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前面有两个人手拿响尺,前后有四个人手拿拨旗,他们指挥抬杠人的动作……”
李福贵师傅滔滔不绝的说着。
这时,送葬要经过的街道两旁的店都停止了生意,门前都摆了黑布白花和其他的一些祭品。人们站立在大街两旁,鹄首鹤立的观望着。棺材抬起来,人流徐徐的涌动着。人们都在观望着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一大群道上过后,是一大群和尚,然后是几百名喇嘛,手里拿的不知是什么家伙。这些道士、和尚、喇嘛足足摆了半里路。随后是吹长大喇叭的、吹小喇叭的、吹笙的——这些乐器,焦顺不清楚。几队吹鼓手过后,是举牌子的,先是举黄牌子的,后是举红牌子的,都摆成一个个的方阵。
李师傅介绍说:“这是醇亲王生前身后得到的职位,爵号和荣典什么的。”
随即,又是半里路上的方阵,许多的东西都在肩上扛着,四人一组,东西有的用黄绸扎着,有的用蓝绸扎着,有的用白绸扎着。
李师傅道:“这用黄绸扎的是亲王生前受赏的东西。其他颜色的都是影亭、神主亭还有其他的东西,咱也说不清。”
绸亭过后,是各种魂轿,椅轿。这些东西,焦顺夫妇也能认得。过后是手里捧着盘子的小孩(童男)。有些盘子的东西,焦顺夫妇认得:狗、鹰、骆驼等的,各色各样的动物都有;可有的东西他们就不认得了。这些人的嘴里都“噢噢”个不停。
李师傅介绍道:“这些摆设,像是出外打猎,那些送葬的人不忍心亲王已经死了,才这样布置的——快看,孝子来了。”
见一个人独成一队,青布衣褂,青布靴子,年纪也就和骡子差不多,十岁左右吧。
“他是孝子,那就是皇上了?”骡子问道。
“不许乱说。这个可能是醉亲王的五儿子叫载沣,听说他已经袭了醇亲王爷的爵位,成了第二代醇亲王。”李师傅道。
孝子身后是一群群一队队的戴孝的人。据李师傅介绍说,这些都是朝中的大官和醇亲王生前的亲友。这些人约有一千。
这些人过后,才是棺材。庞大的抬棺队过后,是一队骑马的人,三十人的样子,都是行猎装束,手拿猎枪,随着棺材缓缓而行。随后就是一里多长的车队了。
李师傅介绍说:“这是车队,里面也有许多轿子,这些都是醇亲王的眷属。”
其后又有许多队,总之,过了大半天,人才走完,满街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纸钱,据说这是规矩,是不许露出地面的。
待人流过尽。焦顺看了看天,说道:“李师傅,我们还能走几十里路呢。节气不等人,我们这就谢过师傅,回家去了。”
“娘——”九岁的骡子扑到母亲怀里。妇人的眼泪扑籁籁地掉下来,说道:“儿呀,你命好,总有贵人相救,你就在这儿跟李师傅好好干吧。”说着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跪在李师傅面前道:“孩子交给师傅了。”
李福贵忙将她拉起道:“放心回去吧,虽然剃头是九流的行当,但糊口还是没有问题的。”
骡子抱起妹道:“小存,路上听话。”
“妹妹听话,哥哥,你不走了吗?”
“不走了。”
妹妹哇地哭起来:“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小存听话,我过些天就回家看你。”
妇人抱过孩子,再没有说什么话,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许多年过去了,小骡子渐渐地长成了大骡子,师傅给他起了个大号,叫耐勤,从骡子的意思。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火烧了圆明园,烧了几个王府,火烧了许多店铺民房。每天都有清朝的官员被砍头,更有“拳匪”和无辜的百姓被虐杀。骡子耐勤的师傅也被洋鬼子残杀,剃头的铺子就给了骡子。每天,骡子都早早地就关了铺门。对门前流浪的人群,对门外倒下的尸体,不闻不问,习以为常。
这一天的上午,他照例很晚才开了铺门,一个叫化子靠门躺着,门一打开,叫化子便倒在门槛上。骡子叫了几声,他也不应,骡子便以为他死了。若是离门哪怕只有三步远,他也就不问了,因为他每天都看到许多的尸体。可是倒在了自己的门内,总得把他搬走。可就在他拉那“死尸”的时候,“死尸”却睁开了眼睛,一骨碌爬起来。骡子吓了一跳,楞怔在那里。
“哥——”
骡子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便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便回到了铺内。
“哥——”叫化子跟进来叫道。
骡子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复活的“死尸”正在叫他。
“你——”
“哥,我是你的亲妹妹,我是小存。”
骡子仔细地端详,才发现这个满头乱草、衣衫腌脏褴楼的叫化子真的是他的妹妹,顿时眼泪夺眶而出,把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许久,问妹妹:“小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爹、娘都……都被洋鬼子用刀挑死了。”我扮成男的,要饭找倒这儿来的,昨晚上怎么叫门,也叫不开,我还以为哥哥也……”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骡子跪在地上,向着老家的方向磕着头,呼喊道:“爹……,娘……”
兄妹二人哭成一堆。
妹妹小存洗沐过,换了哥哥的衣服。哥哥骡子看着她道:“小存,我看你就作男的打扮吧。一来,洋鬼子满街跑,许多姐妹都被他们糟蹋了,女孩子在街上是绝不能露面的;二来,我这剃头的,这年头挣的只够糊口,你这身打扮当我的徒弟得了。”
小存在这里安顿下来,转眼已是三年过去。小存的姑娘身体渐渐显露出来。这样的人,很容易活下去,一旦有几口饭吃,就发育得很快。哥哥于是公开了她的身份,想要给她找个婆家。可是她这样的人,别说她自己给别人洗过头,刮过脸;单是她哥哥是个剃头匠这一点,她也难嫁出去。好不容易,骡子把妹妹半卖半嫁地给了一个姓王的差役。这差役生着肺痨,又只会吃喝嫖赌,小存嫁给他,整日挨打受气。在第三年,小存生了个女儿,刚一生下孩子,那姓王的差役便病死了。
一天,哥哥骡子正在给客人光脸,妹妹小存走进来。
“妹夫的事,办好了吧。”
“什么事都办好了。可这丧事一办,家里也揭不开锅了。上有公婆,下有吃奶的孩子,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又来麻烦哥哥。”
“这是什么话,不找哥哥找谁呀。”
“可哥哥一点积蓄也没有,到现在还单身一人,我——”说着妹妹已泣不成声。
“这有什么,”哥哥道,“只是,我能救了一时,也救不了长久,还得想个法子才好。”
这时,那个理发的抬头看了看王焦氏道:“我看你们兄妹挺义气的,不如帮你们一下。我认识一个在醇王府当差的,他说醇王爷要添孩子了,正找奶妈,我看大妹子挺合适的,说不准就能选上。”
骡子忙和妹妹跪下道:“爷若是成了这事,真是恩同再造。不知爷怎么称呼。”
“就叫我张大哥行了——若是大妹子进了醇王府,不忘在下我就行了。”
过了两天,那位姓张的顾客有了回音,说他的那位兄弟可以带王焦氏进王府。
哥哥便拿出积蓄,给妹妹做了合身的衣服,又给她吃了几顿好饭。穷人家就是这样,只要有吃的,那奶水就如同西山的泉流,汩汩不尽。
这天,那位姓张的顾客带一个人来到铺子介绍道:“这位就是在醇亲王府做事的焦大哥,你们还是本家呢。”
骡子连忙向他行礼道:“小人沾爷的光了,小人也姓焦,叫耐勤——不过这街坊都仍叫我骡子。骡子这厢给爷请安。”说着又拜了下去。
骡子见这个人头戴尚文沿的官帽,脚穿青布洒鞋,身穿窄袖窄裤腿青布短袄裤,腰扎蓝带,身材高大壮实,如铁塔一般。看这身打扮像是王府里的轿夫。
姓焦的道:“既是本家,又有缘份,彼此就不必客气了。”
京城的人都知道,这王府的轿夫威风可大了,城中大小官府衙门的老爷和行役见了他们也须让着三分,何况是醇亲王府上的轿夫。但这位姓焦的,虽外表粗鲁,心里却机灵。他盘算着,若是真的能给醇王府找个好奶妈,醇王府从王爷到奶奶哪个不给他赏银,自己在同事们中的地位自然就高了一等。奶妈在王府中的地位是很高的,而且说不定她哺育的小王爷今后能做到登天的位置,那自己通过奶妈可就能和小王爷套上了近乎。所以这个姓焦的轿夫在非常下等的剃头匠面前,也没显出骄横的样子,只是略显一下王府的派头而已。
姓焦的道:“今儿早上,醇王爷喜得贵子,是个男孩,我把张老弟托的事往王爷那儿一说,王爷即刻就答应了,叫明天就过去。”
“谢焦爷了。”
“唉,叫我焦大哥就行了,我们从此后彼此就是亲切的兄弟。”
“焦爷这看得起我,我实在不敢当——走,二位爷,我已在饭厅定下席位,这就去吧。”
“好——,我也就不推辞了。”姓焦的轿夫道。
喝了几杯酒后,轿夫的话开始多起来。“像我们轿夫,在王爷府中都是有地位身份的,有时王爷也让我们三分,京城中的大小官员就更甭提了,哪一个敢在我们面前作大。嘻——”
他又喝了一口酒道:“我们轿夫,在王府中是固定的编制,共二十名。其他长史一名,管事官二名,庄园处六名,回事处六名,随事处十名,司务六名,饲堂四名,大小厨房二十名厨师,茶房六名,大书房八名,小书房四名,更房十五名,马圈十六名,裁缝铺二十名。我们这些人,不同关防院的太监,都是有身份官阶的。”
那位姓张的道:“听说前几日几位爷打了顺天府的官差,倒是为何?”
“嗤——,爷儿几个好赌几把——你们想,爷儿们除抬轿外,天天没事干什么去?街面上有人愿意到我们那里去赌,我们也喜欢到别处玩玩,这是平常稀松的事。有一天,一个小子赖帐,被爷们儿做了,嗤——,不知怎么顺天府知道了。顺天府又怎样?嗤——,不照样也被打了。”
那位姓张的道:“顺天府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
“就是,我们现在的醇亲王爷是第二代了,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这一层不说也罢,咱大清国哪个子民都知道皇帝和老太后不和。不过如今的醇亲王爷可不同。这醇亲王爷载沣的正福晋——就是老婆——姓瓜尔佳氏,名幼兰,是慈禧老佛爷的心腹重臣荣禄的女儿,咱王爷的婚事,就是老佛爷一手包办的,是‘指婚’,所以醇王爷的势力是如日中天——”忽然,轿夫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听说过醇贤亲王爷墓地上的事吗?”
焦骡子和那姓张的都摇着头。骡子道:“我当年曾见过老醇王爷出殡,那才真叫气派?”
“就是——,就是这位亲王爷的墓地上长了一棵树——”轿夫又啜了一口酒。
“这树怎么了?”骡子问。
“是一棵白果树。”
“墓地上长白果树有什么稀罕的?”姓张的道。
“你们认识字吗?”
姓张的道:“少许认识几个。”骡子摇了摇头。
“你们想,白果树长在醇王的墓地上,白果树的‘白’字下边是醇亲王的‘王’字,这是什么字?”
“是——‘皇’。”姓张的道。
“所以京城传开了,醇王府要出皇帝。”轿夫道。
那姓张的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知识掌故也很丰富,便道:“这确实是个吉兆。当年顺治皇帝福临诞生前,世祖额娘孝庄文皇后的衣褶中,就有道红光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女侍们还以为是衣服着了火呢。”
“可不是吗,”轿夫道,“圣祖康熙皇帝生的时刻,他额娘孝康皇后的衣褶里也有一条龙盘来盘去,红光线绕,这叫‘祥云瑞霭’,‘满屋生辉’——你们不懂。”
“是……是……”姓张的点头哈腰道。
“所以我说,若是大妹子进了醇王府当上了奶妈。那可是多少辈子修来的造化!”轿夫看着骡子道,“说不定老哥我到时还要耐勤贤弟帮衬呢。”
“哪里的话,爷对我们大恩大德,我兄妹是永生不忘的。”
轿夫忽又郑重地道:“王府的规矩可大了,回去后可要交待大妹子,在王府中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如何叫人,如何行礼,如何应答,规矩多着呢,这些到了王府,自然有人教。”
第二天,王焦氏随轿夫来到醇王府,他们在一座巍峨的门前停下。
轿夫道:“大妹子,这大门我们是不能走的,须走两旁的阿司门。”
来到阿司门前,轿夫指着旁边的桩子说:“这叫斜行木、上马石、拴马桩。”
进了门,但见各处都挂了红灯笼,这不仅由于今天是正月十五,更由于醇王府添了男孩。
轿夫道:“这个院子叫狮子院。”接着指着院内正中的一个门道:“那个两旁有石狮子的门叫宫门。宫门两边的旁门叫抱厦门,进了抱厦门的殿,就是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