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坐思考,有所得才笔之于纸。朋友们都知道他的这一习惯,所以决不在这四个上午去拜访,以免吃闭门羹。
金岳霖认为胡適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是根据当时在美国流行的实验主义的哲学主张写出来的,“我们再看那本书的时候,难免一种奇怪的印象,有的时候简直觉得那本书的作者是一个研究中国思想的美国人;胡先生以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的成见,是多数美国人的成见”。
1935年,金岳霖的《逻辑》一书出版。此书被中国逻辑学界认为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部纯粹逻辑”。
在西南联大时,金岳霖同朱自清、陈岱孙、李继侗等教授住在昆明北门街71号唐继尧家花园戏台的大包厢里。几位同人把大包厢最清净的角落划出来安置金岳霖的小床和小书桌,供他写作,并尽量不去干扰。金岳霖的《论道》一书就是在此地写就。
金岳霖在《论道》中将“间”和“时”区别开来,金岳霖说,《论道》的重点是时流,“这表示在那几句话:‘能之即出即入谓之几’。‘能之会出会入谓之数’。‘几与数谓之时’。这就使我回到无极而太极的宇宙洪流上去了”。
有人问金岳霖,为什么书名叫“论道”,金回答:“道有中国味。”他写《论道》时,冯友兰也在写他的《新理学》。两人常互看稿子,也互相影响。冯说自己的书是“旧瓶装新酒”,金的是“新瓶装新酒”,冯认为金对他的影响在于逻辑分析方面,而他对金的影响比较小,如果有的话,则可能在于“发思古之幽情”。
《论道》出版后,令金岳霖耿耿于怀的是,并没有多少人提出意见,唯一提出意见的是林宰平。他颇为寂寥地对冯契说:“《论道》这本书出版后,如石沉大海,一点反应都没有,没有评论……也没有人骂。”
金岳霖曾做过一次演讲,内容是治哲学和文学都要碰到一个“说不得”的问题,说不得当然难以言传,但是还要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这种传达是借助于人的什么能力和工具来做到的呢?演讲过后,金岳霖又写了一篇文章《名言世界与非名言世界》,更加详细深入地探讨了这个问题。冯契听完演讲的第二天,遇到了汤用彤,他向汤介绍了演讲的内容,汤听完后感慨道:“金先生的思想真深刻!”
清华哲学系常组织师生进行讨论和辩论,尤以逻辑组的辩论最为热烈。组内教师都是金岳霖的学生或者学生的学生,遇到问题常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认为对方讲得不对,便进行反驳,今天驳不倒,下次准备好再来。
金岳霖的好友沈性仁(陶孟和的夫炫)告诉其弟沈性元,金岳霖对他自己要求极为严格,常常费了不少功夫写了厚厚的一叠稿子,当发现其中有不满意处,他便把全部稿子毁弃,重新开始写,有疑义就再作废而不惜,绝不将自己不满意的东西示人。
金岳霖一生写了三部著作,他自评:“比较满意的是《论道》,花功夫最多的是《知识论》,写得最糟的是大学《逻辑》。”
《知识论》原本于抗战时期就已经完稿,全文六七十万字。当时金岳霖害怕稿子毁于日机的轰炸,便时常带着稿子跑警报。到了山边上,他就坐在稿子上。一次,日机轰炸的时间太长,等轰炸结束时,天已经黑了,他站起来就走,忘了拿稿子。等他记起急忙回去寻找时,稿子已经不见了。金岳霖只好重新撰写,到1948年12月,重新写就的《知识论》终于完稿。
金岳霖两次撰写《知识论》,耗时十余年,从完稿到正式出版又用了35年之久。新中国成立后,张岱年碰见金岳霖,问金的《知识论》可曾写好。金答曰:“已经写好了,我写了这本书,我可以死矣。”1983年,即金岳霖去世前一年,《知识论》终于得以由商务印书馆刊行,金在序中说:“《知识论》是一本多灾多难的书……是我花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它今天能够正式出版,我非常非常之高兴。”
【授业】
金岳霖留学回国后,受清华的委托创办了清华哲学系,并担任系主任。当时的哲学系只有金岳霖一名教师,只招到沈有鼎一个学生,一师一生,号称一系,成为美谈。而后的三十多年中,金岳霖培养了许多哲学人才,桃李满天下。金的同事汪子嵩说:“一直到1952年,清华哲学系的学生都是金先生的学生,或是学生的学生。”
胡乔木回忆老师金岳霖讲课,他“年轻力壮,讲课生动,很有吸引力,他旁征博引,上下古今无所不谈,学生非常爱听”。
金岳霖上课,先问学生们有没有书(英文本),然后请大家看第一章第一页。看完后,他问:“看了这页,你们认为有什么问题没有?”全班五十几名学生鸦雀无声。金说:“大家是不是认为这一页的话都是对的呢?”还是没人应声。金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不讲话?这本书的第一章开头的地方,用词这么多,大体的意思是说那是很明显的,人类的知识是从感性来的。他说是‘很明显的’,你们说是很明显的吗?你们想一想是不是?人类的知识是不是从感性来的呢?比如说2+2=4这是从感性来的吗?”他接着说:“我希望同学们注意,以后在看书的时候,特别是当作者说那是很明显的什么、什么等等,你要动脑筋想一想,是不是很明显,问题往往错在这里。”金岳霖的这一席话对乔冠华触动极大,乔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他教会了我对任何事物要好好地想一想,不要相信书上的话,也不要听旁人的话的道理。”
季羡林虽然在高中学过逻辑,但是金岳霖讲的逻辑跟他学的不同,所以考不好。后来他才知道,金岳霖讲的形式逻辑跟自己学过的不是一个体系。金岳霖有一次讲到“我吃饭”一句话,说重读“我”,就表示:“我”吃饭,不是“你”吃饭。重读“吃”,就表示:我“吃”饭,不是我“拉”饭。
学生钱耕森回忆,金岳霖备课极为认真,每堂课前都写好详细的讲授提纲,提纲用钢笔写在没有格子的白纸上。天冷的时候,金走进教室坐定,从大衣袖筒子里拿出提纲来。到期末考试时,他打破传统的当堂闭卷笔试的方式,出一些哲学范围内的考题,让学生们到图书馆去查询资料,做好了再交卷。
金岳霖讲授“知识论”课程,许多学生叫成“认识论”,为此,金上课时专门解释“知识”和“认识”的区别,他举了很多例子加以说明:“对于桌、椅、木、石等死的东西,哲学家可以通过分析,论证其不真实,认为不过是众多感觉的复合体,好像言之成理;如果认识的对象不是呆板的死物而是一个大活人,哲学家作出的上述分析和判断就会遇到麻烦。”说到这里,他指着学生陈龙章,并代替陈回答道:“你不承认我的存在,我就坐在你面前,你把我怎么办?”讲到“你把我怎么办”时,金把头一摆,胸一挺,脖子一梗,做出不服气的样子,听课的同学都会心地笑了。
一次,有学生(据汪曾祺回忆可能是陈蕴珍,即萧珊)问金岳霖:“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逻辑学很枯燥,金岳霖回答道:“我觉得它很好玩。”
金岳霖曾在西南联大开设一门选修课程“符号逻辑”,许多人都听不懂,如同听天书,因而选修的人极少,每次上课,教室中只有零星几个人。但王浩却是例外,上课时,金岳霖经常讲着讲着,便停下问道:“王浩,你以为如何?”于是,接下来的这堂课便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
殷海光曾选修金岳霖的逻辑课,金却对他说:“我的课你不必上了,王宪钧刚刚从奥国回来,他讲得一定比我好,你去听他的吧!”
殷海光喜欢金岳霖的逻辑,而另一位同学则偏爱黑格尔的哲学,期末,二人就各自喜欢的领域分别写了读书报告交给金。成绩下来后,殷发现自己的分数低于写黑格尔的那位同学。他怒气冲冲地跑去质问金岳霖,金告诉他:“你的思路虽和我相同,但你的功夫没有他深。”殷海光觉得,金岳霖的这种客观和公平“在中国文化分子中是少有的”。
金岳霖上课常提问,因没有学生名册,不知道学生的名字,于是有时他一上课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那时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的穿法在联大女生中颇为流行,穿其他颜色毛衣的较少)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学生回答问题时,金岳霖很注意地听着,等回答完了,他说:“yes!请坐!”
金岳霖曾为他的研究生冯契单独开课,他让冯每周六到他的住处去读书。开始读休谟的《Treatise》时,因为只有一本书,便由冯契捧着朗读,金岳霖半闭着眼睛听。听着听着,他突然说:“打住。”然后开始提问。面对金的提问,冯往往如忽然落到荆棘丛中,不知如何摆脱困境。此时,金便详细地从各个方面为他讲述、解析、探讨,不一定得出结论,但将问题引向深入。金岳霖对休谟的书烂熟于胸,某一页的某句话,或某个重要的概念,他都记得。他常对冯说:“要认真读几本书,不要浮光掠影把书糟蹋了!”
王雨田回忆,新中国成立后,金岳霖在清华开知识论课程,他坐在椅子上讲,让学生们自由讨论,他边讲边提问,课堂上师生之间不时展开热烈的争论,当听不清楚发言时,他便将右手举在耳边以示用心去听,听到高兴时,他会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哎”一声,用手一压,以示兴奋。
我国逻辑学教材中影响最大最深远的是金岳霖60年代主编的《形式逻辑》,以此书为蓝本的其他逻辑类教材至今至少有几百种。
【思省】
1922年,留学欧洲的金岳霖在国内发表长文《优秀分子与今日的社会》。文中,他第一希望知识分子能够成为“独立进款”的人,“我开剃头店的进款比交通部秘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第二希望知识分子不要做官,即“不做政客,不把官当作职业……独立过自己的生活”。
殷海光回忆:“我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读书时,在一个静寂的黄昏,同我的老师金岳霖先生一起散步。那时种种宣传正闹得很响。我就问金先生,哪一派是真理。他并没有特定地答复这个问题。沉思了一会儿,他说:‘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持久。’我接着又问他:‘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他说:‘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休谟、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
金岳霖说:“就我个人说,我是在抽象思维方面能够相当精细而在人与人之间情感上百分之百粗疏的人,在行为上难免不懂规矩,不守章法,不顾人情,不习世故,因此在生活道路上难免横冲一阵,直撞一阵。不同情于我的人难免觉得我麻烦,甚而至于讨厌。同情于我的人又不免发生一种随时加我以保护的心思。”
吴宓将写给毛彦文的情诗刊载于报章,金岳霖曾对他进行规劝。金岳霖晚年回忆:“现在我觉得我的话确实不妥当。我同张奚若的来往中,有几次他当面批评我,说我的话不伦不类。我没理会。现在看来,他批评我的情况,就如我同吴先生的对话一样。把爱情和上厕所说到一块儿,虽然都是私事情,确实不伦不类。回忆看来是有益的。不回忆的话,我不至于发现上面的错误。”
金岳霖说:“对于政治,我是‘辩证的矛盾’。我是党员,可是,是一个不好的党员;我是民盟盟员,可是,是一个不好的盟员;我是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可是,是一个不好的委员。我一方面对政治毫无兴趣,另一方面对政治的兴趣非常之大。”
金岳霖晚年思省:“在新中国成立前,我没有搞过什么政治,那时我似乎有自知之明。我在新中国成立后是不是失去了这个自知之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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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事】
金岳霖字龙荪,生于1895年七夕,据其侄儿回忆,金父七夕之日从外骑马回家,途中遇到一条大蛇横在路中,金父便等蛇横过路后才策马而行。回家得知其夫人正要分娩,便决定: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就叫“巧巧”,若是男孩就取名“龙荪”。
少时,金岳霖对衣服很是挑剔。他喜欢花衣,即一种上面有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