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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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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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非所损。算之所亡若何?”老聃语关尹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言迎天

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

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

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

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

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

真矣悫矣,奚去奚就?奚哀奚乐?奚为奚不为?《黄帝之书》云:‘至人居若死,

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

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独往独来,独出独入,

孰能碍之?”

墨杘、单至、啴咺、憋懯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

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

穷年而不相语术;自以巧之微也。犭翏忄牙、情露、讠蹇极、凌谇四人相与游于

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晓悟,自以为才之得也。眠娗、諈诿、勇敢、怯疑

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谪发,自以行无戾也。多偶、自专、乘权、

支立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顾眄,自以时之适也。此众态也,其

貌不一,而咸之于道,命所归也。

佹々成者,俏成也,初非成也。佹々败者,俏败者也,初非败也。故迷

生于俏,俏之际昧然。于俏而不昧然,则不骇外祸,不喜内福;随时动,随时止,

智不能知也。信命者于彼我无二心。于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掩目塞耳,背坂面

隍亦不坠仆也。故曰:死生自命也,贫穷自时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贫

穷者,不知时者也。当死不惧,在穷不戚,知命安时也。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

料虚实,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虚实,不度人情,

得亦中,亡亦中。量与不量,料与不料,度与不度,奚以异?唯亡所量,亡所不

量,则全而亡丧。亦非知全,亦非知丧。自全也,自亡也,自丧也。

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

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曰:

“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怒马棱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而况

吾君乎?”晏子独笑于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

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

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

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

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

之臣。臣见此二者,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

觞焉。

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

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常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

同,臣奚忧焉?”

农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仕逐势,势使然也。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

有成败,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杨朱第七

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

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

“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

“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

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

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

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

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

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

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

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遣,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

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

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

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

之余荣;偊々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

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

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

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

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

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

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

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异?

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

放寡宗。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

“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

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

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

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犠牲,不设明器也。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

‘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

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

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

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为者放逸,而

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

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

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

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

‘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

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

‘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

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

积麹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

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

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

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

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

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

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

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

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

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自悔

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

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

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

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

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

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

逸。以苦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

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

之。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

偶耳,非子之功也。”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

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

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

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

游也,虽山川阻险,途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

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馀,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馀,

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

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

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

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

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

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

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

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

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

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

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

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

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

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

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苦肌肤获万金者,

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

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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