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八十年代,旅行社的主要客源还是有钱的外国人和华侨。导游,也就是向导,大多数是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学生。特别是北京的第二外国语学院,简称二外,专门为旅游培养这种既是向导,又是翻译的人才。那时这个行业是很赚钱的,号称一年有五位数的收入,而且打头的不是一。你想想,当时人们已经开始了金钱崇拜这一巨大的价值观转变,有多少人对这一行趋之若鹜呀!计敏佳就是其中之一。
她长相很甜,小巧玲珑的身材,是78级的正规大学生,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业务能力很强,又工作了五年,算是老导游了,所以很受日本客人的喜欢。有的日本老人甚至要收她做干女儿。不过,她却不愿意长久地干这一行,二十四岁的她有的是上进的欲望,或者说野心勃勃。她的目的是去日本留学,为此,这个机灵鬼利用自己的工作尽量去结交有钱的日本客人,指望着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能帮她出国。
现在是旅游旺季,旅行社很忙,接待的旅游团接连不断,导游们都累得筋疲力尽。计敏佳也是如此。但她是个有经验的导游,很注意休息,所以总是能保持比较好的精力。昨天她刚送走一个团,成员都是些日本农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所以让她感到格外疲倦,情绪也很低落。
走进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室时,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国际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地点在一家宾馆二层楼西边的一角,有三个套间,是计敏佳这些导游和后勤人员办公用的。另外,东边还有一个套间,那是领导——科长、副科长的办公室。
计敏佳重重地将手袋撂在桌子上,狠狠地往自己的皮椅上一坐,叹了口气。
“怎么啦?”问话的是他们旅游处日本科导游组的组长,叫曹玉玺。他是工农兵大学生,业务水平不怎么样,但由于是党员,加上资历老,就当上了组长。他出生在农村,但却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纯朴,或者说土气。他戴着副黑边眼镜,讲究穿衣打扮,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打着很厚的发蜡。最近他正在谈恋爱,当然是婚外恋了。他的妻子来单位闹了几次,搞得满城风雨,但他却一点儿没变,既看不出有什么烦恼,也从不生气,在业务上,还保持着客人很难听懂他的话的水平。计敏佳刚来这里时,对这个人印象不好,他总是色迷迷地盯着计敏佳,有时还有些肢体上的小动作。但时间长了,计敏佳逐渐习惯了,也不太讨厌他了,更何况一个女人对追求自己的男人有种很复杂的情感。当计敏佳知道曹玉玺找了个情人时,虽然是松了口气,但内心深处却并不高兴,还想看看他的情人是个什么长相。多么古怪!
计敏佳对他的关心无动于衷,装着没听见。“哎呀!架子好大呀!”曹玉玺不满地说。计敏佳也不想得罪他,就装做刚觉察的样子,一扬眉毛说:“怎么啦?”
“我看你脸色不好,问问。”曹玉玺对人对事的了解和他的外语一样,糊里糊涂的。计敏佳很容易地就瞒过了他。
“没睡好。上个团太累了。”计敏佳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还打了个哈欠,露出雪白的牙齿。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就用手遮住了嘴。
“累了?这儿有个好团,你接不接?”曹玉玺微笑着说。
“是吗?”计敏佳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却向曹玉玺的办公桌走去。她看见那上面放着几张纸,是关于旅行团的人员、计划和日程的。曹玉玺笑着将纸翻了过来,和计敏佳开着玩笑。计敏佳笑了笑,说:“不让看拉倒。”
曹玉玺又笑了,说:“哪敢呀!不过,说实在的,这个团真不错,你看看。”
这次计敏佳不再装蒜了,她认真地看着内容。这是个个人的团队,在旅行社管这叫做散客。是对夫妻,还带着一个男人,从年龄看,似乎是男主人的兄弟之类的亲戚。计敏佳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们是日本的华侨,付的是最高费用,因此可以称得上是豪华观光团。计敏佳看看觉得很有兴趣,当然,这种人对自己将来出国有好处,这是她最优先考虑的。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她才发觉还有一个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却触动了她的一种奇异感觉。那就是这家人的姓名和组成很有意思。男的叫金太郎,女的叫伊藤种子,这很奇怪,因为日本女人结婚后,就会立刻改为丈夫的姓。“这个女的没改,是看不起中国人吗?那为什么要跟中国人结婚呢?”计敏佳满腹狐疑。怪上加怪的是那个白纸黑字写着自己是金太郎弟弟的却叫清水次郎。“如果金作为日本姓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弟弟却和哥哥不同姓,这叫什么亲戚。”当时,计敏佳就是这样想的。但她不会为这么点儿小事,何况还只是感觉改变想法的。再说,日本人的姓氏是最不规范的,光是姓就有数万个。这是因为日本人一开始除了贵族、武士外其他人没有姓。虽然在封建社会的和平时期,平民,特别是商人随着财富的积累,社会地位有所提高,也开始给自己的家族赋予姓氏,但进展缓慢。直到明治维新后,日本进入近代,举国上下向西方学习,标榜所谓的“四民平等”(士、农、工、商),政府命令平民也要有姓,同时也是从实用出发,没有姓氏不好编制近代的户籍。于是,农民们纷纷给自己起姓,往往以家里住的地方、职业等作为姓氏。于是,日本的第一大姓就成了田中,因为农民多,都在田地里干活。因此,计敏佳估量这兄弟二人可能分别给自己起了姓。
“我接吧。”计敏佳笑着说。曹玉玺有些发痴地看着计敏佳的侧影。这是个五官鲜明的侧影,计敏佳好像有些白人血统,这在这个城市里并不算新鲜,这儿有很多俄国人的混血儿。曹玉玺是很爱慕计敏佳的,但他知道这个姑娘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而自己出身农村,所以就只好暗恋了。
“不行。”他笑着说。计敏佳愣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这是曹玉玺在开玩笑,就说:“那我就回去了,等有别的团我再来。”说着,作势要离开。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处于劣势的一方,何况曹玉玺又是对着爱恋的人。他慌了:“别的,我是说笑话。你去吧。”
计敏佳笑了笑,这是美丽女人任性的笑,让曹玉玺百感交集。“啥叫打翻了调料瓶呢。”他很少自嘲,但这时也不由得想到这句话。那嘲笑也像水里的葫芦一样,摁是摁不住的,他的嘴角浮现出笑容。但计敏佳根本没有理会他,就拿起接团计划,看了起来。
关绍祖今天感到了悲哀,是从内心深处透出来的悲哀,就像秋天刚到山里,那岩石的缝隙中就开始透出秋凉一样。他的父亲,这一带过去有名的劳动模范、贫下中农最典型的代表,也是三棵松村最厉害的老支书关大林已经重病卧床很久了,眼看就要走上死亡之路了。关绍祖坐在村外的一块平滑的大青石上,流出了眼泪。父亲以前常来这儿坐坐。他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看着对面像是在轻烟中钻出来的林子。这时村里的人就会不寒而栗,他们知道又该有谁倒霉了,或者就是全村都要倒霉了。当年的关大林就是这样一个威震四方、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我爹真行,他做着村支书就没人敢说承包。只有县委书记给他说好话,才行。”关绍祖想起倔强的父亲,佩服之感油然而生。其实就是县委书记来做了工作,关大林自己也不承包,村里的人还就不敢。曾经有年轻人想闹事,但关大林取出一根木辊,站在这块大石头上,威严地看着那群小伙子灰溜溜地走回了村子。谁也不敢跟他动手,尽管这里民风剽悍,但关大林却是有名的拳师,十个八个壮小伙子靠不到他的身边。据说,他的师父是个神秘的老人,刚解放那会儿被人打死了,关大林继承了那老人的拳法,几年后方圆几十里,甚至还有外面来的拳师,就全都败在他那出神入化的拳脚下。人们说他得了那老人的真传。
可如此强悍、骄傲的关大林在死神面前也只有死亡这条路可走。他在重病这半年已经起不来床了,每天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关绍祖告诉他,村里的人开始分地承包了,他都没有反应。就在前几天,他的眼睛突然转动起来,说:“你们没看见什么?没听见什么?”
“没有呀。”关绍祖立刻跑到他父亲的炕头,“你看见什么了?”关大林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怪异的表情,是什么呢?关绍祖从来没看见过父亲的这种表情,因为这个勇敢的人是从来不会害怕的。但他现在确实在害怕,那眼光里充满了惊恐。
“爹,你咋啦?”关绍祖又是担心又是害怕。
“我……我看到他了……不,这不可能……不过,也许……不要听谣言……不,不要听……可是……”关大林语无伦次。儿子看着他的样子,以为是高烧把父亲烧糊涂了。
“爹,啥也没有。就是有,还有我呢。”关绍祖对自己的武功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你不行。我也不行,就是有咱家的拳法也不行……可他来干什么?师父是什么意思呀?”关大林拼着全力去思考。他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思考,如果他能猜出这盘中之谜,他就可以解决这数十年来一直折磨着自己,如同噩梦缠扰着黑夜一样在他心中作祟的疑问。不过,他是没有把握的,这个哑谜已经猜了几十年了,不可能现在,特别是他还在发烧的时候破解的。但不知是命运捉弄人,还是思维自身有着人们难以测度的规律,电光石火,只能用这个词汇才能描述出关大林脑子里一瞬间的状况。
“绍祖,你过来。”关大林看着儿子伸过来的耳朵。这是一个巨大的耳朵,俗称招风耳,是关大林的遗传。
“你要藏好我给你的东西。如果……唉……算了,如果有人要,你又对付不了他,就给他。”
“为什么?”关绍祖不服气地问道。
“给他,给他。咱们惹不起,如果真是……给他,给他……”关大林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陷入了昏迷。
这个清晨,雨刚刚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灰色的天空上布满了灰色和黑色的云,看样子今天还要下雨。虽然这是夏初,但从北方广阔的天空中一股股冷空气不断地滚滚而来,到了城市上空就变成大颗大颗的雨滴,密密地浇下来。前些日子被太阳烤炙的空气像是烧热的石头被凉水浇了一样,化成水蒸气,冷却了下来。这连天的降雨,让这座东北的大城市回到了春天的料峭,人们又穿上了长袖衣服,早上有许多人都套上了毛背心或是薄毛衣。人们的作息时间也改变了,起床要比前几天晚了一些,刚刚开始晨练的老人们也缩回家中。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最冷清、寂寥的时刻,店铺还都关着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通过,一切都是寂静的。不过,这寂静中有种诡异的感觉,如果看看那临街的黑洞洞的窗户和蒙在水雾中的大树,恐惧就会像这冰凉的空气一样从身体内部渗出来。这似乎是要发生事情的一天。
果然,就有了一声尖叫,撕碎了寂静的天和地。一个中年妇女,像疯了一样地在人行道上跑着,不知为什么她有时也拐到马路上。她的速度并不快,而且腿有些瘸,但这已经是她用尽了浑身力气才做到的。再过一会儿,她将会见到警察,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支撑不住而昏厥过去。
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很漂亮,也入时,高跟鞋、浅色的连衣裙,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真丝的围巾,这就是杀人凶器。有人用它制止了女孩子的呼吸,让这朵盛开的花朵早早就凋谢了。
“死的地方有意思。”老刑警,号称本市第一神探的古洛,心里想道。姑娘倒在本市主要的一条通衢大道和一条小马路的接口处,她的上半身倚在一堵低低的水泥墙上,这水泥墙是市人民医院台阶的护栏,只要她站起来,再走几步路就可以走进不该死的人会不死,该死的人会死去的地方。
“小胡,你怎么看?”古洛对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警察说。这是刚从北京分来的大学生,是公安局最稀罕的宝贝。所以,局长一定要让古洛带他,因为似乎只有古洛的水平能让这个看样子有些目中无人的青年听话。他跟着古洛刚刚破获了一起重大案件,在那起案件中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几乎没有任何纰漏的推理能力,但事实证明他的推理全是错误的。但他不仅没有气馁,而且表现得更有个性,更自以为是了。
“这里不像是第一现场。”胡亮沉思着说。
“嗯,有道理。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找到没有?”古洛问一个刑警。
“没有。”
“查查有没有报失踪人口的,再把她的相片登到报纸上,对,还要上电视。”胡亮斩钉截铁地说。古洛笑笑,他不觉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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