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第一名弟子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于是有人请他去教蒙馆,他亦当仁不让,做起了教书先生。
熊十力记忆力极佳,能背诵很多书,他著书立说,案上仅有文房四宝,而没有一本参考书。
十六七岁时,熊十力四处游学,当他最先读到陈白沙“禽兽说”,忽起神解,“顿悟血气之躯非我也,只此心此理,方是真我”。并从中领悟到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并体识至大至刚之“真我”,以合于天地万物之理。这一觉悟基本上奠定了他以后的治学方向。
熊十力最初有志于革命。辛亥革命失败后,他又追随孙中山参加护法运动。但是,护法运动的失败让他备受打击,他眼看着“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内心非常痛苦,常“独自登高,苍茫望天,泪盈盈雨下”。自此,35岁的熊十力决心远离政治,专注于学术。熊十力认为这是他人生的大转变,是一次重生。
梁漱溟劝熊十力研究佛学,并介绍他到南京支那内学院的欧阳竟无大师那里去学佛学。熊到内学院报到时,“身上穿的衣服破旧,背着一个小铺盖卷,人家一看他那寒碜像,就把他安排在下人住的地方住下,一住三年。”在内学院的三年中,熊十力接受了严格的哲学思维的训练。第3年,在学院举办了一次论文比赛,熊十力一鸣惊人,写出了当时被评为最好的论文。
熊夫人傅既光回忆说,她与熊十力度蜜月时,熊利用蜜月读完一部二十四史。夫人见熊读书时一页一页翻得很快,怀疑他是否看清了内容,准备考考他。夫人选二十四史中的一件事,只讲头儿,让熊讲出其事。结果,熊不但讲述其事,而且说出此事在第几卷。
到四川璧山后,牟宗三前去探望熊十力,他回忆说:“吾即由重庆往拜。薄暮始达。至则见师母补缀衣裳,并告以先生在屋里,余即趋入,时先生正呻吟榻上,一灯如豆,状至凄凉,问安毕,相对而泣。并告人情之险。”但无论如何贫困,熊十力却坚持著述讲学。
熊十力喜欢在著作中引用禅宗公案,他说,他平生最服膺马祖掐百丈鼻孔的公案和马祖启发慧海自识本心的公案。
熊十力博览群书,汤用彤说:“熊先生通过对翻译本子的研讨,比一般留学生更理解西方哲学。”
有一次,唐君毅拜访熊十力,熊对唐说:“我老了,我的学问尚无人继承,学生中唯你与宗三可以寄望,今后你不要再到大学教书,就跟我住在一起,钻研学问。”唐说:“我不但要跟先生,而且要学更多学问。”熊听后十分生气,唐乃默然退下。
1942年,熊十力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卷修改完成。熊十力自述道:“余孤羁穷乡破寺中,老来颠沛,加复贫困,乃强自援笔,续《功能章》上下……”
1944年,熊十力开始撰写《读经示要》,从正月初一开始写,迄秋冬之际而毕。当时,北砖镇长卢子英捐赠给熊一处房屋办哲学研究所,学生居浩然回忆:“这幢房屋,离镇约有二十分钟步行的路程,有正房五间,却空无一物。我……先在北碚镇上置备了两张竹床,一桌四条凳,以及全部厨房用具,搬进筹备处,将正中一间作为客厅,其余作为卧室。……熊氏搬进去后,觉得很满意。只是文房四宝都不全,教学写作无从开始。过了四天,熊氏用两只粗饭碗,一盛墨一盛朱红,替代砚台写起文章来了。所用的毛笔秃而掉毛,但《读经示要》的自序就是用秃笔蘸饭碗中的墨汁写成的。”
熊十力常批评唯识宗不对,牟宗三便苦读玄奘的《成唯识论》及其注疏和窥基的述记,读完后,他对熊说:“老师,你的了解不大对。”结果遭到熊一顿训斥。牟宗三认为,熊先生有一些偏见,他说:“熊先生读书时心不平,横撑竖架,不能落实贴体地去了解对方,首先把人家的东西弄得零碎碎,然后一点一点来驳斥它。他对儒家的文献也不多看,他只了解那乾元性海,体用不二。这是不够的,所以几句话就讲完,而量论作不出来。”
50年代,熊十力回到北京,郭沫若希望熊到中国科学院工作,熊拒绝了,他说“老朽与洋面包似不必打在一起”,而希望回北大任教。北大哲学系“颇无相纳之意”,但熊坚持要回去,并表示“愿回此挂名养老其间,与义无悖”。北大当时给他的工资为每月800斤小米,是当时教授薪水的最高水平。
熊十力多次建议恢复旧学:设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国学人才;恢复南京内学院,由欧阳竟无弟子吕秋逸主持;恢复杭州智林图书馆,由马一浮主持;恢复勉仁学院,由梁漱溟主持。他屡次将上述建议上书毛泽东和中央政府,毛泽东只是回复说:“十力先生,长函诵悉,谨致谢意。”在熊的几项建议中,只有南京内学院,多年后在周恩来的过问下恢复,改称南京佛学院。
熊十力定居上海后,仍笔耕不辍,1956年,完成《原儒》下卷的写作,并将上下卷同时出版。继此书之后,熊十力又写了《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等著作,前后共8种,130万言。
晚年,熊十力身体不好,但他坚持每日凌晨一两点钟起床,拖着病体坚持写作。《乾坤衍》一书刚写了两三万字,便“百病皆作”。1960年2月,他曾煤气中毒,虽经抢救脱离危险,但以后神经衰弱症愈加严重。熊曾将《乾坤衍》赠上海图书馆一部,附言说:“附赠《乾坤衍》一部,实不得已自费影印。老而不死,力成此书,决不自覆其说。白沙子有句‘君子恒处睽’,即我书之心也。”
【问道】
1908年,熊十力返回故里黄冈,改名为周定中,在家乡附近任教。此时,他开始认真阅读朱子的《近思录》、程颐的《程氏易传》、王船山的《周易内传》与《周易外传》。他对程氏和船山的易学思想颇有感触,对阴阳、乾坤、动静之关系有了新的理解,萌生了坤元即是乾元、动乃静之主的思想。次年读易学,读《列子》,启发了对王阳明“良知”和《大学》“明德”的理解,忽而触悟天地万物本吾一体,须向天地万物同体处认识本心。1910年,读康有为《人类公理》,病其浅薄;初闻西洋哲学唯物唯心之说,病其支离;更加坚信《大易》乾坤之义。
护法运动失败后,熊十力开始专心向学,研读儒佛典籍,探讨宇宙人生的大本大源。熊十力认为,中国之乱,不仅仅在于军阀、官僚作怪,更在于“众昏无知”,在于传统道德价值的失序。所以,此后他思考的重心就转到重建民族的道德、精神的重建上。他常常反省自己,说自己“私欲潜伏,多不堪问”,“赖天之诱,忽尔发觉,无限惭惶”。
1923年10月,熊十力的《唯识学概论》出版,此书依据佛家本义,忠实于内院所学。但他对佛学没有宗教徒式的信仰,而是力求得到理论上的满足。此时,他对佛学的态度缺乏批评、扬弃,但他并不认同唯识学取经院派的教条式态度。
1930年,熊十力结识马一浮,受马影响颇深。马一浮对其著述提出一些意见,他后来修订《新唯识论》(文言文本)的《明心》一章时,特别在心、性、天、命、理等宋明理学范畴的同一性疏解上,采纳了马的意见。
1932年,熊十力的《新唯识论》(文言文本)出版,这标志着“新唯识论”哲学体系的诞生。但此书一出,即刻遭到佛学界人士的攻击。熊十力为自己辩护说,《新唯识论》“义既远离唯识,旨亦上符般若”,认为自己非但没有离经叛道,反而是对佛学的维护和发展。
1944年,熊十力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杀青付梓,此书与《新唯识论》(文言文本)共同构成熊十力的哲学思想体系。
《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不仅仅是文言文本的改写,它已逐离了佛学体系,而成为一部博大精深的哲学著作。如果依据文言文本可把熊看成“新佛家”的话,那么,以语体文本为界,则应视其为“新儒家”。
熊十力主要的哲学观点是:“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天人不二。”他所谓“体”是“心体”、“性体”,即人的生命存在的本体、宇宙万物之本,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道德的本体。所谓“体用不二”,就是肯定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是为了在物欲横流的世界寻找“人生本质”和“宇宙本体”。熊十力认为,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仁心本体,内蕴着极大的力量,可以创造出,生化出整个人文世界。他以积极的人生态度、生命意识和人本精神去面对世界,创造世界,同时有主张不被人们创造出来的物质世界和人文建制所异化、所遮蔽,以致忘却、沦丧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根基。
《体用论》集中表达了熊十力的哲学创见,特别是“体用不二”的学说。熊十力在《体用论》一书的《赘语》中说:“《新论》(指《新唯识论》)两本(指语体文本和文言文本)俱毁弃,无保存之必要。”这话,他也成书之后多次对友人提及。
《明心篇》是熊十力晚年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主要讨论心性论与认识论问题,发挥生命体验的形上睿智,对本心与习心、科学与哲学、科学的心理学与哲学的心理学、精神与物质、知识与道德、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之关系都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熊十力提出的“体用不二”,成为整个当代新入学思潮“重立大本、重开大用”和“保内圣,开新外王”的滥觞,亦成为这一思潮的基本思想间架。
综观熊十力哲学,大致经历了由融儒入佛到儒佛同参,再到融佛入儒、归宗儒学的演进历程。其一生为学,融贯中西,平章华梵,摒弃陈说,绝少依傍。其哲学思想虽有不少局限,但他以其广阔的文化视野,独具的哲人慧思,提出并力求解决的人生问题与文化问题,诸如人的终极关切、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困惑和疏离等,仍是人类先自爱乃至以后所面临而必须解决的问题,而他凭着对生命存在的独特体验,所作出的对人的内在的道德自觉、价值自觉、文化自觉的阐扬,又为人类开创了一条探寻价值的新路,而具有普遍的世界意义。
【灼见】
熊十力说:“知识之败,慕虚名而不务潜修也;品节之败,慕虚荣而不甘枯淡也。”
曾有革命党人认为武汉不适合发动革命,熊十力却驳斥道:“武昌者长江之上游,南北之枢纽,天下安危之所系也,兼有张彪等庸才为官帅,若能暗中策反军队,不数年大事可成。”此说后来果被验证了。
熊十力在《读经示要》中感慨:“做人不易,为学实难。”他在第一讲里说道:“袁氏首坏初基,军阀继之,贪污、淫侈、残忍、猜妒、浮夸、诈骗、卑屈、苟贱,无所不至其极,人道绝矣!”他又说道:“今世衰俗敝,有过五季,贪污、淫靡、庸暗、污贱、浮诳、险猜,毫无人纪,吾为此惧。”
1949年4月10日,即将去台湾的徐复观收到熊十力的加急长书,熊劝他不要去台湾,并在信中将不能去台湾的理由一一罗列:国军已是全无斗志,美国人的援助绝对是靠不住的,国民党小朝廷仍旧不思进取……
1950年春,熊十力抵达北京,政务院秘书长齐燕铭便专程到车站迎接。他谈起一路观感,顺口冒出“林彪心术不正,怕不得善终”之句,吓得旁人赶紧劝他不要再乱讲。
新中国成立后,统战工作者问道于熊十力,熊说:“存在的问题就是学习苏联,事苏联如祖,事斯大林如父,而对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优秀传统文化避而不提,真是数典忘祖!”
熊十力说:“中国学人有一致不良的习惯,对于学术,根本没有抉择一己所愿学的东西。因之,于其所学,无有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不顾天不顾地而埋头苦干的精神于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学术有所创辟,此比孟子所谓缘木求鱼及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殆尤难之又难。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无一刹那,风气或变,而逐臭者复如故。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途,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两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
晚年,熊十力哀叹:“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逢十祀。绝无向学之青年,后顾茫茫……”但即便如此,他仍对未来寄予希望:“吾国人今日所急需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游乎广天博地之间,将为世界文化开出新生命。”
【幻灭】
台湾学者林继平在《我的治学心路历程》中记述,国民党退守台湾之际,熊十力秘密到达广州,准备去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