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天明虽然跟裴国光同住一座楼,但是从来上下班不搭他的车,这是一种潜意识的疏离,下意识的自尊。此外,郜天明也想趁上下班的时候走走路锻炼身体。而裴国光也从来不会邀请他,道理也很简单,坐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怎么办?总不能天天上下班给郜天明搭着油钱当车夫。今天裴国光主动邀请郜天明坐他的车,郜天明刚开始并没有在意,以为碰上了,裴国光客气,正想谢绝,蓦地发现裴国光的脸色非常难看,眼光闪烁不定,好像正要作奸犯科却还没有那份勇气。而且,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郜天明不坐车,他就只管上车扬长而去,而是站在那里,期待着,等候着郜天明上车。
郜天明明白了,他并不是单纯的想顺道拉自己回家,而是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看到四周陆续有南方集团的员工经过,郜天明便打着哈哈:“好啊,今天能坐裴总监的车回家,省得我走路了。”然后钻进了裴国光的汽车。
裴国光拉着郜天明没有向家里走,却驶向了海边。郜天明确定他真的有大事要说,便也不吭声,由他随便开。东海岸边有渔民开的大排档,便宜,海产品新鲜,属于大众消费。裴国光把车开到大排档跟前,停到路边,没有动窝,闷闷地问了一声:“你是不是老看不起我?”
郜天明的注意力集中在等着他说大事,没成想他竟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郜天明没有回答,这种问题挺不好回答,说是,比较碍面子;说不是,又有点委屈自己。裴国光显然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爱占小便宜。我承认,我是爱占小便宜,可是我没干过坏事情。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老老实实翻账本,踏踏实实干工作,可是靠那两个工资我能养得起车,能让我孩子上得起好学校,能让我老婆不用为柴米油盐算计吗?我属于小人物,就要有小人物的活法,你是没有机会,或者是没有那个脑子。你要是有机会有脑子,我敢保证你也一样会找机会占点小便宜,这方面谁也不比谁高尚。”
郜天明让他这番论调搞得莫名其妙,也实在没心思跟他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讨论这种问题:“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能理解,能理解。好了,如果你就是要说这些,我们回家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吃饭呢。”
裴国光打开车门下车,在车外边招呼他:“你也下来,今天不回家吃了,我请你。”
郜天明很惊讶,全南方集团都知道,要想让裴国光请客,那比夏天看雪景还难,除非由公家签单。
“你有签单权,怎么还到这种大排档请我?”
“不签单,我掏钱。”裴国光说着朝大排档走去,郜天明让他弄得倒真的有些无措了,站在那里寻思片刻,怎么觉得裴国光也不是那种掏钱请客的人,除非有非常特殊的原因。为了这特殊的原因,郜天明跟在他后面朝大排档走去,他认定,裴国光异乎寻常的举动后面,必然有异乎寻常的原因。
两个人坐定之后,裴国光点了白灼虾、苦螺、煎蟹、酱油水金线鱼等一堆海鲜,尽管是大排档,就凭他点的这些菜肴,起码也得花三五百元。
“喝什么酒?”
“高梁春吧。”
现在有个说法,吃海鲜喝啤酒容易得痛风,所以郜天明点了本地产的高梁酒。裴国光就要了高梁春,两个人呆坐了片刻,等着酒菜,那副样子很像两个陌生人稀里糊涂地凑到了一张饭桌上。
酒菜都上来了,裴国光不说话,给自己和郜天明斟满了酒这才有了话:“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今天我们先干了这一杯再说话。”
郜天明从一开始就觉得裴国光今天举止实在怪异,跟他平常的做派秉性完全不同。如果不是裴国光活生生地坐在他对面,他真会以为自己在梦中和虚拟的裴国光在一起喝酒。两个人干杯之后,裴国光长长吐出一口气,既像被白酒辣着了,又像是在吁闷气。
郜天明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冷淡,想想裴国光刚才说的那些话,不管其目的是什么,总归还是有真情实感的。的确,人家是有点爱占小便宜,尤其爱占南方集团的小便宜,可是现如今谁有了便宜不占呢?关键就像裴国光说的,有没有占便宜的机会和占便宜的脑子。换位思考,如果把自己摆在裴国光那个位置上,是不是真能做到放着便宜不占呢?他自己都没有那份自信。一杯辣酒下肚,郜天明蓦然想通了这个关节,便也有了些许歉疚,不管怎么说,跟裴国光共事这么久,裴国光本质上还算个好人、本分人。在柳海洋、小乌龟称霸南方集团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跟他们伙在一起整过自己;即便是在自己倒霉失意的时候,裴国光也没有白眼看人,每次见面,都照样客客气气,一如既往。反过来就显得自己对人有些苛刻,做人不够大气,仅仅因为不待见他的那副做派,就在心理上似乎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对他动辄嬉笑怒骂,讥讽挖苦。裴国光嘴笨,斗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好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变得陌生、隔膜。
“来,裴总监,我也敬你一杯。说实话,从咱们俩到了南方集团,还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喝过酒呢。”郜天明难得没有按照惯例把裴国光称为赔个光。
裴国光跟他碰了一下杯子,喝干了杯中酒,却长长叹息了一声:“郜天明啊,今后可能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日子没了。”
郜天明惊愕道:“这话怎么说的?你出什么事了?”
裴国光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仰脖管自干掉:“我没出什么事,南方集团可能要出大事了。”
郜天明恍然,原来裴国光开始把话头引到正题上了,他连忙问:“怎么了?”
裴国光用手背抹抹嘴,放下筷子做出要说话的样子。郜天明也连忙放下筷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裴国光说:“你还记不记得小乌龟叫我们俩吃饭的时候说的话?”
郜天明说:“记得,没几天的事,怎么会忘了?”
裴国光一字一句地说:“姜总今天正式通知我,让我办理南方大厦抵押贷款的手续。”
裴国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但是郜天明仍然有了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的震惊:“真的?你是说小乌龟说的话是真的,姜钧真的要抄锅底?”
裴国光闷闷地说:“我没说姜总要抄锅底,我只是说他今天让我办理南方大厦抵押贷款的手续。”
南方大厦是滨海开发区建造最早的一座高层建筑,当时房价低廉,南方大厦这样的高层建筑每平方米才1500元钱,就这个价钱,整座大厦建好了扔在那里都没人买。南方集团注册成立的时候,黄智拍板购买了这座大厦,当时资金不够,还从银行贷了一部分款。黄智这个决策连当时的董事会都不理解,认为南方集团刚刚组建,什么业务都没有开展,股东没有见着利润,先拿股东的钱替自己买楼堂馆所,很有意见。黄智坚持自己的见解,找董事一个一个的沟通交流,又请出当时的省国资委主任、他的老朋友曹洪仁出面做工作,才算如愿以偿。
事实很快就证明黄智的决策是正确的。第二年开始,开发区就驶入了狂热发展的快车道,土地房价楼盘的价格天天都是涨停板,仅仅一年的时间,南方大厦的价格就翻了一番,而股东权益也相应地翻了一番。这个时候大家才不能不承认,黄智确实有智,黄智自己也半开玩笑地说进入开发区,第一道题总算蒙对了,南方集团在滨海开发区算是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南方大厦在南方集团所有员工的心目里,不仅仅是一座大楼,还是南方集团的象征,是南方集团员工心目中的家园。现在,姜钧居然要用南方集团的老本、南方集团员工的家园作抵押,从银行贷款,郜天明和裴国光不能不震惊。
最让郜天明和裴国光他俩担忧的是,小乌龟曾经预言姜钧要用南方大厦抵押贷款,然后卷款潜逃,这个可怕的前景目前已经不再是小乌龟危言耸听的造谣,而有了现实的可能。
“咱们集团出现了资金短缺吗?”
裴国光摇摇头:“按说不应该啊,这两年处置那些长期投资项目虽然有亏损,可是另一方面资金也回笼了。再说,贸易业务进展得也还算不错,财务状况应该不存在问题啊。”
郜天明对裴国光很不满:“你是财务总监,财务状况怎么样,你应该一清二楚,什么叫应该不存在问题?”
裴国光拍着大腿喊冤:“我现在哪里还算财务总监啊,新来的会计每个月的财务报表都不给我。我向她要,她说财务一枝笔,财务报表只能交给姜总一个人,别的任何人要看,都得姜总批。连财务报表我都看不见,更别说账目往来了。所以,现在对南方集团的财务状况,我也只能凭着经验和掌握的皮毛估算而已。”
郜天明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内心里,他已经相信了小乌龟的预言。
裴国光追问他:“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郜天明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情绪顺便就发到了裴国光头上:“你不是快当副总经理了吗?怎么问我该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
裴国光摇头叹息:“都到这个时候了,郜天明,你再跟我斗小气,我就没话跟你说了。说难听点,即便我当了副总经理,南方集团没了,我这个副总经理还有价值吗?”
郜天明理智上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对,可是感情上却又一时半会儿拗不过来,只好不说话,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灌下,60°的高梁酒活像一团火烤炙着他的胸膛。有些话他明白,却一时半会拿不准主意该不该对裴国光说。
裴国光眼巴巴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他并不是个傻瓜,该怎么办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同样把握不准该不该对郜天明和盘托出。
两个人都愣着,僵着,希望对方先说出应对目前局面的心里话来。大排档外面,有推销啤酒的,有推销白酒的,还有散发小广告、帮着老板拉客人的。这里的排档已经形成了气候,十几家海鲜排档顺着海堤一字排开,一些做小生意的人也开始在这里摆摊设点,搭乘大排档的生意赚一点蝇头小利。郜天明看到这些小商贩,忽然想起了下岗职工老尚。
“老尚,就是贸易部的那个,你还记得吗?”他问裴国光。
裴国光点点头:“记得,挺老实,话少,跟黄小船关系好。”
“我前些日子在大街上看见过他,他在发小广告呢。”
郜天明的话裴国光马上理解了:“南方集团要是没了,我们弄不好也得跟他一样,到大街上混饭吃了。”
郜天明说:“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也不跟你生分了。你说,你今天把我叫到这里到底有什么主意,直接说,不管说得对不对,我保证要是向第三个人漏一句,明天就掉到大海里淹死喂鱼鳖虾蟹连尸首都找不着。”
裴国光怔怔地看着郜天明,然后默默地拎起酒瓶子斟酒:“我们俩干一杯,共同发誓,为了南方集团,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同心同德,同气相求,有什么事情都共进退,你答应我们就干杯,不答应我们就各回各家等死算了。”
郜天明二话不说,仰头干掉了杯中酒,放下酒杯对裴国光说:“南方集团是我们的身家性命,如果真像小乌龟说的那样被姜钧抄了锅底,我们的饭碗就被彻底砸了。既然你相信我,我就说说我的意见,第一,抵押贷款的事情你想办法拖着,能不办就尽量不办;第二,南方集团剩下的老人还有几个,就像黄小船那些人,应该让他们知道面临的危机,想个什么办法把大家团结起来,尽快调查掌握清楚南方集团现在贸易业务的进展情况;第三,你要想办法拿到账目,弄清楚目前的财务状况,看看南方集团的资金流向和银行存款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国光连连点头:“我跟你想得完全一样,我找你就找对了,不过话说回来,不找你也不行,南方集团中层干部能商量事的,现在除了你我,再没有人了。”
郜天明接着说:“你估计什么时候能搞清楚南方集团的账目?”
裴国光想了想说:“最难的就是拿账本,财务部的账本都锁在保险柜里,我没有钥匙啊。”
郜天明问他:“你是没有保险柜的钥匙,还是没有财务部的钥匙?”
裴国光说:“没有保险柜的钥匙,即便有钥匙也没用,保险柜还有密码,过去的密码我知道,就是不知道会计更换了密码没有。”
郜天明想了想说:“实在不行就得想办法找能开保险柜的人了。可是,要是把保险柜撬坏了,会计马上就能发现,姜钧也马上就能知道,弄不好他们像李大宇那样,把账本烧毁麻烦就大了。”
裴国光也没招了,愁眉苦脸地说:“那可怎么办?”
郜天明说:“你现在不还是财务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