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面闹事丢了面子,心情沮丧所以才会说出这么一番非常消沉甚至有几分伤感的话来,便拐着弯儿安慰他:“在企业里当领导,尤其是当一把手,就是处在各种矛盾的中心,个别人不满意有意见也是难免的,您别太在乎了。”他这番话是黄智把钥匙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说的。
送走了黄智,姜钧开始行使他的总经理职权,第一步当然是召开领导班子会议,一方面听听其他几个头头对公司情况的说法和对今后工作的意见,另一方面也对那几个头头发布一下自己的经营打算,【wWw。3UWW。cOm】也是正式上任的象征。
会议就在姜钧的办公室开,柳海洋、小乌龟坐在姜钧对面的沙发上,“赔个光”财务总监裴国光孤零零地坐在窗户下面的单人沙发上。裴国光整个人就是一块骨头,皮肤的颜色是黄土高坡的那种蜡黄,体型让人想起瘦骨嶙峋的冬天枯柳。那张鸟雀一样的瘦脸上戴着一副方框黑边眼镜,像极了旧社会的账房先生。
说是开会,实际上是谁也没什么正经话说。姜钧刚来,对公司情况还不了解,名义上是说说他对公司发展的想法,实际上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说了些坚持效益第一、坚决完成公司的利润指标等等套话废话。
小乌龟提出公司上半年效益不错,应该给职工发半年奖了,每个职工平均1万元:“这是惯例,按人均1万元发奖,公司领导拿平均数的10倍,处级干部拿平均数的5倍,科级干部拿平均数的3倍,剩下的由普通职工均分。”
姜钧想,这是牵涉到职工切身利益的大事,如果这是惯例,到自己这儿也不能坏了规矩,省得刚来就让职工骂,于是便征求裴国光的意见。
裴国光说:“你们看,我没意见。”可是那个表情却告诉大家他有意见。
姜钧追问他:“你是说对这件事情不表示意见弃权,还是同意发奖金?”
“怎么着都行,反正想发也没钱。”
柳海洋有意要把第一次办公会议弄得稀里糊涂,一开口先调侃裴国光:“郜天明说了,咱们公司的效益不太好,关键就是老裴的名字不好。裴国光就是赔个光,管财务的叫这么个名字,太不吉利,换换,换个好名字。”
裴国光不高兴了,瘦脸缩成了一团硬邦邦的干馒头,还是棒子面的:“你柳总要是能给南方集团交1万元的利润,我马上就改名,连姓一块改,改成挣大钱。”
姜钧不知道裴国光说没钱发奖金是真话还是开玩笑,想问当着柳海洋和小乌龟的面又不好问,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担心引起话头他们嚷嚷起来,把这上任后的头一次会议开砸了。于是,他开始和稀泥:“这事先放下,过后再议,今天重点研究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项目还有什么问题。”
小乌龟开始发表意见,听着还像是几句正经话。他说公司开发的南山小区已经交工了,三幢楼摆在那里没人买,关键就是配套设施没有跟上,路没修,水电都是临时线路,配套费还欠市政府的,人家不发证,这些工程就没办法干,每个月光是付给银行的利息就得几十万。这样摆下去非赔惨了不行,得抓紧交纳城市配套建设费,投入完善配套设施才行。姜钧问他还得投入多少钱,小乌龟说整个算下来得投入500多万,先期投入100万就可以开工,3个月配套设施就能完工,只要配套设施完工,楼盘就可以卖出去了。这片小区开发投入了将近7000万,银行贷款3000多万,楼盘卖出去能很快收回投资,还能赚2000多万。
姜钧就想拍板投钱,看到裴国光满脸不屑,就问裴国光的看法。裴国光没吭声,半晌才说:“追加投资的事儿干脆别想,想追加也没钱。”
给不给这个工程追加投资可以商量,刚才听裴国光说发奖金没钱,他还没太在意,以为他是跟柳海洋闹别扭。再一次听裴国光说想追加也没钱,他不由就有些紧张。按照审计报告和黄智的情况介绍,姜钧觉着南方集团账上至少也得有两三千万的流动资金,可是裴国光却说没钱,他这个没钱是什么含义呢?是说没闲钱投给南山小区建设,还是说南方集团账上根本就没有资金呢?
柳海洋说:“怎么没钱?要是没钱就是让你赔光了。”
裴国光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不搭理他,脸上却浮起来一层红潮,说明他心里挺愤怒。
姜钧问裴国光:“你说说看,怎么个没钱法?”[小说网//。。]
裴国光说:“账上没钱。”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姜钧本想盯着问他一句,可是看看他那张跟晾干了的死面窝窝头一样毫无表情的瘦脸,就没有再问。
小乌龟接过话头说:“这是开会,不是谁跟谁斗气,如果不投入,上亿元的资金就那么扔在那里压着,造成的损失谁承担?”
柳海洋也说:“就是,该投就得投。”
姜钧说:“那你们的意见就是增加投入了?”
柳海洋跟小乌龟异口同声地说:“应该增加投入。”
裴国光没有吭声,姜钧追着问他:“你呢?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说:“我没意见。”
姜钧说:“你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没说我同意追加投资。”
姜钧说:“那你是不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也没说我不同意追加投资。”
“那你是什么意思?”姜钧也有些恼火,他实在适应不了裴国光这种绕口令似的对话方式。
裴国光说:“同意不同意都没意义,没钱说什么都是闲扯。再说,这种重大投资决策应该得到董事会的批准吧?”
南方集团名义上有个董事会,但实际上这种董事会比聋子的耳朵还不如。聋子的耳朵起码还是个摆设,每天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南方集团的董事会看不见摸不着,一年才开一次。董事们吃喝嫖赌玩够了,拿上纪念品和车马费,对公司的行政工作报告说几声好好好,然后便一哄而散,再也找不到影了。反正这笔投资都是公家的,谁也没掏自己的腰包,盈利还是亏损跟每个董事一点儿都沾不上边。谁也不指望靠南方集团挣钱养活自己,所以谁也不想管南方集团这摊子事儿,谁也都明白自己管不了这摊子事儿。可是,根据企业章程,有些重要的事儿,比如对外重大投资项目的确定,公司主要行政领导的任命和罢免,还是要得到董事们象征性的同意。比如姜钧到南方集团担任总经理,就得经过董事会批准。
姜钧说:“项目已经由董事会讨论通过了,现在是追加投入,是不是需要经过董事会讨论,回头我请示一下国资委汪主任。可是不管需不需要经过董事会,我们自己首先要有个意见,起码我给国资委汇报的时候,要有个集团的意见吧。”
裴国光说:“报不报董事会都没用,即便董事会同意扩大投资,董事会能给钱吗?还得我们自己张罗钱,没钱用什么投?所以我说我没意见,因为有没有意见都没有用,一句话,没钱。”
柳海洋也莫名其妙:“怎么能没钱呢?根据审计报告,咱们公司流动资金少说有两三千万,哪能500万都拿不出来?”这也正是姜钧想知道的,柳海洋替自己问了出来,他就看着裴国光等着听他怎么说。没想到裴国光对柳海洋的质问充耳不闻,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心不跳,就是不吭声。小乌龟也追问他:“哎,你可别真成了赔个光,这可不对呀,公司的钱都上哪去了?”
裴国光真有韧劲,任他们追问,就是不吱声。姜钧也忍不住问了他一句:“那咱们手头的流动资金到底有多少?”
裴国光说:“公司的账目情况属于财务机密,我只能向你个人汇报。”
柳海洋极为不满,也极为任性:“行行行,你个别汇报吧,别让我们把你的机密泄漏了。”说着抬起屁股就走了。
小乌龟也说:“姜总,再没啥事我去给国资委刘副主任安排一下接待方面的事情。”
金秋十月,滨海开发区的日平均气温维持在20℃左右,进入了旅游最佳季节。省城的领导和百姓纷纷向滨海开发区蜂拥而至,不同的是领导是视察工作,国家埋单;百姓是旅游,费用自理。省国资委的刘副主任就是这大批涌入开发区的人潮中的一员。刘副主任姜钧不熟悉,小乌龟柳海洋他们更熟悉,人家来之前打招呼都直接找柳副总或者干脆就找肖助理,甚至裴国光这个瘦猴在国资委都有自己的关系户。姜钧跟国资委却没有任何过硬的关系,还是经过小乌龟、裴国光或者柳海洋才知道谁谁要来了。来的人也都是根据关系,谁的人由谁出面陪同吃喝玩乐。他来了不过才十几天,这种事儿已经好几起了。
姜钧对小乌龟说:“你去忙你的吧,刘副主任到了接待方面的事情就按惯例安排吧。”
糖三角见柳海洋跟小乌龟都撤退了,也起身请示:“姜总,还记不记了?”
姜钧说:“散会了还记什么?”
糖三角就夹了记录本悄悄退了出去。
接着,姜钧问裴国光:“好了,该你说了,我们账上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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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国光说:“80万。”
“什么?”姜钧像是屁股底下突然炸响了一颗炸弹,猛地从座椅上蹦了起来:“80万?”
“对,80万。”
“钱,钱都上哪去了?”他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心里却闪电般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完了,上当了,白高兴一场,以为天上掉下来的是猪肉馅饼,捡起来掰开一看才知道里面夹的是牛粪。
裴国光说:“大部分都压在了长期投资项目上,还有几笔正在运转的贸易货款没有回来,另外还有一些应收款没有收回来。下个月的报表上就能详细地体现出来,不过眼下账上真的只有80万元。”
姜钧的脑子乱了,审计报告,国资委领导的谈话,自己得到升职时的迷惑和兴奋,今后怎样谋取利益,马上抓紧回笼资金,还是干脆再办一回改制拍卖捞一把就跑……种种念头一起涌到他的脑袋里,把脑子搅成了一锅粥。
裴国光的声音像慢慢浮上水面的尸体,给他展现了一幅恐怖而又现实的场景:“我们公司人均月工资是4000元,每个月工资就得25万多,固定费用每个月得50多万,其他应付款项没有50万也下不来,账上的钱仅仅够我们维持半个月……如果按人均1万元提奖金,光是奖金就得60多万,那就连一天都维持不了了。”
姜钧坐回椅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冷静。他忽然非常讨厌眼前这个大瘦猴,很不客气地问:“我来之前仔细看了黄总的离任审计报告。根据审计报告,不应该是这个情况,公司已经到了这种状况,财务一直是你主管,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裴国光不屑地笑笑:“姜总,现在马上重新审计,写出来的审计报告跟上一个报告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审计报告并没有不真实的地方。”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钱都到哪去了?”
裴国光换了个坐姿,开始给他解释:“审计报告上说的是企业总资产情况,我说的是账上现在有的现金,不是一回事儿。比方说吧,审计报告说公司的资产情况,南山房地产开发我们投入了1个亿,审计报告上体现出来的就是我们拥有长期固定资产1个亿。可是没有对南山小区专门审计,这1个亿的资产到底是增值了还是亏损了,审计报告上没有体现出来它的动态盈亏,只是根据我们公司的报表罗列了上去。要是按照项目报表来看,这块资产已经升值到了1亿4000万,那虚数就更大了。其实这个项目如果兑现成现金,至少要亏损3000万。再比如……”
姜钧打断了他,问道:“你说按照南山小区的报表虚数就更大了,是什么意思?”
裴国光愣怔了片刻,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轻咳一声才说:“南山小区我们前前后后投入了7000多万,另外还有银行贷款3000多万,拖了6年,卖出去的房子不到20%。据我所知,这个项目目前的资产负债率已经达到了80%,也就是说,这个项目投入的资金如果归还了银行贷款,实际上资产连4000万都不到,亏损了3000多万。如果我们再增加投入,就像石沉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
姜钧觉得自己在做噩梦,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知道疼,断定自己没有做噩梦,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这件事情黄总知不知道?”
“不知道。”
姜钧对他这种模糊不清的回答方式没了耐心:“你今后说话能不能清楚点?你是说你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还是说黄总不知道?”
裴国光说:“我是说我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
姜钧又问他:“这件事情你给黄总汇报过没有?”
裴国光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