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明追上吴海韵,却不知这么急追上来做什么,嘴唇动着,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吴海韵板着个面孔:“你回去吧,我自己认得路。”
“送送,我送送你。”江长明讪讪道。
远处,司机看见吴海韵过了沙梁子,赶忙从树林里走出来,往车前去吴海韵止住步子,道:“江主任,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合起心来做点儿事的,真没想到,你的心里也见不得阳光。”
这句话把江长明说蒙了,直到吴海韵坐车离开,他都没从阳光两个字里回过神来。难道。我真是怀疑错了?
第二天,他来到县城,沙窝铺手机没信号,通信真是麻烦。要想跟外界交流点儿什么,必须得费上一天时间,跑一趟县城。他在宾馆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拨通周晓哲留给他的那部手机,这事必须向周晓哲汇报,种树在即,他既不敢轻易失掉一个合作伙伴,更不敢错上贼船。等他把情况向周晓哲说明,周晓哲在那边笑着说:“我看你现在小心得有点儿过头了。那个吴海韵我没接触过,不过有人向我提起过她,我个人觉得,这人应该靠得住,没你想的那么黑暗。至于到底该不该合作,还是靠你自己判断。对了,你那边的工作抓紧点儿,省上可能要在沙窝铺召开现场会,长明,省委和省政府决心很大,胡杨河流域的攻坚战,很快要打响了。”
合上电话很久。江长明还沉浸在激动中,周晓哲对吴海韵的评价,在他心里一闪便过去了,令他激动不已的,是周晓哲最后那句话。
坦率讲,江长明并不是一个多高尚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论事业,他远不及老师郑达远那么执著,那么痴迷。老师郑达远是为沙漠也好,为枣花也好,总算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片土地。他呢,有过动摇,有过彷徨,甚至想过逃跑。要不然,前些年也不会那么迷上心地往美国去。他只能算是个中途回头的人,不过这一回头,让他明白了许多事理,也懂得自己的后半生,该怎么走。论感情,他更是不及老师郑达远,尽管郑达远的一生也写满荒唐,可荒唐跟荒唐不一样。毕竟,他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了一生。他呢?自从白洋走后,他的感情便是一片荒漠,还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是长满杂草的荒漠。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在感情上,赢得起,输不起。而且还充满了优柔寡断。他原以为自己会很执著地跟肖依雯发展下去,没想沙沙一攻击,他便乱了章法,乱了心态。到现在,他都不敢跟肖依雯解释几句,更是没力量将沙沙完全地拒绝开。
这种男人,令他自己都很失望。
但,对沙窝铺,对腾格里,江长明这一次是认真的,是充满焦虑和忧患的。空前的焦虑。
这绝不是故作崇高,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任何一个还有点儿责任感的人,只要在腾格里走一遭,只要亲眼看看沙乡人的日子,看看这儿大张着的嘴巴,这种忧虑,就跑不了地要缠上你,让你寝食难安。
周晓哲这句话,终于让他吃了定心丸。
就在那次喝酒中,老范还充满怀疑地说:“每次都说要治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风声大,雨点小,我算是把这种口号听腻了。”当时江长明没敢打啥保证,但今儿个,这保证他敢打了。
人对人的信任其实很简单,完全就是一种自我感觉,感觉好,信任度便强,感觉糟,这信任度,怕是一辈子也建立不起来。
江长明对周晓哲,大约就属于这种情况。
江长明这一次没感觉错,就在他跟周晓哲通完电话的第二天,省委关于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的攻坚战,打响了第一枪。
没想,这第一枪,先打在了官员身上。
或者说,省委的手术刀,先动在了官员的不作为上。胡杨河流域内的几个市,人员开始大调整。那些只说不干的,或者说一套干一套的,还有干得少说得多的,无一幸免,全都进入了调整名单。出乎意料的,五凉市副市长龙勇被破格提拔到市委一把手的位子上。
都说,这跟当初龙勇唱给周晓哲的那台戏有关。沙漠水库断水,龙勇是挨了批,但这批挨得值,它总算让人们震醒,不是大自然在报复我们,而是我们自己在报复自己!
龙勇一上任,李杨便发了急,在五凉市,李杨最最担心的,就是龙勇当权。这是一个不可小看的人物啊,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瞒得了别人,要想瞒过这个龙勇,难!
思虑再三,李杨决定去趟省城,他想问清楚,上面到底啥意思,怎么会让龙勇在这个时候出任市长?他还没到省城,就有人打来电话。告诉他有人对他失望了,打电话的人劝他暂时收敛点儿,千万不要找什么人,更不要指望从谁嘴里问出个结果。
李杨僵在车里,难道风向真的变了?难道上面真的要动真了?山雨欲来啊。
李杨感到从未有过的灰暗,不,是黑暗。兴许,他的政治生涯,也要终止在沙县了。龙勇上任的第二天,就赶赴沙窝铺,他给江长明带来一位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吴海韵。
2
红柳吐绿梭梭扑腾着往展里伸腰的这个日子,一辆小车将牛玉音和枣花送回了沙窝铺。车是驼驼找的,怕姑姑不坐,玉音撒谎说是肖院长派的车。一路,枣花直叹说是遇见了好人,要不是肖家父女,她这命,怕就丢在了省城。在姑姑的念叨中,玉音感慨万千,这一趟看病,她真是欠下不少人情,玉音心里寻思着,这情,一定要还,哪怕还一辈子,也要还。
远远地看见沙窝铺,枣花眼里的泪就出来了,由不得自己。她原想经过这一场生死,自己对沙窝铺,会看得淡些。哪知,一闻见滚滚沙浪,一嗅见红柳的味儿,她的心,就扑扑腾腾跳了。她抓住玉音的手,死死地抓住,生怕玉音将她甩半路上,她到不了沙窝铺。
看见那股沙尘,羊倌六根抛下手里的水桶,就往红木房子跑,边跑边喊:“沙丫头,沙丫头,快出来,她们来了。”
沙沙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得很。这个春天,沙沙很少到林子里干活儿,先是说帮尚立敏整理资料,翻了几天资料,就喊头痛。郑达远留下的那些东西,简直天书一般,这东西也可能只有尚立敏能看懂,反正沙沙是越看越头痛。后来又说要跟着小常搞育种,育了没半天,脸上就起了皮。虽是春日,沙漠的太阳却远比省城的毒,加上她那靠美容霜养护的皮肤,哪经得住晒。她照着镜子,干号了一个小时,又跟江长明嚷着回省城。江长明刚说了声:“回就回,你以为谁想留你?”她就叫了:“江长明,你不能这样待我,人家为你,把啥都舍出来了,你怎么还是恶狠狠的态度。”
江长明懒得理她,理也理不出个结果,沙沙见吵闹不出个啥,就又悄悄去找常八官,想在常八官那边谋个不用晒太阳的活儿。哪知常八官一看见她来,吓得就往沙梁子那边跑。气得她直跺脚,“我又不是鬼,你们这么怕我干什么?”
“你不是鬼我还是鬼,你看看,一个沙窝铺,叫你折腾得鸡飞狗上墙。”六根在后面说。
“死六根,你说句好听的行不?鸡呢,狗呢,你找给我看!”
嚷了几天,江长明泄气了,心灰至极地道:“行,你爱干啥干啥去,只要不干扰别人就行。不过话说好了,不干活儿,少跟我要工资。”
“不要就不要!”
沙沙哪是为工资来的,这些年,大手大脚花钱无数,哪还对那几个小钱感兴趣。反正她把一生已寄托到江长明身上,只要不撵她走,工资不工资无所谓。这样,她就心安理得躺在红木房子里,等爱情开花,然后结果。
一听六根叫,沙沙知道枣花她们是真来了,她心里有点儿虚,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不是天下每个人都像江长明一样,能容得了她。她正寻思着要不要拿东西走人,枣花跟玉音已进了院。
看见枣花的一瞬,沙沙有点儿发颤,真的是发颤。没来由的,就对枣花生出一种畏惧。这种感觉很怪。后来很多个日子,沙沙都在想,为什么要怕她呢,她有什么可怕的?我沙沙长这么大,【wWw。3UWW。cOm】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偏偏就要怕一个沙乡女人 ?'…'!’
枣花的目光盯在沙沙脸上,老远地,她就看见了她,这个年轻的女孩儿以奇特的方式捉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在短促间把目光拿开。也许是天意,也许她心里原本就一直担心着,会有这么一天,一个年轻的城里女孩儿突然找到沙窝铺,找到她的红木小院。枣花甚至已经主观地认定,就是她了,她终于来了,终于找上门来了。
“你……”她的嘴唇颤动着,很是惶恐地问出一声。
“她是江专家的女朋友。”六根赶忙答,还硬学城里人的口气,把对象改成了女朋友。
枣花哦了一声,有些不忍地,带着怀疑地,将目光挪开。玉音也是有些吃惊,不明白沙沙咋在姑姑院里,目光跟沙沙相碰的一瞬。她记起了悲情腾格里的那一幕。不过玉音没敢多想,她的心思在姑姑身上,下车到现在,她的双手一直搀着姑姑,心也在为姑姑紧着。见六根傻愣着,她说:“进屋啊,都站在院里做什么?”
“进屋,快进屋,看我这猪脑子,还没老就给糊涂了。”六根边打岔话,边到前面开门去了,顺便跟沙沙挤了挤眼睛,示意她赶快离开。
屋子里摆满了沙沙的东西,乱七八糟,不忍目睹。皮箱,手包,纸袋子,换下来没洗的衣服,总之,满屋子都是,好像她才是这屋的主人,枣花跟玉音,反倒是前来做客的。六根边收拾,边拿话遮掩,心里却恨着沙沙。枣花没说啥,扫了屋子一眼,原又把目光抬起来,缓缓地,定在了院里呆站着的沙沙身上。这一次,她望得更久,若不是玉音连着催她,她可能还要望上一阵。这一天的沙窝铺有些热闹,人们轮番往红木小院来,一拨儿接一拨儿,把两间屋子还有小院挤得热腾腾的。六根又是忙着招呼外人。又是不停地跟枣花问看病的情况,等把方励志他们还有常八官这边的人全都打发走,他的身上早已湿透了汗。后来他独自在厨房里烧水,才发现,身上出的,竟是冷汗。
“好险啊,差点儿就给穿帮。”他想。“可纸里头总归包不住火,往后,咋个遮掩哩?”他又想。
夜浓星稠,六根孤独地坐在沙梁子上,心里装满了愁事。六根的愁绝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尚立敏骂的那样,“猪脑子”“神经病”,他是真愁,愁得很,愁得快要发疯了。六根不只是愁沙沙,沙沙这种没心没肝的女人,他愁一会儿就不愁了,他愁的是音丫头,音丫头才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天啊,她咋还不知道呢?六根原想,这么长时间。音丫头应该知道了。可她不知道,天啊,她不知道。这下难办了。白日里六根六神无主,不是丢东就是落西,好几次打翻了杯子,惹得玉音直冲他翻白眼。不是因了沙沙,还是因了玉音。六根现在是看不成玉音,一见她,心就乱,就瞠瞠,那个晚上在红木房子里看到的东西就哗地跳出来,吓他。这丫头啊,傻,人太实在了,咋就一点儿也不会察颜观色哩?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她咋就看不见?她看见多好,她要是自己察觉到,自己把事情整明白,六根就能多少轻松些。至少,不用再为遮掩犯愁了。
你真是不知道,遮掩一项事儿有多难。
常八官那天就骂他:“六根,你个羊日,你是没事自己找事,这回我看你咋个遮掩?”常八官其实比他还怕,音丫头的事是他一手弄的,他遮掩了几十年,一提音丫头,他的头皮就麻,身子骨就起冷风,他比六根还害怕面对现实。
坐着坐着,六根眼前,哗就冒出那个夜晚看到的东西。
也怪六根,他不该那么贪,不该啥也往眼睛里看。那晚要是胆小点儿,不乱翻,拿了要拿的东西走出来,他的心就不会这么沉了。事情落不实,你还沉个啥?你总不能硬说音丫头是人家老郑头的娃么,就算你疑惑,能顶个屁用!世上的事可疑惑的多着哩,常八官这老羊日的,嘴紧得跟车轴头一样,这么大的事,一点儿风也没向他透,害得他啥事都要自个儿揣摩,自个儿瞎想,这不,想出祸来了吧。
其实也不是啥祸。就是一张照片,藏在纸箱子最下头,拿红布包着,红布拆开,又是一层蓝布,蓝布拆开,又是一层花布,总之拆了好几层,才拆出一个框框。六根真是不能拆的,枣花再三跟他安顿,拿了存折,甭乱翻,你要是敢乱翻,我饶不了你!可那个时候,他真是忍不住,老想着枣花有秘密瞒他。凭啥要瞒他呢,他想不通。你不让乱翻,我偏翻,反正翻了你也不知道。这么想着。他就翻了,翻得还很耐心。结果,就翻着了那张照片,装在框框里的照片。
一张旧照片,都发黄了,不发黄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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