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的内官拱手相上问:“翁主?”
目光往两边一扫,馆陶翁主抬手,在左扶栏上重重一拍。
宦官们会意,步辇转向左侧的石阶宫道。
跟随的吴女官向凤舆上张张,扭头怒瞪鲁女两眼,随后暗暗叹了口气——那件事之前,翁主无论是自己来还是跟着母亲来,绝大多数都走右边那条;而那件事之后,翁主的足迹从此止于椒房殿,再没踏入过后宫掖庭。
行进中的肩舆又变慢了。
馆陶翁主感觉到,用指节去扣栏杆上的铜饰。飞鱼黄金指环上镶嵌的祖母绿敲在青铜的雕饰上,发出清悠悠的低鸣。
步辇之下,传来小黄门细细的回禀:“翁主,前方……乃建陵侯。”
‘建陵侯卫绾?河间王表兄的王傅,刘则家表嫂的祖父唉!’ 把兔子放到脚边,娇娇翁主在前栏的中间连拍两下。
“唯,唯唯,翁主。”宦官们小心地扛着肩舆,慢慢退到宫道下,为前面的来人让出道路。
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穿黑色官服的建陵侯卫绾在不断的‘叮叮’‘啉啉’中徐步而至;经过步辇时略停,冲舆上的馆陶翁主陈娇合袖一揖。
陈娇自辇上欠身,回礼如仪。一应的宫娥从人垂手列队,静谧无声。
待建陵侯走过去很远,馆陶翁主才拍一拍栏杆。
步辇再度行上青石宫道,前呼后拥地向宣室殿进发……
没走多久,肩舆又慢了。
这回宦官不必费事禀报了,长信宫诸人马上就辨认出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叫声:“阿娇,阿娇,阿……娇!”
阿娇掀起锦帷,就见十多个侍从武卫之类的人大刺刺占住宫道正当中,将原本宽敞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这群人个个做紧身打扮,小冠软甲佩剑背弓,抬头挺胸气焰高涨——若不是宫禁重地实在无可能,活脱脱像是来劫道的。
率众当先的少年皮肤微黑,隆准高鼻,浓眉大眼,又高又壮。
全套亲王制的武弁服,从头上的赤弁冠到脚上的赤舄,韎衣、韎裳、韎韐……统统红彤彤。他肩后半步的距离,是两个与之年纪相仿的大男孩,一人温文尔雅,一个秀美绝伦。
吴女掩口,轻轻笑道:“翁主,胶东……大王……”
宦官互相瞅瞅,合作着预备让肩舆落地。
可还不等六个宦官驻足停稳,大汉的胶东王就满嘴嚷着“不必,不必”冲过来,两条长腿三步并作两步,最后一个大迈跨,纵身飞蹿了上去——步辇大摇,十二条腿齐齐哆嗦。
“阿娇,阿娇,今时早呀……”刘彻随口扔出一堆嘘寒问暖的问题,人笑嘻嘻地挨过来,鼻尖眼看着快抵上小表妹的脸了。
六人行额头滚汗,张张脸做‘呲牙咧嘴’状。
一只手紧紧抓牢扶栏,阿娇没好气地推了胶东王表兄一把——再过来的话,重心严重偏移,肩舆非倒了不可。
“哦?噢,阿娇……”赤色分子总算意识到平衡的重要性,和表妹并肩坐坐好,不再为难下面那六个。
见冠帽造型奇特,阿娇好奇地伸出手,去摸胶东王表兄头上戴的赤红弁冠:‘这样的帽子,比较少见到啊……’
刘彻扬头、低头、再扭头,很配合地让小表妹看个仔细。
赤色的弁冠上并排十二缝,每条缝隙中都缀了五彩的玉珠,落落如星,璀璨光华。
‘漂亮!真漂亮!!且……英气逼人!’收回手,娇娇翁主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赞叹。
心领神会的刘彻立刻骄傲地昂起头,兴致勃勃加以介绍:“阿娇,此冠弁服也。《礼》曰,凡兵事,韦弁服;胝朝,则皮弁服;凡甸,冠弁服……”
‘阿彘,阿彘表兄……’听到如此长篇大论的炫耀,娇娇翁主莞尔,好笑地抿抿小嘴:“还真是不经夸啊……”
水汪汪的凤眼在刘彻腰革带上挂的两长一短三柄剑来回打量,最后停在对方斜背的长弓上,小贵女的怀疑之情溢于言表:‘看上去倒是像模像样,那么大一张弓。不过,胶东王表兄,你的箭法……行吗?’
根据在皇帝舅舅身边获得的信息,诸皇子中刘彻的骑射水平不差,但也绝挤不进‘前三强’。
撇开马术不谈,箭法最好的皇家表兄是——胶西王刘端。
‘就知道一提到射箭,你就只会想到……刘端。’胶东王被刺激到了,一反身取下长弓,将弓弦拉得‘嘭嘭’响;拍着胸脯保证他现在的射箭功夫与日俱进,进步神速,绝不逊色于任何其他皇子。
“翁主,大王夙兴夜寐,手足胼胝,以求精技。”萧琰听到这里,主动出来为刘彻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背书。
旁边的韩嫣频频点头,以示支持:“吾王……勤勉。”
两个伴读的帮腔,让刘彻的脸色好了许多。
‘有这么厉害了?’娇娇翁主眨眨眼,客客气气不露任何异色——没办法,胶西王表兄的神箭是小贵女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印象之深刻,地位之崇高,不容动摇。
不需要言语也清楚陈表妹的想法,胶东王心里七个不平八个不忿,这个怄啊!
胸膛剧烈地起伏起伏,刘彻第无数次埋怨姐姐们曾经的多事:‘哼!当初……要不是两个姐姐碍手碍脚,一箭射穿狗头的就是我了!何用象现在这样,样样落到刘端后面……’
步辇晃悠悠的,很合乎逻辑地比之前慢了许多。
舆上辇下陷入宁静——略带尴尬的宁静。
大汉的胶东王刘彻在生闷气,
馆陶翁主在看风景,
胡亥在打盹,
萧琰在陪笑,
韩嫣在陪走,
鲁女在发愣……
见表妹都不来安慰安慰自己,刘彻愈发感到心气难平;斜眼看到空中有鸟儿飞过,忙抓起弓大喝一声:“韩卿,箭囊!”
韩嫣举双手过顶,奉上箭囊,囊内,二十支长箭满满当当。
也不叫步辇停下,胶东王在兀自轻晃的肩辇上就势半跪半坐,挽弓、搭箭、瞄准……
弓弦一响,羽箭凌空而发,冲着天幕中某个移动的黑点飞驰而去!
【注音注释】
韎(mèi)衣:韎,赤黄色。
韎韐(mèi gé)染成赤黄色的皮子,用作蔽膝护膝。
舄(xì ):鞋。
作者有话要说:『夏至』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被确定的一个节气。
公元前七世纪,先人采用土圭测日影,就确定了夏至。
每年的夏至从6月21日(或22日)开始,至7月7日(或8日)结束。
据《恪遵宪度抄本》:“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北纬23°26'),北半球的白昼达最长,且越往北昼越长。
夏至以后,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逐渐南移,北半球的白昼日渐缩短。
我国古代将夏至分为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糜与鹿虽属同科,但古人认为,二者一属阴一属阳。鹿的角朝前生,所以属阳。夏至日阴气生而阳气始衰,所以阳性的鹿角便丌始脱落。而糜因属阴,所以在冬至日角才脱落。
雄性的知了在夏至后因感阴气之生便鼓翼而鸣
‘半夏’是一种喜阴的药草,因在仲夏的沼泽地或水田中出生所以得名。由此可见,在炎热的仲夏,一些喜阴的生物开始出现,而阳性的生物却开始衰退了。
我国民间把夏至后的15天分成3“时”,一般头时3天,中时5天,末时7天。
这期间我国大部分地区气温较高,日照充足,作物生长很快,生理和生态需水均较多。此时的降水对农业产量影响很大,有〃夏至雨点值千金〃之说。一般年份,这时长江中下游地区和黄淮地区降水一般可满足作物生长的要求。《荆楚岁时记》中记有:“六月必有三时雨,田家以为甘泽,邑里相贺。”可见在1000多年前人们已对此降雨特点有明确的认识。
夏至前后,淮河以南早稻抽穗扬花,田间水分管理上要足水抽穗,湿润灌浆,干干湿湿,既满足水稻结实对水分的需要,又能透气养根,保证活熟到老,提高籽粒重。
俗话说:〃夏种不让晌〃,夏播工作要抓紧扫尾,已播的要加强管理,力争全苗。出苗后应及时间苗定苗,移栽补缺。
夏至时节各种农田杂草和庄稼一样生长很快,不仅与作物争水争肥争阳光,而且是多种病菌和害虫的寄主,因此农谚说:〃夏至不锄根边草,如同养下毒蛇咬。〃
夏至以后地面受热强烈,空气对流旺盛,午后至傍晚常易形成雷阵雨。这种热雷雨骤来疾去,降雨范围小,人们称夏雨隔田坎。唐代诗人刘禹锡在南方曾巧妙地借喻这种天气,写出‘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着名诗句。
大家夏至节快乐啊!
☆、第13章 壬申中杀
高空划过一声长长的哀鸣……
黑点越来越大,惨叫着翻滚着,跌落在远处的林子里。
韩嫣不声不响地钻进树林,一会儿,就带了猎物出来——可怜的鹳竟然没咽气?!带着那根穿腹而过的长箭,鲜血滴淋,一声接一声哀嚎。
阿娇用惊讶并敬佩的目光注视刘彻。
即便未能一箭锁喉,但能在晃悠悠的肩舆上以这样不正规的姿势一矢中的,胶东王表兄在骑射上的实力不容小觑。
刘彻给娇娇表妹看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手探向箭囊正打算再射两箭显显本事,耳际突然收到刺耳的言语:“中杀!”
这边的人们一惊,待举目看去,就见道路的另一端又过来一个队列。数量与胶东王随从的人数差不多,质量却上升了明显不止一个档次——文官的黑色官服;武士的赤红戎装;内官最起码是中级,没一个是普通宦官。
这些人中走在最前的就是出声评论的人,华服玉带,二十不到的年纪,唇红齿白,俊逸非凡。
“中……杀!”
似乎是怕刚才说的话众人没听清楚,俊俏少年又高声重复了一遍,看看韩嫣手上血迹斑斑犹自哭号不休的垂死鸟,“嘿嘿嘿”地嗤笑。
刘彻抿抿嘴,一语不发。
眨眨眼,馆陶翁主很快想明白了少年的语意:箭支‘对穿咽喉’‘对穿心脏’或‘由眼入脑’,此三种流血少、创口小、一击致命,称得上‘上杀’。而如彻表兄这种箭中肚腹的射法,非但猎物拖拖拉拉不死,血污了皮毛还会降低猎获的价值,比较比较当然等而下之。
仿佛要呼应美少年,弓高侯庶孙钳制下的鹳梗长脖子,两只染血的翅膀玩命似地扑腾:“嘎……嘎嘎……嘎嘎……”
玉带少年眉梢跳跳,嘲讽之色愈浓。
刘彻的唇,抿成一条线。
韩嫣看看君主的神色,闷声不响地指间猛发力,一个翻腕干净利索地扭断了鹳鸟的脖子——鸟儿的悲鸣,就此嘎然而止!
为对方的动作一惊,锦衣少年先是怔怔,随即上上下下连番打量韩嫣。
队后的一个内官殷殷勤勤凑上前,伏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少年听后冷冷一笑,冲韩嫣撇撇嘴,不屑地掉头。
萧琰皱皱眉,靠近步辇提示自家大王:“此……栗氏子。栗延,字‘仲寿’;栗夫人长兄嫡子,太子宫栗良娣同产弟。哦,大王,太子殿下……”
轻轻扯动胶东王表兄的弁服袖管,陈娇指指少年的背后……
这时打栗延身后又转出几名达官贵人。被簇拥在中央的青年龙纹锦袍,金冠朱绶,面如冠玉,举止典雅——正是当朝的皇太子刘荣。
“寺人,寺人,”大汉的胶东王用力拍击辇座,沉声命令:“落辇!”
凤仪辇稳稳落地。刘彻抢先一跃而出,站到肩舆前下方伸出臂,小心地扶表妹下辇,嘴里不忘连连叮咛:“阿娇,慢行,慢行……”
做弟弟妹妹的才向长兄(大表兄)行过礼问过好,还不等刘荣选个话题,原先立于太子侧后方的一位文士就先一步走出来,与馆陶翁主打起了招呼:“阿娇,阿娇……不期而会呀!阿娇此……往宣室殿耶?”
阿娇颔首,甜甜地笑……
刘荣好脾气地笑笑,向边上让了半步。
栗延却不然,几乎是立即鼓起双眼冲该文士瞪啊瞪,可看看皇太子表兄兼姐夫的态度,只得不情不愿地忍气吞声——这位不仅姓‘窦’,还是窦太后亲弟弟章武侯的嫡子,是刘荣货真价实的表舅舅。
阿娇和刘彻当然不会不认识窦家的表舅,尤其窦亮还是章武侯最宠爱的幼子。在切实对两个小贵人表达过自己的关心后,窦亮舅舅心满意足地后退——现在,‘轮’到皇太子了。
刘荣面色和煦:“细君,大母可安好?”
合拢双袖,馆陶翁主将手收进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额上,然后深深地弯腰;起来后,重复一次;再度站直后,才朝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