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那其实就是天空呀。说完这句,那女孩子幽幽地叹了口气。陈宇呈医生于是觉得,那片囚禁他的黑暗的表层,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他那时还没想到,从那一天起,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就常常来临。以及她嘴里的那个故事。
外星小孩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因为他不会走直线,他兜着圈子,一点点地歪斜着前进。然后他看到了红色的洞穴旁边的那只小熊。小熊也是一个人,他站在洞口眺望远方。地平线上,外星小孩降落的飞船在熊熊燃烧着,不烧成残骸是不会熄灭的。可是,小熊还以为,那是火烧云。外星小孩跟小熊对望了一会儿。小熊说:“你长得和我不一样。”外星小孩说:‘’我好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在你们这里,大家都长得和你一样么?“小熊说:”我也不确定。这里又没有别人,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外星小孩说:”我也不知道。我忘记了为什么要来这儿了。“小熊说:”那怎么办呢,不然,和我一起玩吧。我在等我姐姐。〃
“臻臻,后来,小熊和外星小孩就一起看见了小仙女。小仙女是骑着一块岩石飞到他们俩面前的。小仙女降落的时候,岩石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来浅浅的一个坑。可是小仙女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小仙女长得很丑嗯……一般故事里仙女应该都很漂亮吧,臻臻你说呢。可是我这个故事里的小仙女长得很丑。小仙女就跟外星小孩和小熊说:‘我来这儿,就是看粉你们过得好不好。’小仙女总是笑着的,一副特别快乐的样子。小熊问小仙女:‘请问你看见过我的姐姐吗?她说让我在这里等她,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小仙女说‘你姐姐长什么样子,我帮你去找找看吧。,小熊说:‘我姐姐是个大女孩。’小仙女又笑了:‘怎么可能呢,你是一只熊啊。’……臻臻,剩下的,明天再讲好么,”她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着,“因为,接下来的部分,我还没想好呢。”她似乎是笑了,笑得就像故事里面的“大女孩”。
他不知道臻臻听进去没有,总之,日复一日地,他自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是非常熟悉了。故事的主角是三个,一只终日等待自己的姐姐的小熊,一个打定主意要追问自己为什么来地球的外星小孩,还有一个长得很丑,骑着一块岩石,总是在笑的小仙女。情节又简单,又荒谬,可是这三个主角就在这样简单荒谬的故事里对彼此深信不疑。那片红色的荒原在他的黑暗中日益清晰,虽然他讨厌这样的图像,更加不能忍受那三个终日在这片荒原上行走的低智商的小家伙—小仙女通过石头剪刀布的形式,来决定究竟是先帮助小熊找到姐姐,还是先帮助外星小孩找到来地球的意义。但是,外星小孩的手,构造和人类不同,伸出来才发现,只能擞成拳头;小熊的熊掌也是没有手指的,圆圆地伸出来,看着还是一个拳头。因此,这两个人是只能出“石头”的,他们俩就这样听着小仙女快活的口令,一遍一遍地同时出“石头”。都拥有用不完的耐心,等待小仙女宣布结果,直到夜幕降临。后来小仙女也累了,困惑地说:“为什么你们都不出剪刀呢?”—他知道臻臻在注视着。臻臻注视着病床上他那具已被囚禁于死亡中的躯体,臻臻也看得见他的黑暗中那些闪着光的颜色,所以臻臻自然是看得见小熊,外星小孩,以及小仙女。就这样吧,不赶你们走了。其实,他必须承认,他根本无能为力。
“臻臻,你能听明白么?南音姐姐得回去了,明天接着讲,来,说再见。臻臻,不想说话挥挥手也行啊,就是这样,对了,再见——”
这是迦南的声音。飞扬,明朗,在他们家乡的小城这样的声音其实很难寻到。他已经三年没有看到迦南。眼下睁不开眼睛,也不算看到。不对,记忆有误,在奶奶的葬礼上,他们终究还是碰面了。他还以为他此生不会再看见迦南。奶奶的死讯却是迦南带来的,当他看到手机上一个陌生的号码,还以为又是一个什么人介绍来的病人。打开来,却是“奶奶死了,刚才,走得很安祥,没有痛苦。”——他早已删除了迦南的号码,不过那个打错了的“安祥”在一瞬间就把迎南重新带了回来。很奇怪,在他心里,迦南一直都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把一个一元钱就能买到的红色打火机丢给他,用一种略带紧张的油滑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俊朗,寒伧,烈性,手足无措,带着一身小城的痞气,满眼都是悲伤。
葬礼全程他都没有和迎南说话,他也没有理会父亲。事实上,在迦南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父亲就搬到了那个寡妇家里。母亲对此不予置评,反正她还有麻将桌。他知道父亲是在得意扬扬地强调着他自己的精明和下作:反正逛南大学的学费已经都付完了。仪式中,他站在母亲身边,对奶奶鞠躬,他在心里问奶奶:你知道你的迦南,你捧在掌上含在嘴里的宝贝,他都对我做过什么吗?——不过,算了,他在心里真诚地轻笑一声,在死亡面前,还是应该保持一点置身事外的幽默感。他知道奶奶终究会原谅迦南的,若是奶奶在活着的时候真的知道发生过的事情,她一定会用余生所有的时间跟她的上帝祷告,恳求迦南得到宽恕。
亲友们开始吃丧席的时候,他拎起了旅行袋走出了饭店。其买距离回龙城的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得很。他看着那些围坐在圆桌旁边称赞或者抱怨菜色的人,其中包括母亲——母亲对身边的一个老邻居说:“迦南这孩子就是缺心眼,就让他订几桌饭而已,我明明不喜欢吃韭菜,总是记不住。”那个时候他很认真地问自己:若干年后,如果死了,真的想要埋葬在这里吗?
直到此刻,死亡已经近在咫尺,他也依然没有想明白这件事。不过他已经放弃了选择。
他站在路边的时候,有股力量从身后扯住了他的旅行袋。他知道迦南跟了出来。他只是说:“我要来不及了。得赶快回龙城去,医院里还有病人等着。”
逛南说:“臻臻还好吗?”
他转过脸去盯着他。三年不见,迦南身上也有了异乡的气息。他在心里飞速地计算了一下迎南的年纪,二十六岁了。从大学时代算起,已在北京寄居了八年,一个不算是初出茅庐的软件工程师。他想起了那几年所有感谢他寄来的学费的短信。其实他早已不再怨恨迎南,不是原谅,是不屑。他太清楚迎南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怀着的屈辱是怎样的质感和温度,因为他自己少年时面对着父亲也是一样的。父亲一边斥责他为何期末没有拿到全年级第一名,一边伤怀自己的命运——说到激动处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炫耀他身体里那个从越南带回来的弹片……那时候,十三岁的陈宇呈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否认是这个男人给了自己生命。
就像迦南曾坏不顾一切地想要否这个从小彼此藐视的人供他念了大学,从此成为了他生命中绕不过去的恩人。其实这一切陈宇呈都能理解,正因为理解,所以不屑。
他冷冷地回答说:“臻臻好不好,不必问我,你自己明白该去问谁。”
逝南沉默了片刻,朗然地说:“哥,你打我。”
他几乎要笑出来了,他说:“幼稚。”
“你打我。”迎南很坚持。
一辆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他不再理会迦南,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家乡的出租车,多年来,起步价一直是五块。那个司机愉快地跟着车内广播的音乐节目吹着口哨,他应该比迎南略小一点点吧。他还记得迎南小时候一脸神往地说:“哥我长大以后,要当出租车司机。”他对这孩子说的话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不管是不是梦想。在迦南还没有察觉到他的一脸轻蔑,继续表达着对这个职业的向往时,他发现迦南手里把玩着的纸飞机是用他的代数试卷叠成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狠揍逛南。他知道,只要奶奶不在,父母总归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狠揍迎南了,即便是因为迎南睡了他的女人。
他不大记得那是他和医药代表之间的第几百次冷战。他又一次地被骂“冷血动物”,她也又一次地被他的冷漠和坚硬深深地击溃了自尊,她说:“我要离婚。”他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简直是带着宽容的,这种宽容类似于——法庭不能采纳精神病患者的证词,不管那是多么的信誓旦旦。于是她说:“我和迎南睡觉了,没错,你弟弟。离婚吧。”
其实经过很简单。她去出差,正好那是迪南在的城市,于是逝南请她吃饭。也不知那顿饭吃了多久,但是总之,他们二人携手结成了简短的同盟,因为他们都无比地想要打垮他。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还在继续着。他已经学会了在深度昏迷中辨别新的一天是如何来临的。只要这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就说明一天又过去了。小熊和外星小孩一直在猜拳,焦头烂额的小仙女揉着自己的头发,为难地宣布:小熊赢了。因为小熊的熊掌有时候看上去也像是在出“布”。
所以,“布”最终赢了石头。他们三个人决定先去找到小熊的姐姐,然后再帮外星小孩找到旅程的意义。
第十四章 江薏姐
十月了,我已经把我的大部分东西从学校宿舍搬回了家。大四已经没什么课上,我宿舍里的姐妹们默默地看着我整理,她们自然是什么都不会问。只有我下铺的女孩最终问了我一句:“南音,考研报名的时候,你是自己过来,还是要我们帮你报?”我对她笑笑,说我不考了。她只是说:“也好。”
哥哥的事情让我理直气壮地生活在了生活的碎片里。我对所有事情的期许都降到了最低标准,没有未来,没有以后,没有那些如果置之不理便会心生负疚的所谓“计划”。一切都随它去,又能坏到哪里呢,反正不管怎样,碎片不会自己拼回去变成那个完整的瓷盘子。我还能躲在这儿把那盘子原先的模样怀念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没有瑕疵。过去的日子就在这样的怀念里,硬生生地从白色的骨瓷变成了青花瓷。
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晚上,在我的台灯下面,把第二天要讲给臻臻的故事编出来一点。故事的名字,就叫《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最开始,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后来我觉得,既然已经开了头,好像就应该把它讲完。也许臻臻听不见,可是万一她还是能接收到一点讯息,她发现故事没有结局,总是不好的。外星小孩就是郑成功,小熊就是可乐,小仙女自然是北北——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渐渐地,外星小孩就是外星小孩,小熊就是小熊,小仙女在我心里,也慢慢变得和北北的样子完全无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他们三个出现在那片红色的荒原上面,总之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三个无辜无助并且无所畏惧的小家伙最终会不会到达我那座永恒的小镇上——我想还是会的,可是那应该是故事的终点处才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究竟是怎么从红色荒原抵达冰雪小镇的,我也说不清,但是我终究必须说清楚,因为除了我,最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每天编出来一点点,有的时候只有几行,有的时候也能有两三页。宣告一天终结的标志,就是打印机的小灯亮起来,伴随着它一声悠长的叹息,余温尚存的A4纸慢慢地出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打印机在它们身后不甘心地咳嗽着。那些黑色的字略带羞赦地跟我对望着,拿出新鲜的打印稿的瞬间,我总觉得似乎不认识它们。我现在也算得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也不再像当初那么害怕睡眠嘲弄而残忍地忽略我。因为天亮了以后,我就可以去给臻臻读我的故事。外星小孩,小熊,还有小仙女的故事。
臻臻据说是已经去看过了儿童精神科的专家,但是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好转,不过我觉得她现在已经认识和习惯我了,至少那个故事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就感觉她脸上的宁静不似最初那么戒备森严——但愿吧,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对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太过习惯了。
爸爸在奔走哥哥的案子,小叔也是。妈妈虽然还是没有恢复过来,但至少,她现在能够振作起来每天带着外婆散步。姐姐和雪碧终于搬了回来,搬家那天,停在门外那一排阵势惊人的纸箱子惹得邻居们都在侧目—家里顿时就热闹起来了,楼上楼下都听得见姐姐吃五喝六地指挥雪碧的声音。然后姐姐在晚餐桌上把一张卡推到爸爸眼前:“三叔,房子卖掉了。他们都说现在卖有点亏,可是顾不上那些—你都拿去,应该能顶一段时间,要是还不够,我们再想办法。”爸爸只是平静地问:“真的是方靖晖买走的?”姐姐笑了:“怎么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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