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坡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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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坡路的男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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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他信佛教。

那个时候,也就是这个才让我有兴趣。我有点糊涂,家里那本《世界伟大宗教画册》上,佛教徒都是光头,但汤普森却头发浓密,比我见到的一般男人都多。他不是光头,可有一尊小小的青铜佛像,怪异的笑容,带点斗鸡眼。他说佛像是莲花生上师,是西藏古董,他在旧金山买的,是膜拜的对象和冥想的助手。我问他冥想是什么,他说可以教教我。我便很严肃地跟他学习,背诵他的西藏式冥想词。奶奶会坐在她纯西方的客厅里,一脸怀疑地瞪着我。

很快我就会说,〃时辰已至,贵如人君,亦须离去,舍尽钱财,诀别亲朋。去往何处,身处何处,曾经所为,如影随形。三毒贪癫痴,致人入苦海,堕入人鬼畜牲道,不得超脱。〃

第10节:看客(10)

11岁的小孩子,是理解不了这些的。

那倒不是说汤普森能骗得了一个11岁的孩子。他顽固、自大、狂妄,一点都不像佛教徒。看到他和奶奶两个人,像争夺一块瘦骨头一样拉扯撕咬伊芙琳阿姨,就能更明显地体会出,我们都是如何被缚于命运的车轮上,如何屈从在它跌撞前行的欲望之下了。

就算他最有效的武器,比如他够酷的善心,比如对奶奶展示的忍耐与克制,也会像破车轮一样轰然倒地。

有个刮风天,他说服伊芙琳阿姨,跟他出去走走。我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穿过防风林,走到耷拉下的铁丝网那儿。他殷勤地撩起铁丝网,让阿姨钻过去。她穿的是带衬架的裙子,非常不实用。出门散步还穿这样的裙子,真有点昏头昏脑。

汤普森阔步走在泛起涟漪的草丛中,像一只苍鹭。他肥大的裤子穿行在波浪中,阿姨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一只手从前面按着被风吹起的裙子,另一只手按在后面。

他们停下来,互相面对。我这才看出来,过草地的时候他们一直在争执。从他们的体态上能模糊地看出,他们在争吵。汤普森胳膊直立,冲着晦暗的天空。她转身要回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拽住她。这时,就像看50年代挂历的时候会有的幻想一样,她的衣服被风撩了起来,露出底下的内裤。我坐在草丛中,草穗抽着下巴。就算给我全世界也不换,我要看看这一幕。

她挣扎、扭曲,像条上了钩的鱼,想从他手中挣脱。她失望气愤,头向后仰,左右奋力地摇摆,像是脖子断了一样。

汤普森开始笨拙地打她,打她露在外边的屁股和大腿。他的胳膊又长又细,犹如连枷,而她在闪躲,却逃不过他抓着她的胳膊。

我藏身的地方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见。我觉得没有哭喊或乞求声。我现在所能记起的,他们好像不是因为有什么个人恩怨而使用暴力。就只像是一种报应。

晚上,也是头一次,阿姨是下楼来吃的晚餐。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女王般优雅。也是头一次,她穿了条短裤,露出青紫的大腿,让我想起压坏的水果。她装作没事一样,其实是想让奶奶好好看看。

有一天,奶奶冷不丁说道:〃我不想看到你和那家伙在一起。离他远点!〃

〃为什么?〃我有点多事地问道。他可是我惟一的伴儿。阿姨来了以后,奶奶就再没有怎么理我。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门廊,看伊芙琳在轮胎做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尖声大叫。汤普森把草绳扔过移门架子,在下面绑了个破轮胎。我没好意思跟他说,自己已过玩秋千的年纪了。

伊芙琳阿姨还蛮喜欢玩。她不断尖叫,像小女孩一样踢着腿。看不到汤普森,他在谷仓的阴影里,使劲地推她。她进出阴影与阳光之间,划出条条曲线。

第11节:看客(11)

奶奶没理会我的问题。〃真是个疯子!〃她在门廊栏杆上划着一根火柴,点上卷烟。〃等着瞧,他总要有修汽车的时候。〃

〃伊芙琳阿姨喜欢他。〃我高兴地说,有点惹奶奶不高兴了。

〃你阿姨的脑子有洞,〃她有点尖酸地说,〃而他正好又是那种知道怎么往洞里灌水的家伙。〃

〃要在大学当教授,肯定得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我说道,也是我最后能想出来的话了。

〃我可知道,他也没那么聪明,他尿尿都不会揭马桶垫。这种证据可多着呢。〃奶奶马上打断了我。

听过这番话,我每次去尿尿的时候,也总是故意留下几滴明显的痕迹。少归少,总会派上用场的。

我站在门口看汤普森打坐。他已进入〃悟道〃状态,自己却不知道。他穿着内衣,坐在地上,还挺壮观。他回过神之后,装出才看到我一般的惊奇样。他边穿衣服边和我聊起来。

〃你知道吗,查理,〃他穿起凉鞋(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一个大人穿凉鞋),〃你让我想起了莲花生上师。〃他冲着梳妆台上的佛像说道,〃有一阵子,你知道吗,我觉得他在冲我笑,其实没有。是那双眼睛。〃

〃他是斗鸡眼。〃我没有因为这种恭维而高兴。

〃不是的。〃他善意地说道。他把衬衣的后边塞到裤子里。〃做塑像的艺术家,把眼睛放得近了些,是为了表示——用美学术语说,叫强大的内视力,聚焦的能力。〃他拿起那个佛像,看着它,〃他的眼睛很有觉察力,凡事都知道。你的眼睛跟他的一样。从你的眼睛我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停了停,把佛像放回柜子上,问我,〃是不是?〃

我耸耸肩。

〃别怕说自己聪明。假装谦虚和过度虚荣都不好。我花了25年时间才懂得这个道理。〃

〃我成绩册上一般都是得A的。〃我大着胆子说道。

〃嗯,不错。〃他边说边在房子里找皮带。他从椅子上拿起一件毛衣,往里面看。〃那你也看到这儿的事了?〃他问道,〃你看到你奶奶做错了吧?〃

我点点头。

〃很好!〃他说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坐到床边,〃过来。〃

我走近他。他握住我的双肩,凑起所有的真诚看着我的眼睛,〃知道吗?聪明就意味着责任。聪明就是要做生命中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比如,你想过没有长大以后干什么?〃

〃当间谍。〃我答道。

这个蠢货笑了起来。

一阵持续不断、节奏均匀的砰砰声吵醒了我,有压抑的叫喊声,又有被抑制着的打斗声。声音穿过纤维板作的隔墙,传到我的房间,激烈、紧张而兴奋,如同一场风暴。老房子的地板吱嘎作响。我觉得,那声音像是被捂住嘴之后的咒骂和呻吟,而身体的碰撞像是在拍巴掌。是不是他把她杀了?把她小心安静地捂死,不让侦探找出破绽?

第12节:看客(12)

想起汤普森的胳膊在阳光下拼命挥舞的样子,还有阿姨青紫的大腿,我的心在胸膛中缩成了一团。他杀了她以后呢?这个疯子会罢手吗?他会不会一个接一个把我们都杀了?

我哆哆嗦嗦下了床。被压抑的搏斗声更响亮,也更清晰。我轻轻走到走廊上。去他们卧室的门没关,有光线透出来。我心里空荡荡的,满是恐惧,肚子都疼起来了。

我没料到,他们都没有穿衣服。让我更吃惊的是,他们不仅好像没有看到我,也似乎并不在意彼此的样子。她斜躺着,头枕在床尾的枕头上,一条光滑的腿垂在床边,脚跟不断踢着地板(就是这声音吵醒了我),配合着汤普森突进的身体,还有他每动一下身体便发出的轻柔流畅的嘟哝声。她一只手握着床踏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白色。

我一直看着他们不断增长的癫狂与灼热,看到那个关键的时刻。他们呻吟、喘息、颤抖,似乎失去了自己。最后,他抬起消瘦而胡须突兀的脸,面向天花板闭上了眼睛。他嘴唇无声地蠕动,我觉得像在祈祷。但他却抽泣起来,嘴巴张得很大,比所有我看过的人都愚蠢、都虚弱。

〃像拱槽的猪,〃早餐的时候,奶奶说道,〃小孩子还睡在楼上的。〃

阿姨的脸变得通红,又变得惨白,薄薄的嘴唇似乎都紫了。

我不敢抬头,只是不断地舀碗里的粥。汤普森还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他斜靠在厨房灶台边,两条细长的腿叉着,吃一个自己找的苹果。

〃他什么都没听见。〃阿姨不大肯定。她对着桌子一头的奶奶密谋似地小声说道:〃不是那个时间。他一直都在睡觉。〃

我觉得,聪明的做法该是把注意力引到我这儿来,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什么啊?〃我茫然地问道。

〃听到了也没什么坏处。〃汤普森说道,平静地咬着那颗诱人的果实。

〃你才不在乎呢,〃奶奶说,〃对你来说,他听不听到有什么关系?你觉得这样才像男人?〃

〃像不像男人跟这个没关系,别扯到这个上面来。〃汤普森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这是生活,迟早他总会知道的。〃

伊芙琳姨妈哭起来,〃从来没人喜欢我,〃她抽泣着,〃我总想让你们开心,却做不到。〃她开始猛地揪自己的头发。最后,她卑微地向她妈妈说道,〃他让我做的。〃似乎在坦白一样。

〃伊芙琳,你在这里有地方,我不会赶你走。我想让你住在这里,但他得走,我想让他走。要是他想这样给我颜色看,他就得走人。我不会让这样的男人呆在我家的。〃奶奶说道。

〃伊芙琳并不是在道歉,〃汤普森说道,〃她也不会跑掉的。你不能强迫她做选择,既不公平,也对她的健康不利。〃

第13节:看客(13)

〃在你前面还有别的男人。〃奶奶说道,〃这种事情对伊芙琳不算新鲜。〃

〃妈妈!〃

〃我知道。〃他僵硬地说道,努力挣出一脸微笑,〃我从来不在乎这种狭隘观念,我是不会纠缠于这种观念的。〃

突然间,奶奶看到了我,〃你在这里看什么!出去!〃她大叫起来。

我没挪窝。

〃让他呆着。〃汤普森说道。

〃我发誓,一个星期之内,肯定让你滚蛋!〃奶奶说道。

〃不会的,除非我准备好了。〃他笑着说。

〃你会滚蛋的,会夹着尾巴滚蛋的,昨晚已经到头了!〃她说道。天啊,我看她是要动真格的了。

汤普森笑笑,像那佛像一样,又慢慢摇了摇头,非常非常慢。

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天空如炖汤般浑浊,臃肿的云中闪烁着诡异的果绿色光芒。气温在30度上下,没有一丝风。我的皮肤痒痒的,像爬了虫子,眼睛的上方,血管在迸跳,沿着鼻梁在抽动。我什么事都没得做,只好没事找事,坐在门廊台阶的最下层,捡根棍子划地上的土。奶奶戴起帽子,开车去了镇上,没说去干什么。汤普森和阿姨在楼上的房间里,昏沉沉、汗津津地午睡。

跟他们两个一样,鸡也都上了架子,只等下雨。公鸡斯坦利的女眷跑光了,只剩下它绕着绑它的柱子不住地扇翅膀,走几步停几步,接着又拍拍脏兮兮的翅膀,气愤地咕咕叫两声,还在展现它的雄性气概。我对它已经没多大好奇心了,看了一会,便走下台阶,向它走去,身后无精打采地拖着棍子。

〃过来!斯坦利,过来!〃我叫着,并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一只公鸡,让它信任我,让它觉得我很友好。

我没成功。我走近了,它很不安,迈起大步,加快步伐,头急促地从一边摆到另一边,意图挣脱。最后,绝望的它还在奋力挣扎,竟然要飞起来,却摔在地上,一身泛光的羽毛纷乱而僵硬。我踩住绳子,把它按到地上。

〃不错啊,斯坦利!〃我哄骗般地夸道,学着一个邻居跟她的虎皮鹦鹉说话的样子,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禽类说话。我慢慢伸出大拇指,摸摸它脖子上明亮的红色羽毛。突然,它脖子一挺,愤怒地咬了我的手指,乱蹬的爪子还抓了我的手腕。它没伤着我,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都叫出了声。我觉得自己不仅胆小,还像个傻瓜。

〃你这混蛋!〃我慢慢坐在地上。从它亮晶晶、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我能看到自己的命运正一步步逼近。我抓住它的腿,紧紧攥在一处。它拼命叫着,露出邪恶的小舌头。

〃现在,斯坦利,放松,我只是要摸摸你,我只是要摸摸你,只是要和你交朋友,斯坦利!〃我说道。

第14节:看客(14)

还是不行。它像蛇一样扭过头来咬我,还不停挣扎,拍打的翅膀把身上的鸡臭味都扑到我脸上。真是只好斗的鸡。或许因为天太热,或许因为它是公鸡,骄傲惯了,没耐心忍受不公的对待。

炎热和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压抑,让我烦闷暴躁。我用中指弹它小小的鸡脑袋,力道不小,足能听得到嗒嗒的响声。〃你喜欢这样,混账?〃我问道,又用力弹它一下。它又咬我,愤怒的鸡冠涨得通红。

我自己也很生气。我把它头朝下吊着,它扑扇的翅膀打在我腿上。我把它猛地翻过来。它有点昏了,羽毛蓬乱,头晕眼花。

〃好吗,斯坦利?〃我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亢奋,〃这儿我是老大,你得听话!〃我的声音中有点开心,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我明白,自己想让这场冲突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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