”的一声怪叫起来,就像无意中摸着了一条毒蛇。

原来她背后忽然有一只手把她的布包夺了去!

慎卿却没有注意。他只看见从陈妈背后——那通到厨房去的弄口,走出一个人来,是厨子包大。这厨子不慌不忙地说道:

“少爷,也许是门灯没有开罢?电泡刚换过不久,坏不了!”

“啊哟哟——嘻嘻!是呀!没有开罢?”陈妈也赶快接口说,不由她不笑;她立即明白布包是谁“接”了去,她没有危险了。

慎卿却大大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发泄”的第一手就是个“扑空”。

“哼!哼!”他也不多说,赶快往大门跑。

他摸着那门灯的开关,像要揪掉它似的使劲一开,拍嚓!

门灯果然亮了。

“他妈的!这家伙当真还是亮的!”

慎卿自言自语地说着,就探头朝门外望一下。刚好离大门左首不远的小巷口,有个黑影在慢慢走来,慎卿立刻断定这是常来讨饭的小叫花了,这就立刻成为他“发泄”的第二“对象”。他两脚三步跳出大门去,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

那黑影也站住了。因为天色尚未全黑,因为门灯又开亮着,慎卿看得明明白白,那不是他意想中的小叫花了,那却是一个女子,——他和她有过一段故事的李桂英女士!

李桂英在这时机出现,慎卿异常不欢迎。可是他已经跑不掉了。李桂英已经站在他面前,长睫毛下边的一对黑眼睛痴痴地看着他,像有一千句一万句话。

这两道又温柔又尖利的眼光把慎卿看得局促不安了,慎卿便低了头,心里却打算脱围的方法。

李桂英先开口了:

“嗳,慎——卿!我在大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你。——你跑得那样快,我赶不上。——我,哎,慎卿,这一个月里,我的身子更加重了!怎么办哟?”

慎卿心头别的一跳。又是这“怎么办”来了!糟糕!如果那一对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刚才把他看得局促不安,那么,现在这略见苍白的嘴唇轻轻说的“怎么办哟”,就把他从“不安”转化深刻而为“害怕”。

不错,慎卿是“害怕。大约三个月前,他第一次听得桂英告诉他生理上起了变化,而且不放心地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还只是焦灼,他还和桂英商量办法;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老看见桂英那张阴悒的叫人不快活的面孔,老听得那一句似乎非要他负责不可的“怎么办”,他就由“焦灼”和“商量办法”很快地“进化”为“讨厌”和“干笑着不说话”。最近一个月前,因为桂英常在用种种法子找他,而找到了又怨恨他,“纠缠不清地”定要他想个办法,于是他不得不“害怕”了。

“慎——卿!哎!再过一个月,人家也要看得出来了怎么办?”

李桂英得不到回答,就再逼进一句,同时她那近来“更加重了”的身体就朝慎卿挨近些。慎卿“害怕”得浑身一抖,就赶快往后退。

“喔哟哟!看你那样子!难道我身上有了刺么?”李桂英的声音尖起来了,故意更挨近些。

“不是,不是!——人家看见了像什么样!”声音干燥得不像是“人”说的。

“哼哼!哎——喔,当初你为什么不怕?当初我倒老是怕人家看见,心里别浪别浪跳。现在你倒怕了么?现在——我还有什么可怕?反正再过一个月,大家都看得出来了!”

“偌偌偌!又来了!一见面总是骂我,怎么怨得人家——”

“噢!到底是谁的不是,一见面就吵嘴?人家着急得地洞里都没有钻处,你总是那股死腔!”

李桂英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已经是泪汪汪了,脸色更加惨白。慎卿觉心里似乎一软,便赶快别转脸去。他不敢看这一对发亮的黑眼睛。他恨这对眼睛!要不是这一对眼睛,他从前怎么会爱上了这个方脸的而且身段又像H字母的女子?

“废话说他干么!哦——桂英,此刻年底,我忙得很,过了年,我一定给你想个法子。”

慎卿此时只有这一条“缓兵之计”,可是他忘了这一条计他已经用过好多次,所以实际上等于没有“计”。

“什么法子?是不是早先商量过的打掉它?哎——打就打罢,你和我同去!到上海去!”

“不一定是这个法子,……可是,桂英,早先你不是不愿意么?你说你妈会晓得的,你妈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到上海去。——我慢慢地就会想出一个好些的法子。”

慎卿的口气居然温和起来了,像对一个情人的口气;不过他的心里却从桂英说的“到上海去”,便想到他要和月娥到上海去,而且再转杭州去;这一联想,猛又促起他“还没弄到钱”的心事,他不能不早求脱围,不能不把“缓兵之计”加浓着温和的情人样的口气。

李桂英似乎也受“感动”了;她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又是爱他又是恨他似的看定了他的面孔。慎卿觉得时机已到,正想再说一二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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