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税增加,官员的腐败,促使人民渴望恢复清朝的统治。他们认为,尽管清朝的统治不好,但民国要比它坏十倍。我们不仅在这个偏远的角落听到了对清朝的怀念之辞,在其他省份,我们也了解到,那里仍然存在着希望清朝得以重建的情绪。”
溥仪原以为庄士敦会显出高兴的神情,没想到庄士敦会把报纸放在旁,脸上尽是不安的情色。
“庄师傅不同意报上的看法吗?”
庄士敦看着溥仪,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皇上,你看过《新青年》、《改造》、《曙光》上的文章吗?皇上知道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这些人物吗?”
“这些人是新文化的提倡者,我看过胡适的诗,李大钊的关于俄国的文章及陈独秀对中国传统的批判和对现实的分析。”
“皇上看出什么来了?”
溥仪笑道:“我记得有人问胡适:‘青年中国需要无政府,老年中国需要君主制,这种说法是否准确?’胡适答:‘无论哪个中国,都需要‘太监’。”说罢溥仪大笑起来。
庄士敦道:“这些人提倡的东西,肯定会对未来的中国有很大的影响,皇上应多思想一下这些人的观点。”
溥仪道:“那当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一份报纸道:“这是《曙光》,是他们的报纸,庄师傅看看上面的文章。”
庄师傅接过报纸,见皇上用朱笔描下的部分写道:
“中国农民十之八九不识字,愚蠢得和鹿豕一样,真是可怜。什么自由、权利、政治,他们哪里懂得?他们就晓得把钱粮纳上,一边过他的苟且日子罢了。有时遇见城中人还要问问:‘宣统皇帝如何?’‘现在是哪一个坐在皇宫里?’往往也叹息痛恨地说:‘这样年头怎么得了!等出了真龙天子就好了!’
“你想,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张勋复辟,才能得农民们的心;只有张勋招义勇兵,他们还踊跃上前。若是给他们读什么新思想,哪还能够理会?所以我们要想种种社会运动都得农民的援助,就要先促起他们的觉悟。”
庄士敦放下报纸,见溥仪正得意地微笑着看他。
“皇上,你看到这样的文章很得意吗?”
“当然。”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只是在宫里做着皇上,很遥远的人也在想念我,仍称我为皇上,仍把我当成皇上。”
庄士敦站起来,走到皇上面前道:“臣没有想到皇上会这么看这种报道,皇上应看到那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要想种种社会运动都得农民的帮助,就要先促起他们的觉悟。’新文化的倡导者们已经向农民们灌输民主、科学的思想,他们是要改变农民的思想,这一点皇上没有看到,却看到了自己仍在农民的心目中,皇上这样看问题,不是很可怕吗?这样,皇上会很危险的,会一步一步地走向对自己不利的境地。”
溥仪的脸上早没有了笑容,面色惨白,瞳孔突出,双手在不住地抖着。
“庄师傅是说我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这些新文化的领导者会从根本上摒除我?”
“是的。”
“我完蛋了!完蛋了!”
“皇上一向文雅,说出这种词汇,我非常惊讶;皇上应处事稳重,有高贵的血统,有坚韧的意志,刚才还满怀希望,突然间就认为自己完了,我感到很痛心,痛心皇上是这种意志薄弱的人,见识短浅的人。”
“我们不是完了吗?”
“我必须直率的说,复辟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为皇上自己并没有力量,仅能靠那些军阀,而军阀的态度是最不可靠的,他们仅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土匪。但是,皇上不能据此就说自己完了。皇上仍然有实现自己伟大人格的道路可走,而目前,首先要使自己具备非凡的能力,皇上从报纸上看那些——搜寻那些复辟的消息是徒然的浪费时间,皇上的精力应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就是从复辟的这意义上说,皇上埋首于报纸中也无作用,陈太傅曾说,皇帝陛下圣德日新是最重要的。就是不复辟,皇上也可能以公民的身份竞选总统,就是竞选总统失败,也能靠自己突出卓越的才智品德,做出另一番事业,使自己成为历史上优秀的人物。可是皇上却总是走极端,要么在复辟希望的峰巅,要么在复辟梦破的谷底,这是很危险的。”
溥仪道:“庄师傅说,能力是最重要的,圣德日新是重要的,我如何做到这一点?”
“皇上要破除君权神授的观念,中国也有句古话: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皇上要获得生存的才能,获得超越时代的思想品德,必须走出宫中。我们大英帝国的威尔士亲王是我牛津时的同学,他的生活,与我的、所有牛津大学的同学的生活,都没有什么不同。战争期间,他成了一名年轻的中下层军官,和别的军人一样为国家服役,军旅生活与其他军人没有什么不同,这样,他才具备必要的能力。可是皇上却被腐败庸俗的官吏、仆人、太监们包围着,而每日里都在憧憬着复辟的美梦,这能够获得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多少知识能力呢?皇上让我带来的画报我带来了,臣请皇上坐下来看这些画报。”
溥仪坐下来,庄士敦拣出几页皇室生活的照片,特别是王子的。
“皇上看这些大英帝国的王室成员,他们是和平民和睦相处的。而作为王子,从小要过和平民一样的生活的。”
庄士敦对那些照片一张张地解释着,一会儿谈话轻松起来,不时地发出笑声。
“王子若是和哪一个年轻女郎稍一接触,马上就有记者拍出照片,写出文章。这些记者是无孔不入的。”
半天过去了,溥仪觉得他获得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指导,便留下庄士敦,赐宴御花园。
庄士敦道:“这画报上还有一样好东西皇上没有看到呢。”
“什么?”
庄士敦翻开一页,溥仪看去,惊喜得跳了起来:“竟有这样玲珑漂亮的小狗!庄师傅无论如何要给我弄几头来。”
“让我先看看皇上的狗吧。”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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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情怀 天子春梦 第7节
溥仪带庄士敦进入一个大房子,一见,惊呆了,里面各种各样的狗无所不有。
“虎子,豹子,过来,见过师爷。”溥仪一招手,两头狗纵过来,一头如狮子,一头如豹子,高大威猛。庄士敦吓得心里冰凉,可脸上却装出镇定。“虎子”一抬前腿,爪子扶在庄士敦高高的肩上,舌头舔着庄士敦的颈项;而“豹子”,则围着他的腿嗅来嗅去。
“皇上,它们亲热够了吧。”庄士敦战战兢兢地道。
溥仪一摆手,两头狗围着他转起来。溥仪道:“也赏他们一起去御花园吧。”
溥仪带着两条狗和庄士敦一起去御花园,刚走到门口,溥仪道:“庄师傅,我让你看一出惊心动魄的好戏。”
“什么好戏。”
溥仪一笑,用手一指,道:“上!”
只是轻轻的一声,两头狗真地如虎似豹的向路过养心殿门前的太监猛扑过去,待庄士敦明白过来,太监惊恐的喊声刺破了天空似的:
“救命呀!救命呀!……”
这声音,犹如在黑夜里突然见到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这种恐怖的叫声,连听到的人也吓得半死。
“虎子”已是前爪搭在那太监的肩上,“豹子”的长舌则正好搭拉在那太监的鼻子上!
“哈哈哈……”
溥仪笑得前仰后合。
“皇上!皇上!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待庄士敦明白过来,竟愤怒得如虎子、豹子一样,一把推出皇上很远,“快停下来,这种恶作剧是有失身份的!”
从来也没有人敢对溥仪这样,溥仪愤怒地望着庄士敦。
“老爷子,您这是干什么?还不把狗唤回来。”
溥仪一挥手,狗迅速地跑回来,那太监已是满脸血迹,倒在了地上。
“老爷子,这确是老爷子的不是了,庄师傅是为老爷子好才这么做的,就是我,也必然这么做。”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庄士敦已经知道她是二嫫。令庄士敦惊讶不已的是,她竟敢指出皇上的过错,而皇上对她却非常恭顺。她也只是个下人呀!
溥仪看庄士敦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庄师傅觉得,对这个一向在宫中无人敢冒犯的皇上来说,他做得是过分了点,于是道:“请皇上恕臣刚才的鲁莽,我在那瞬间的感觉是在英国。”
“我恕你无罪。”
王焦氏道:“老爷子对庄师傅可不必因这件事有什么成见。”
溥仪道:“这是原轸在朝廷上唾晋襄公,是忠心的表现,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皇上的大度臣又一次感受到了。”
宴会的席间,庄士敦道:“皇上,在你的躯体里有两个皇上,而不是一个皇上。除非皇上能令两个皇帝角色中的那个好的占上风而使另外一个永远处于恭顺的臣仆地位,否则,皇上就绝不可能为了皇上自己、也为皇上的祖宗,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溥仪道:“如何才能做到呢?”
“还是那句话,离开紫禁城,离开身边这些庸俗的官吏、仆人和太监,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
“唉,可能真要做个普通人了,眼见的战乱将起,不知直皖两家最终谁赢,而无论谁都有可能利用我、利用优待条件来粉饰自己;他们都标榜自己代表着进步,代表人民的利益。”
“皇上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涛贝勒爷已和我谈过此事。刚巧,大英帝国的海军司令将到中国北方,我会让他来觐见皇上的,这样不仅可以保证皇上的安全,也可以让皇上多了解些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物。”
溥仪笑道:“这个行动本身是否意味着你也没有把我当成个普通人?”
庄士敦笑道:“刚才的那一推,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
“是的,”溥仪反驳他道,“你后来向我致歉的话,说明在你的灵魂深处,你仍然把我当成皇上。你都是这样,我要做个普通人,能吗?”
炮声在北京的一些郊区响起,从紫禁城中听去,犹如天边响起的闷雷。正如震响闪雷的天边阴云密布,电闪雨急,而自己头上的天空却晴朗灿烂一样,曹锟、吴佩孚的军队和段祺瑞军队的血战并没有影响紫禁城的生活,紫禁城的人很安然,王公们也没有一丝儿慌乱。这在某种程度上归于庄士敦的安排。在前后相隔不长的时间里,在英国公使的陪同下,英国海军司令和香港英国总督接踵访问紫禁城,他们对溥仪彬彬有礼,称溥仪为皇帝陛下。随行的英国记者对这两次访问作了详细的报道。不几日,直皖两家都声明自己一向对紫禁城是尊重的,也会继续尊重“优待条款”。
溥仪对庄士敦在那天中午推他一跤的不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英国海军司令及香港总督的来访使他找回了自尊,内心里充满了自豪,同时也对庄士敦由衷地感激。而那些王公们,太妃们、宫中的仆人太监们,虽然一向恨庄士敦,讨厌庄士敦,但他在宫廷可能要遭危难的时候,作出了巧妙安排,令这些平时憎恶他的人们有了许多好感,也多了几分敬畏。人们也更真切地理解了载涛给皇上请英文师傅的良苦用心。
不久,喜讯从天而降——奉军参与了战争,与直系联手打败了皖系,段棋瑞辞去了总理的职务,张作霖进北京来了!
与此同时,从沈阳传出的登在《北京导报》上的长长的一段话,禁城的人们互相传阅,几乎人人能背下来——
“最近几天来,在当地的各个阶层中,尤其是在张作霖手下的军人中,盛传一种传闻,声称清朝的君主制度不久将在北京重新建立,以取代现存所谓的中国共和制政府。按照通行的说法,此次发起重建君主制的,是张作霖将军。他将与中国西北的某些拥护君主制的和军界的领导人合作。曾经在1917年7月,实际上把年轻的满洲皇帝扶上帝位达12天之久的张勋将军,将在重建君主制度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传闻还说,目前重建君主制的惟一重大的障碍,就是段祺瑞元帅和西南地方的某些领袖。由于现在国家政局动荡以及来自外部的危险,即使是徐世昌总统和前总统冯国璋,也倾向于同意恢复帝制,而不对其表示强烈的反对或不满。至于曹锟、李纯以及其较次要的军界首领,据说,只要允许他们掌握他们现在各省享有的职权,再让他们当上亲王、公爵或侯爵,他们就会满意了。在中国的官员们中间流传着这样可信的说法:假如恢复帝制的方案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事实,那也是因为国内的和平谈判陷入可悲的境地,以及国家缺乏统一,形势比清朝统治时期还要糟糕等等原因所造成的。这一方案将把满族的统治者名义上置于中国政府首脑的位置上,而所有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的权力,则仍将留在中国总理的手中。而且,国家的名称也只会发生小小的变动。就是说,世界各国那时将称中国为‘中华帝国’,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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