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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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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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

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

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

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

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

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待妾。

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

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

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

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

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

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

语艺,而时执规矩。

甘蝇,古之善射者,彀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

师。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

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以告飞卫。

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而后告我。”昌以牦悬

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

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

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

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

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扌干之,而无差焉。于是二子泣而

投弓,相拜于途,请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术于人。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执

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

汝先观吾趣。趣如吾,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

豆乃立木为途,仅可容足;计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造父学

子,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

曩汝之行,得之于足,应之于心。推于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

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

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于衔,应之于

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

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后舆轮之外可

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险,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

穷矣。汝其识之!”

魏黑卵以暱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仇。丹气甚猛,形甚露,

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耻假力于人,誓手剑以屠黑卵。

黑卵悍志绝众,九抗百夫。节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刀,披胸受矢,铓锷摧

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鷇也。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

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他曰:‘

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来丹遂

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剑,唯

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

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

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

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騞然而

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于事。匣而

藏之,未尝启封,”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

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

卵之醉偃于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

卵之子于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

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人嗌疾而腰

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于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彼其

厌我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

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

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萧叔曰:“皇子果于自信,果于

诬理哉!”

力命第六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

“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

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

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

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柰何寿彼而夭此,穷圣

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

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柰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

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

岂能识之哉?”

北宫子谓西门子曰:“朕与子并世也,而人子达;并族也,而人子敬;并貌

也,而人子爱;并言也,而人子庸;并行也,而人子诚;并仕也,而人子贵;并

农也,而人子富;并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则裋褐,食则粢粝,居则蓬室,出

则徒行。子衣则文锦,食则粱肉,居则连欐,出则结驷。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

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请谒不及相,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过朕邪?”

西门子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厚薄之验欤?而皆谓

与予并,汝之颜厚矣。”北宫子无以应,自失而归。中途遇东郭先生。先生曰:

“汝奚往而反,偊々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宫子言其状。东郭先生曰:“

吾将舍汝之愧,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曰:“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固且言

之。”西门子曰:“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而贱贵、贫富与予异。

予语之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将厚薄之验欤?而皆

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东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吾之

言厚薄异于是矣。夫北宫子厚于德,薄于命;汝厚于命,薄于德。汝之达,非智

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公子以德

厚自愧。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西门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复言。”北宫

子既归,衣其裋褐,有狐貉之温;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广厦

之荫;乘其筚辂,若文轩之饰。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东郭先

生闻之曰:“北宫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悟也哉!”

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处于齐。管夷吾事公子纠,鲍叔牙事公子

小白。齐公族多宠,嫡庶并行。国人惧乱。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鲍叔奉公

子小白奔莒。既而公孙无知作乱,齐无君,二公子争入。管夷君与小白战于莒,

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既立,胁鲁杀子纠,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鲍叔牙谓桓公

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国。”桓公曰:“我仇也,愿杀之。”鲍叔牙曰:“吾

闻贤君无私怨,且人能为其主,亦必能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

舍之!”遂召管仲。鲁归之,齐鲍叔牙郊迎,释其囚。桓公礼之,而位于高国之

上,鲍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国政,号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尝叹曰:“吾少穷

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

而大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

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

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此世称管鲍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

然实无善交,实无用能也。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

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鲍叔非能举贤,不是不举;小白非能用仇,不得不用。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问之,曰:“仲父之病疾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

人恶乎属国而可?”夷吾曰:“公谁欲欤?”小白曰:“鲍叔牙可。”曰:“不

可。其为人也,洁廉善土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

使之理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小白曰:

“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

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人,以财分人谓之贤人。以贤临人,未有得

人者也;以贤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

已,则隰朋可。”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

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

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

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

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

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柰何。故曰,窈然

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

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宁之,将之迎之。

杨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病,七日大渐。其子环而泣之,请医。季梁谓杨朱

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杨朱歌曰:“天其弗识,人

胡能觉?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

其子弗晓,终谒三医。一曰矫氏,二曰俞氏,三曰卢氏,诊其所疾。矫氏谓季梁

曰:“汝寒温不节,虚实失度,病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非天非鬼。虽渐,可

攻也。”季梁曰:“众医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则胎气不足,乳湩有

余。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医也。且食

之!”卢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禀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

亦有知之者矣。药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医也。重贶遣之!”俄而季梁之

疾自瘳。

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

故贵之或不生,贱之或不死;爱之或不厚,轻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

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贵之而生,或贱之而死;或爱之而厚,或轻之而薄。此

似顺也,非顺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鬻熊语文王曰:“自长非所增,自

短非所损。算之所亡若何?”老聃语关尹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言迎天

意,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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