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了两三个,郑成功也在小篮子里睡着了。他的小篮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盘中央,小小的脸蛋儿像洁净的花瓣。我到后面去拿了一条刚刚洗净烘干的桌布,绕到西决身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因为他睡着的地方正好对着空调,他露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凉呀。我仔细地掖着那条桌布,让它把西决的双臂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桌布上面还隐隐散着烘干机里带出来的热气。环顾四周,别人都在忙,应该没有人注意我,我飞快地弯下身子,用我胸口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脊背,脸颊蹭到了他的头发,有洗发水的气味。“暖和吧?”我在心里轻轻地问。我不是问西决,是问毛毛。
“掌柜的,都这么晚了——”我不如道是不是我的脸色这些天太难看了,这些天店里都没什么人来主动和我讲话。除了他,冷杉。
“都这么晚了,”他怀里抱着满满一纸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家伙都睡着了。”
“那么他怎么办啊?”我看了看伏在那里酣睡的西决。
“这样吧,我帮你把他弄到你车上去,我送你们回去。”他把怀里的箱子放下,轻轻地把西决摇晃了几下,然后在西决的耳边不知说了点儿什么,西决居然很听话地跟着他站起身来。“这就对了,”冷杉难得摆出一副“大人”的语气,“真好,现在往右转,你的酒还没喝完呢,怎么能睡呢?我这就带你去喝——右边,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真有你的。”我坐在副驾上眺望着远处的路灯,转过脸来看着他的侧面,“怎么想出来的呀?‘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我经常这样哄喝醉了的人上床睡觉。也不是每次都灵,不过总的来说,管用的。”他不看我,自顺自地笑笑。
“男生宿舍里常有喝醉的人吧?”我漫不经心地问,其实没打算让他接活。
“是我妈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忘了他不大懂得怎么回避不想说的话题,“我是说,经常喝醉的人是我妈妈。”
“没看出来,”我笑,“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呢。”
“她是好人,”他居然很认真,“就是比较喜欢玩儿。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她也不是不想结婚,可是她总是交不到像样的男朋友,虽然她是我妈,可是,”他羞涩地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我妈在这方面多少有点儿笨吧,人家说什么她都相信,一开心了就要和人家掏心掏肺——吃亏的次数那么多也还是不会变得聪明一点儿,没办法,后来就养成了一个人喝酒的习惯。”车子慢了下来,远处的红灯像只独眼的异兽,不紧不慢地凝望着它拦截下来的成群结队的昆虫。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我淡淡地问,西决沉重的呼吸声从后座上传了过来。
“哎?你怎么知道?”他惊愕地看着我。我原本想说“因为人家都说儿子长得像妈妈”,可是最终还是没说。
“因为源源不断地结交到坏男人的女人,很多都很漂亮。”
“她现在也很漂亮。”冷杉的手握紧了方向盘,胳膊上的肌肉隐约地凸出来,“我小的时候她特别爱跳舞,带着我跑遍了我们那里大大小小的场子。想邀请她跳舞的人总是得排队轮候。她说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带着我去舞场了,那时候我坐都坐不稳,她就拿了一根布条把我绑在舞场的椅子上。就这样跳了好多年,后来她不在监狱上班了,参加了一个什么业余比赛,在我们那里就出了名,后来就成了专职的国标舞的老师,我最喜欢看她跳伦巴。”他说这些的时候和平时的样子不同,脸上并没有微笑,可是浯气里有。前面那辆车不知为什么突然减了速,他的眼睛因为集中而闪亮了一下,整个侧影似乎都被那一点点闪亮笼罩了,脸上就自然而然地浮起来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淡漠。男人就是聚精会神的时候最好看,也不是男人吧,任何人都是。
“你一定是你妈妈最大的骄傲,对不对?”再这样侧着头盯着他看的话,我的脖子就要扭了,因此我收回了目光,让它像只漫不经心的蜻蜓那样随便停留在什么地方。
“还好吧。”他笑了。
“我羡慕她。”我语气干涩,“你小的时候她很辛苦,可是终究有觉得值得的那一天。可是我呢,郑成功就算长大了,也还是什么都不懂,我永远都不能像你妈妈那样,把他炫耀给别人看。”
“可是他长大以后,会把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妈妈当成骄傲,去和那些正常健康的人炫耀,掌柜的,你说对不对?”
我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地笑了,“你说得对冷杉,人要往好的方向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得向你学习。”
他困惑地扫了我一眼,“你说什么?那是句成语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你是说,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
他无辜地摇头,“掌柜的,和我说话你能尽量少说成语么?我不大懂这些……当然了,简单的成语我还是知道的,比如……”
“你只能听懂像‘兴高采烈’这种难度的成语,别的就不行了对么?”我尽量按捺着马上就要冲破喉咙的笑。
“可是,”他又被新的问题困扰住了,“‘兴高采烈’能算得上是成语么?”
“怎么不算?”我逗他。
“好像不算的,不是所有四个字的词都能算成浯,对吧掌柜的?不然的话,你妈个X,也是四个字,也是成语了。”
我失控的笑声吵醒了怀里的郑成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欣赏我的前仰后合。我都没有注意到我家的公寓楼已经缓缓地对着我的脸推了过来,然后,车子就熄火了。
“掌柜的,”安全带松开的声音类似一声关节的脆晌,“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我又在四处寻找着手机。
“你会不会介意,你的男朋友比你小?”他转过脸,挺直的鼻粱两旁洒下来一点儿阴影,遮盖住了他的眼神。
“小多少啊?”我的眼睛在别处停顿了一秒钟,慢慢地落在他的脸上。
“比如说,和我一样大?”
三叔一路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直在用力地对他挥手——我、西决还有南音,我们一起挥手的样子就好像三叔是要远行——呸,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当这只不过是在火车站或者飞机场而已。三叔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近似于羞赧的神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三婶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凑过去抓住她的手,可是被她挣脱了。我对南音使了个眼色,想要她对三婶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言不发地坐在三婶的另一侧,企图把她的脑袋塞进三婶怀里。
“南音。”三婶的声音软得近乎哀求,“别碰妈妈,让妈妈自己待会儿。”
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个敏感易碎的容器。她只能近乎神经质地避免任何意义上的震蒋,用来维持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平衡。南音懂事地看着她的脸,慢慢地叹了口气。现如今的南音,越来越会叹气了,逐渐掌握了个中精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情。三叔的手术日期定下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南音。南音非常配合地做出一副真的是刚刚才知道的样子,含着眼泪过去用力地拥抱三叔,娴熟地用她耍赖的语气说:“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说不会就不会,真的爸爸,坏事发生之前我心里都会特别慌,可是这次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
被我们大家忽略的电视屏幕上,奥运会开幕式的焰火花团锦簇地蒸腾,北京的夜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尽情开屏的孔雀。
西决和雪碧肩并肩坐在我们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西决轻轻地说:“三婶,我去医院门口给你买杯豆浆好么?你早上什么都没吃。”三婶摇摇头,“算了,吃不下去硬吃的话,会反胃的。”有种细微的战栗隐隐掠过了她的脸,我想那是因为她不小心说出来的“胃”字让她不舒服。苏远智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根柱子下面,非常知趣地不靠近我们。我发现,南音时不时丢给他的目光都是长久而又黏稠的。西决转向了雪碧,“饿不饿?”雪碧有点儿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江薏的短信来了:“我临时要去一下外地,下午回来,手术完了你马上通知我结果。”这样的短信只发给我,却不发给西决——我想他们这几日来的沟通效果如何,一日了然了。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一刹那我觉得这根本就不真实。西决反应得最快,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大夫。”那个形色匆匆的大夫轻轻把手举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一挥,“手术还没结束,我只是送切片样本出来。”
那两扇手术室门把三婶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揪了起来,即使它们重新关上了,三婶的眼神却也不曾放下。似乎从她胸腔里面经过的无辜的氧气已经被“惊吓”折磨成了一阵狂暴的风,她的目光变成了孱弱的玻璃,被这狂风冲撞得“哐眶”地响。“东霓,”她不看我,径直问,“孩子呢?”我说:“三婶你放心,陈嫣今天带着他们俩,他和北北。”三婶机械地点点头,其实她只是需要和人说些不相干的话,来试着把整个人放回原处。
手术室上方的灯似乎灭了吧。真该死,它怎么就不像电视剧里面那般醒目呢?连明灭都那么不明显,这怎么能营造出那种宣判生杀予夺的威严啊?这个时候我看见三叔被推了出来,我迟钝地跟着大家迎了上去,感觉自己呆滞地看着躺在那张带着轮子的床上、双目紧闭的三叔。那个是三叔么?看着不像。为什么躺在医院里双目紧闭的人们总是跟我脑袋里的图像不大一样呢?你是谁?是你么?你又来做什么?拜托你放过我吧,你离三叔远一点儿……我狠狠地一甩头,却恰好听见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已经确定了,不是癌症,那个瘤子是良性的,全部切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调养……”
我最先听见的是南音的欢呼声,“妈妈,妈妈,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说爸爸没事的,我就知道一定没事的!”她忘形地当着全家人的面紧紧地抱住了苏远智,不过此时此刻,没人骂她。然后她跳跃着跟每个人热烈地拥抱,她紧紧地把我们每一个人搂在怀里,一边热烈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看奥运会,我可以像平时一样给闺蜜们打电话,我可以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高高兴兴地起来泡方便面,我可以和以前一样晚睡晚起,和以前一样在考试前一晚上熬夜啃书,和以前一样想逛街就逛街想买衣服就买衣服,和以前一样跟老公吵架闹脾气,因为我爸爸没事我爸爸不会死!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用不着改变,什么都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谢谢老天爷,我爱老天爷一辈子……”
她饱满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我的怀中,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磁铁一样,牢牢地把“幸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吸附在她周围的空气里。“姐姐,姐姐,”她声音颤抖地缠绕着我的脖颈,“我明天请你吃饭,你记着,一定是我来请……”接着她又扑向了西决,“哥,借我钱好不好?我要请所有人吃饭!哥哥我爱你!”
你当然应该感谢老天爷。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挂着的是什么样的表情,我甚至忘记了控制自己的脸庞。你当然应该爱你的老天爷一辈子,因为他根本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为什么你永远那么幸福?为什么你什么都可以拥有?为什么老天爷都不愿意亲手毁掉一些他给你的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惊喜都是你的?为什么你随便打开一个盒子里面都是礼物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该死,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有什么要紧,为什么你的爸爸就能够虚惊一场转危为安?为什么你就连人世间最庸常的生离死别都躲得过?
郑东霓你一定是疯了。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脊背贴着墙壁的时候才感觉到那些争先恐后的冷汗。我抓起雪碧放在那里的纯净水的瓶子,拧开,贪婪地喝下去,似乎一饮而尽变成了我人生必须终结的任务。“你哪里不舒服?”西决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没有,”我勉强地对他笑,“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一下子松懈下来,有点儿晕。”“那我先送你回家好了。”“不要,哪儿有那么娇气啊?”我烦躁地甩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管我。”
走廊的尽头小叔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正好撞上了这个欢腾的场叫,一边跑一边擦汗,“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怪,出租车那么难叫,就没有一辆是空的……”三婶大声地说:“早就叫你去考驾照,你就是不听,活该!”她的那句‘活该’讲得元气十足抑扬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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