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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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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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既没有武器也没有办法来对付这场灾难。最后,无可奈何的泪水模糊了里厄的视线,因此他没能看见塔鲁突然一翻身,面朝着墙壁,接着好像在他体内的某个地方有一根主弦绷断了似的,在一声低沉的呻吟中离开了人间。

夜晚又降临了,战斗已经结束,四周一片寂静。在这间与世隔绝的房间里,里厄感觉到,在这具已经穿上衣服的尸体上面笼罩着一种惊人的宁静气氛。许多天以前的一个晚上,紧接着人们冲击城门之后,在那一并排的似乎高高凌驾于鼠疫之上的平台上空,就曾出现过这种气氛。那时候,他就联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种情景:他亲眼看到一些病人死去,接着,类似这种宁静的气氛就会出现在病床的上空。这种间隔,这种庄严的间隙,这种战斗后的平静到处都是一样,这是一种吃了败仗后的寂静。但是,现在笼罩着他朋友周围的气氛却寂静得异乎寻常,它跟街上以及这座已摆脱了鼠疫的城市的寂静气氛是多么协调!因而,在里厄的感觉中,这是一次决定性的失败,它宣告了一切战争的结束,但同时又把和平变成了一种不治的创伤。医生不知道塔鲁最后是否找到了安宁,但至少在这时候,他自己预感到他将像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一个埋葬自己朋友的人一样,不会再有安宁的时刻了。

外边,夜晚仍然是那样的寒冷,星星在明朗而又冷峭的天空里闪耀着。在若明若暗的房间里,他们感到玻璃窗上寒气逼人,听到了严寒的夜晚里大风的凄厉的呼啸声。老太太坐在床边,姿势仍和平时一样,床头灯照亮了她的右侧。在屋子中间,远离灯光的地方,里厄坐在一张安乐椅上。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但每次他总是克制自己,打消这种念头。

在夜幕开始降临时,街上行人的鞋跟在寒冷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咯噎声。

老太太说:“你一切都安排妥了吗?”

“妥了,我已经打过电话。”

于是,他们又开始默默无声地守着尸体。老太太不时地看看他的儿子。当母子俩的目光偶尔碰在一起时,里厄就向她微微一笑。晚间街上那些熟悉的声音相继传到他们的耳边。虽然现在城里还没有正式批准车辆可以通行,但许多车辆又都重新行驶起来,它们络绎不绝地在路面上飞驰而过。讲话声、呼唤声此起彼落,接着是一片寂静,然后又传来马蹄声、两辆电车转弯时在轨道上的磨擦声、隐约的嘈杂声,随后又听到了夜晚的风声。

“贝尔纳?”

“嗳”

“你累吗?”

“不累。”

里厄知道他母亲这时候在想什么,他知道她在疼他。但他也知道爱一个人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是永远无法确切地表达出来的。因此,他母亲和他永远只能默默地相爱。但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死去,然而在他们的一生中,他们却没有能够进一步地互相倾诉彼此之间的爱。同样,他曾和塔鲁在一起生活过,塔鲁在这天晚上死了,但他们也没能真正享受过两人之间的友情。正像塔鲁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输了。但是他,里厄,他又赢得了什么呢?他懂得了鼠疫,懂得了友情,但现在鼠疫和友情对他说来已成为回忆中的事了;他现在也懂得了柔情,但总有一天,柔情也将成为一种回忆。是的,他只不过是赢得了这些东西。一个人能在鼠疫和生活的赌博中所赢得的全部东西,就是知识和记忆。可能这就是塔鲁所说的“赢了”的含义!

街上又传来一辆汽车驶过的声音,老太太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里厄对她笑了笑。她对他说她不累,但马上补充说:

“你应该到山区去休息休息。”

“当然喽,妈妈。”

是的,他将到那儿去休息一下。为什么不呢?这可也是一个去那儿回忆一下的借口。不过,要是只懂得些东西,回忆些东西,但却得不到所希望的东西,这样活着就叫做“赢了”的话,那么这种日子该是多么不好过啊!大概塔鲁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而且他体会到,一种没有幻想的生活是空虚的。一个人没有希望,心境就不会得到安宁。塔鲁认为,人是无权去判任何人刑的,然而他也知道,任何人都克制不了自己去判别人的刑,甚至受害者本身有时就是刽子手,因此他生活在痛苦和矛盾之中,从来也没有在希望中生活过。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想做圣人,才想通过帮助别人来求得安宁?事实上,里厄对此毫无所知,而这也无关紧要。塔鲁给里厄留下的唯一形象就是他两只手紧握着方向盘,驾驶着医生的汽车,或者就是他那魁梧的躯体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种生活的热情,一种死亡的形象,这就叫知识。

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当里厄医生在早晨收到他妻子去世的消息时,他才显得很冷静。那时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母亲几乎是奔着给他送来一份电报,接着她又出去给送信人小费。当她回到屋内时,儿子手中已拿着这一份打开的电报。她看了他一眼,而他却固执地凝视着窗外正在港口上皇现的灿烂的早晨。

老太太叫了一声:“贝尔纳。”

医生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她。

老太太问:“电报上说什么?”

医生承认说:“就是那件事。在八天以前。”

老太太把头转向窗户。医生沉默无言,接着他劝母亲不要哭,说他已经预料到了,当然这是很难受的事。但是,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感到,他的痛苦来得并不突然。好几个月来,特别是这两天来,同样的痛苦一直没有停止过。

第29节

在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拂晓时分,城门终于开放了,全城的居民、报纸、无线电广播以及省里的公报都对此表示祝贺。尽管笔者跟有些人一样,当时不能完全投身到这些狂欢的行列中去,但他感到有必要报道一下城门开放后的那些欢乐的时刻。

规模盛大的狂欢活动整天整夜地举行。同时,火车也开始在站上冒烟了,而那些从遥远的海洋开来的轮船已经驶向港口,这个新气象生动地表明:对所有那些因长期分离而感到痛苦的人来说,这一天是他们大团圆的日子。

在这儿,人们不难想象这种曾经折磨了那么多市民的别离之情已发展到了何等地步。白天到达和离开该城的火车都载满了旅客。大家早就订购了这一天的车票,在暂缓撤消禁令的两个星期中,人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在最后的时刻省里会取消原来的决定。此外,有些旅客在快要到达该城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摆脱恐惧的心理,因为即使说他们对自己亲人的命运有一定了解,但他们对于其他人,对于这座城市本身却一无所知,他们把奥兰市的面貌想象得十分可怕。不过上面讲的仅仅适用于那些在整个分离期间还没有受到爱情煎熬的人。

至于那些多情的人,他们确实一直在想着他们的美事。他们唯一的变化是:在这些流亡的日子里,他们曾经想使时间过得快一点,而且他们后来还拼命要它过得更快些;但是当他们快要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候,却相反地希望时间过得慢些;而当火车开始刹车并准备进站时陈亮(1143—1194)南宋思想家、文学家。字同甫,婺,他们甚至希望时间停止不动。他们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强烈的情绪,认为这几个月来他们由于失去了爱情生活而遭到了损失,因此他们下意识地要求得到一种补偿:希望即将来到的欢乐时间能比度日如年的等待时间慢上两倍。那些在房间里或者在站台上等待他们的人——比如朗贝尔,他的情人早已得到了通知,并在几星期前就作好了动身的准备——也同样地迫不及待,心烦意乱,因为多少月来,鼠疫已使这种柔情蜜意化成了抽象观念,这就使朗贝尔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与他那有血有肉的心上人儿——这种柔情蜜意的具体对象——一起重温旧情。

他真想重新变成鼠疫初期时的自己,那时他恨不得一口气奔出城门外,飞到他爱人的怀里。但他现在知道这已不可能了。他变了,经过这场鼠疫,他已有了一种心不在焉的习惯,尽管他拼命想驱除它,但它像隐藏在心底的忧虑那样继续缠住他。在某种程度上,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了,他没有思想准备。幸福来得真迅速,形势变化之快超出了人们的预料。朗贝尔知道他将一下子再度获得他所失去的一切,因此欢乐就会成为一种烫嘴的、无法辨别其滋味的东西。

此外,每个人的心情都或多或少地跟朗贝尔一样,因此笔者应该讲的是大家的情况。虽说在这个火车站台上,他们又开始了各自的私人生活,但当他们相互交换目光和微笑的时候,他们还感觉到他们是一个患难与共的集体。然而,当他们一看到火车的浓烟,那种流放的心情就在一阵使人忘乎所以的兴高采烈之中突然化为乌有了。在好久以前,他们中间大部分人就在这个站台上开始了长期的分离;而现在当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在这同一的站台上,在一阵热烈的、激动的拥抱之中,在接触到他们已经开始生疏了的身体的一瞬之间结束了这一望穿秋水的苦恼。那个向朗贝尔飞奔过来的身影还没等他来得及看清楚就已经投入了他的怀抱。他伸开胳臂搂住了她,她的头紧紧地偎依着他,他所看到的只是那一头熟悉的头发,这时他禁不住热泪直淌,他不知道这是此时此刻的幸福之泪,还是长期来一直压抑着的痛苦之泪,不过他至少感到这些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核实,埋在他胸前的到底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还是正相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这个疑团要等他以后再去弄清楚了。眼下他想表现得跟他周围的人一样,好像相信鼠疫可以来临,可以消逝,可是人儿却不会变心。

他们一对一对地紧紧依偎在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们如醉如痴,忘却了身外还有世界存在,似乎战胜了鼠疫;他们忘却了一切痛苦,忘却了那些从同一列火车上下来而没有找到亲人的人。这些人正打算回到家里去证实他们所担心的事情为“仁”是比生命更为可贵的东西,为实现“仁”的理想,可,因为他们长期没有收到亲人们的音讯,心里早就滋长了战栗不安的情绪。对于这些又感到了新的痛苦的人来说,对于另一些这时正在为死去的亲人沉痛哀思的人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离别之情已达到了高潮。对这些母亲、妻子、丈夫或情人来说,他们亲人的尸骨现在已经埋在死人坑里或者已经化为灰烬2对他们来说,鼠疫依然存在。

但是谁还会想到这些孤苦伶什的人?中午,太阳驱散了从早晨开始一直在空中与它较量的寒气,阳光连续不断地照耀着这座城市。时间也仿佛停下来了。山冈顶上的炮台在宁静的天空中不断轰鸣。全城的人都跑到大街上来庆祝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它标志着痛苦的时间已经结束,遗忘的时间还没有开始。

各处广场上,人们都在跳舞。一夜之间,路上交通变得分外拥挤,汽车越来越多,街道水泄不通。整个下午,城里钟声齐鸣,铿锵之音在蔚蓝的天空中、在金色的阳光下回荡。教堂里充满了欢乐的谢恩声。但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挤得透不过气来,咖啡馆的老板也不顾以后如何营业,把最后剩下的酒全部卖给了顾客。柜台前挤满了一群群情绪同样激动的人,其中还可以看到许多对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忌地搂抱在一起。人人都在叫着,笑着。这些月来,他们把生活的热情都积聚了起来,人人都不轻易流露这种热情。然而在这一天,在他们得以幸存的日子里,他们把它全部倾注了出来。明天才是小心翼翼地开始生活的日子,而现在,各种完全不同阶层的人都像兄弟一般汇聚在一起。死神没能带来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解放的欢乐却给予它诞生的机会,‘古至少能维持上几个小时之久。

但是这种一般的热情洋溢还不足以说明一切,比如说,黄昏来临之前,那些跟朗贝尔一起挤在街上的人往往用一种泰然自若的态度来掩饰一种更微妙的幸福感。许多对男女,许多家人看起来确实像一些神色安详的漫步者。实际上摹写,而是有待读者去充实意思的流动结构;阅读不再是被,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是在他们曾经受过苦难的地方进行着一种微妙的朝圣。他们向刚回到城里的亲人们指出鼠疫在这些地方所留下的明的或暗的痕迹,它的全部历史的见证。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喜欢摆出一副向导的架式,装出一副见多识广、鼠疫的见证人的样子,他们只谈鼠疫的危险而对它所引起的恐怖却只字不提。这种乐趣也并无害处。但另外也有些人他们走的是更加扣人心弦的“路线”,比如,一个情人满怀回忆中的焦虑不安的柔情,会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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