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和驼背这些天也直了,胸脯挺得高高的,晚膳后,他又给皇上讲起了故事。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眉飞色舞,他道:
“万岁爷的家族是最显赫的,是最尊宠的,是天神的后代。”
“是吗?我好像也听说过,你再讲一遍我听听。”
张谦和更来了精神,道:
“在此边的山海关外面,盛京的东边,有一座长白山。这山形势险峻,气象雄伟,绵延几千里,它有一条山脉,叫布库里山,布库里的山头,有一个碧蓝碧蓝的湖水叫天池。天池的清明犹如秋天的天空,犹如刚擦拭过的镜子。这一年的春天,艳阳高照,春风和煦。满山桃红柳绿,碧草如茵。空中有山鹰盘旋,林间有黄莺歌唱。突然,山坳里传来黄莺般的笑声。说话声,有三个美丽的女子从山花烂漫中走来。原来,在这天池旁降下三位仙女,大姐叫恩古伦,二姐叫正古伦,小妹叫佛库伦。仙女的美丽是不必要形容的。她们三人被这长白山,被这天池的景色所陶醉,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们都要光顾这里。她们被天池的碧水所陶醉,来到湖边,三人在湖水中望见自己美丽的倩影,四望杂花生树,两个姐姐不禁说道:‘如此美好的季节,美好的风景,澄澈的湖水,我们不妨到湖里去畅游一番。’佛库伦说“好,好,这正是我所想的。于是姐妹三人就在这天池中澡浴,姐妹三人心情舒畅,说笑嬉闹,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有三只灵鹊飞来,口含红果落在三姐妹身上,可是只有小妹佛库伦接到了果子,勇敢地吃下,只觉香气透鼻,甜脆无比。不久,佛库伦便觉身体有异,与两位姐姐说了,两位姐姐大喜,说这是受了神孕。十月怀胎,佛库伦生下一男婴,这婴孩生下来就会说话,见风就长,不一会儿便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汉,一身的神力。佛库伦便给这个男孩取名叫布库里雍顺,姓爱新觉罗。这时,神鹊又飞来说:‘布库里雍顺,上天生下你是让你平定乱世的。从此,爱新觉罗氏便是天下的主人。”
听完张谦和的故事,小博仪的眼里放射出熠熠光芒。这使他坚定地认为,他是天下的主人。
第二天清晨,龙床帐外张谦和书声朗朗,金声玉振。隆裕太后在膳后笑眯眯地道:“皇帝你要用功,多学点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毓庆宫中,陈宝琛微笑着捻那一撮雪似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道:
“优待条件就在盟约,为各国所公认,连他总统也不能等闲视之。”
不一会儿,他又点头道:
“天子就是天子,真命天子吗!”
北京又下了一场小雪。虽是正月里,北京的街头也看不出有什么节日的气象。
一个面馆已经开业,照例,门面前的雪已扫得很净,照例,几个拉车的扯着绽出棉絮的袖头正擦鼻涕,揉眼睛。
一群麻雀飞来觅食,没有人去管他们,而这些麻雀,胆子也特大,蹦着蹦着,就蹦到了几个跳绳的小孩前,晃动着脑袋在看小孩跳绳。几个孩子边跳边道:
“总统大,大总统
总统皇帝一笼统
一笼统,一笼统
国会内阁只虚名。”
人们似乎都没有听见孩子的儿歌,孩子们也自顾自的随着绳圈的节奏而反复地念着。
突然,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店前走过一个穿袍褂的人。这目光中有惊讶,更有羡慕。不一会儿,人们更惊异起来,店前居然走过一位拖着长辫子的人。
一位拉车的道:“这些天,穿蟒袍补褂、红顶花翎的人到处都是,很神气呀。”
另一位道:“就是,连顶马开路,从人骑的仗列也在大街上又兴起来,满人又神气了。”
一位吃面的道:“自古乱臣贼子都没有好下场,孙文当了几天的临时总统?你看那些人又干了些什么?”
另一位道:“我看孙中山的话的那意思,还是对穷人有好处。”
“哧——,假!”
“不错,袁总统就假,全假!”
“可别乱说,这里不会——”
“滚吧,这里有什么外人——我说,改个君儿,唐朝姓李,宋朝姓赵,清朝姓爱新觉罗,民国朝姓袁。我看孙文不是袁世凯的对手。”
“不过,”老板说,“袁世凯对皇上那么好,给他拜年,明天又准备给皇上过生日,那意思,敢情恢复大清也说不准儿。”
“假!”那位喝面的道,“这些满人瞎快活,你知道这袁总统给皇上拜年,过生日是啥意思,这年头,说不准。”
“什么准不准的,不乱就好,要是乱了,连稀面也喝不上了——可千万别乱!”
这句话,大家都赞同,于是又陷入了沉默。
紫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气象。
继正月十四袁世凯派使者为皇上过生日祝寿之后,日子过得飞快,春暖花开的季节,三月,又迎来了太后的寿日。说是“三月”,其实也是民国二年二月。
15日这一天,正是隆裕太后的万寿节。袁世凯特派了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诏持国书前往致贺,上面赫然写道:
“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谨致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
清室也以国书作答,末了是几句典丽的词语:
“……尧室岁月,付天地之悠悠;禹甸河山,惧风云之忧忧。俯视者苍生待命,但期时和年丰;仰愧者祖宗在天,敢曰河清而人寿。”
梁士诏走后,国务卿赵秉钧率全体民国国务员,以外国使臣的礼节前往宫中祝贺,乘马车人东华门,在上驷院门外下车,换轿入景运门,在乾清宫下轿,步行至上书房。这时,绍英早已等侯在这里,见国务员们整整齐地来了,忙迎上前去,各自鞠躬行礼后,绍英领着他们人正门向太后行三鞠躬礼。礼成,仍由原路出宫。
本来,隆裕太后得了厌食症似的,吃什么吐什么,已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全无了血色。可是万寿节如此热闹,使她又恢复了元气,脸上显出红润的色彩。
“老祖宗,我真是高兴。我早说过,老祖宗您不要过于悲伤,看,现在不一切都好了吗?”
小德张把太后揽在怀里,动情地说道,眼泪不禁流下来。
“能活到现在,多亏了你。”隆裕太后在张兰德的怀里犹如一个小羊羔。
冬天的一束阳光射进长春宫,隆裕太后的心里也如这冬天的阳光一样充满了温暖。她从张兰德的怀里坐起来,道:“张罕达,把皇帝叫来,我总觉着对这孩子关心得少了点。”
“主子怎么这么说呀,这些年,主子哪天从早到晚不是惦着他,看护着他。”
“唉——,小小的孩子,生活在这宫中,又碰上这么个年头,虽是皇帝,可是却比人家的孩子受的苦多。”
“主子对万岁爷可说是操碎了心,奴才看着心疼。主子,现在万岁爷大了,懂事多了,您老人家就宽几天心吧。主子您这几天的身体刚见好,心情刚舒坦了些,就别再多操心了。”
“张罕达,你去吧,把皇帝叫来。”
“嗻——”
不一会儿,博仪来到长春宫,博仪刚行过礼,隆裕太后笑容满面的道:“皇帝,坐下来吧,快坐下来。”
听了太后的话,小皇上心里如照进了三月的阳光,他如沐春风,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太后是如此的和蔼可亲。
“皇帝,虽说咱已退了位了,可咱还是皇帝,这记在盟约里。民国的人再放肆,对于盟约,也是不敢小矑的。你年龄还小,本来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退位的诏书是我颁的,虽然当时是没法子,可我也是一时糊涂。皇帝,你体谅这一点吗?”
“皇额娘,您那样做肯定有那样做的道理,皇额娘就不要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
隆裕太后舒了一口气,道:“毕竟是皇帝,是天子,天赋聪明,说出这样有见识的话。皇帝,你也读了两年多的书了,虽是少年,可经过的事多,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今天皇额娘叫你来,是说几句要紧的话儿,我觉得你完全能懂的。”
“皇额娘,我已经长大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天下的事,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就不要太费心了……是这样的,有些事情不要强做,费尽心力也做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勉为其难了。”
溥仪道:“皇额娘,可有些事情不是我愿意去做,是别人让我做的。”
“唉——,皇帝,话又说回来,身为爱新觉罗氏,日子就不能往轻松里去过,就得为列祖列宗争光啊。”
连隆裕太后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对皇上说什么。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皇帝都活得太累,特别是皇帝。她如今觉得,他三岁入宫,就没有过什么快乐的日子,就没有享受人间的温暖,他实在是最无辜、最痛苦的一个,她想为自己、为皇帝解脱痛苦;但是,另一方面,身为太后,身为皇帝,处在被退位避政的地位,又于心不甘:真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啊。
虽然只是八九岁,博仪已懂得了许多,他大致明白了,太后让他对一些事看开些,活得快活些,让日子过得轻松些;但是太后对孙文、袁世凯这些人夺得了本该属于他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又感到愤懑。
这次谈话,竟成了隆裕太后和博仪的永诀,这也是博仪真切地感受到母爱的一次谈话。更令博仪感到激动的是,隆裕太后惟一的遗旨、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别难为了那孩子。”“那孩子”就是小皇上,“那孩子”这个亲切的称呼,可以看出来,在隆裕太后的弥留之际,显现出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民国的代表和满清的遗臣说的,这“难为”的含义各有不同。对民国来说,太后希望不要对皇上有什么不善意的举动;对满清的遗臣来说,太后希望他们量力而行,量天意而行,不要让皇帝做超出他能力、超出天意的事。
人们对太后的逝去并没有显示悲哀,除溥仪一人而外,宫内宫外的满清遗老道少,倒是保有着自旧历年年前时所滋长的喜悦,这种喜悦欢乐的气氛随隆裕太后的死而一天比一天浓烈。虽然满清的遗臣们在太后灵柜前干嚎,虽然太监们发出种种阴阳怪气的哭声,可是人们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欢乐。
太后是在她的万寿节的第七天去世的。当天,孙文和黎元洪副总统就发来了唁电,那些王公旧臣一片欢喜。内务府马上以“大清皇帝暨王公大臣”的名义复黎元洪的唁电,电文如下:
“副总统哀悼大行皇后仙驭升逻,情词恳挚,并蒙饬属依制成礼,遣员致吊,足征优待之隆,不胜感纫之至。”
最为动人的是袁世凯,他自己黑纱缠臂,又通令全国下半旗志哀一天,文武官员服丧二十七天,报丧的电文均由国务院代发。
2月28日,全体国务员前往宫内致祭,宫内外车轿云集。灵枢前,国务员们采用了新式的志衷方法,随着号令,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齐齐刷刷,煞是好看。
袁世凯大总统对宫廷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他致书“大清醇亲王”请晋封晋妃的尊号,清内务府和王公道臣们不敢怠慢,忙恭上尊号,曰“端康皇贵妃”。这样,后宫又有了新主子。
3月19日即阴历2月12日,太和殿举行了国民哀悼大会,主祭的总代表是参议院议长吴景濂。
阴历初二日是隆裕释服的日子,军界举行了全国陆军哀悼大清隆裕太后大会,领衔的是段棋瑞将军。
辫帅张勋通电全国,称隆裕大后之丧为“国丧”,电文曰:“……食毛践土,莫非王臣……我国大总统及政府诸公皆清朝二百余年之臣子,即新党人物有崛起草莽,其祖若父亦皆受禄于朝。”
满族王公大臣赏穿孝服百日;汉人中,陆润库、徐世昌、陈宝琛、袁励雄,也赏穿了孝服。特别令人兴奋的是,徐世昌太傅是从青岛赶来的,在太后的退位诏颁布后,他就寓居青岛,而今专程前来奔丧,而他,又是袁总统至交密友心腹,更是北洋元老,如今特来奔丧,怎能不令清臣王公们兴奋?
可是也有让人气恼的事儿,做过军机首席,内阁总理大臣的庆亲王奕劻,寓居天津租界,却屡召不来。
“什么玩艺儿?”
“还是人吗?”
“这种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徒,还该活在世上!”
连北京街头的普通百姓也在骂着奕劻。
光绪皇帝的崇陵是在他死后才在梁格庄修建的,并不是像以前的皇帝一样在生前已经建陵,在清仪建位时,基础工程尚未及半。当时从京汉铁路高碑店车站起,修建了一条支路,经涞水县、易水城,直达梁格庄,光绪皇帝的样宫即由北京用专车“奉移”到梁格庄行宫内“暂安”。1908年12月,光绪的灵枢奉移至梁格庄行宫,暂安殿的近旁设立了王大臣六班公所,凡现任各部院的王大臣和八旗都统都要轮流值班,守护梓宫,每日朝奠。暂安殿内由清内务府包衣旗人负责,门外由泰宁镇的绿营白昼巡逻,夜间走筹。
隆裕太后死后不久,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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