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嗅,那儿闻闻,或者是在厚厚的积雪中扒着什么。
太和殿的内外,早早地聚满了人,黑压压的,有如糖盘子上滚满了一层蚂蚁。人们在寒风中哆嗦着,头缩进领口里,手抄在袖笼里。每个人都很想跺几下脚暖和暖和,可是没有哪一个人敢这样做。
中和殿里,一群王公大臣及太监宫女们正在忙活着。载沣和嬷嬷王焦氏正在给小溥仪穿龙袍。小溥仪刚离开王府半个月,似乎有点习惯了人们的摆弄,任由人们把他举起又放下,推来搡去。大大的脑门高高地突起,圆圆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人。可是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人们往他的身上一件一件地加着服饰。首先是朝服,朝服上用金丝绣成二十六条金龙外加日月星辰、黼黼藻火、五色云头、八宝立水。溥仪被裹在里面动弹不得,手脚觉得特别地难受便不住地舞弄着。
“嬷嬷,我不穿,我不穿。”溥仪叫道。
可是人们并不听他的,又在他头上戴着帽子。这顶朝冠的顶戴有三层,每层一座金龙托子,上承一粒东珠。这下小溥仪更受不了了。
“我不戴,我不戴。”
小溥仪一低头,帽子掉下来,太监连忙接着。
载沣道:“到太和殿再戴上吧。”
载沣抱着溥仪来到太和殿,把他放在高大的宝座上。溥仪坐不住,载沣单膝侧身跪在宝座下双手扶着小皇上。而在此时,“万岁、万岁、万岁”的呼喊声齐声响起,震得大殿嗡嗡直响。
溥仪早已冻得手脚发麻,听到这山崩地裂的呼叫吓得哇哇大哭。
“阿玛,阿玛,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载沣双手紧紧地抱着溥仪,小溥仪一动也不能动,哭得更厉害了。
“跪——”随着一声喊,太和殿内外的文武百官黑压压地齐齐跪下。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文武百官们的手双扶着冰冷的石块,头不断地磕着地面。
“伊立——”
“刷——”响起衣袂的磨擦声,这衣袂的声音犹如阵风掠过山谷。
“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伊立——”
随着黑压压人群的起伏,溥仪哭闹得更厉害了,手脚不断地踢打着。
“哇……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溥仪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的脚踢在了载沣的脸上。载沣急得满头大汗,忙哄着小皇上道:
“别哭,别……别哭,一会就……就完了。快完了,快……快完了……”
“不能这么说,摄政王。”内务府总管低低的叫着。
典礼终于结束了,人们渐渐退出宫去。大家都低声地议论着:
“怎么说‘快完了’呢?”
“‘回家’,这是什么意思?”
“‘完了’,‘完了’,咦——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宣统帝的登基大典真是旷古未有。
“面茶张”的面茶铺前,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瑟缩着身子坐在墙根旁,墙根旁的积雪早已扫得一干二净。他们不远处,几个小孩正在跳绳,破烂不堪的衣裳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童稚的声音随着绳圈起落:
“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
喝面茶的人转头看了看,重又吸溜起他的面茶,车夫用绽出棉花的袖子擦着鼻涕,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就是几只麻雀也无动于衷,转动着眼睛,在人们面前啄着什么,一直蹦到小孩子飞动的绳前,才扑楞楞飞起,打着个旋,重又飞回到墙根这片空地上。
什刹海后海北岸,醇王府的大门比以前热闹多了。轿子在这里进进出出,一天到晚没有停的时候。
肃亲王善耆坐着轿子,到了阿斯门内,又到了大殿,见大殿的楹柱上写着一副对联:
福禄重重增福禄恩光辈辈受恩光。“一点不假。”善耆心道。他又环视大殿内的摆设,见西边的屏风上写着第一代醇亲王奕譞的治家格言。右边写道: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儿孙祸也大。借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左边写道:
“财也少,产也少,后来子孙祸也少。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自知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肃亲王正在品味,奏事处的官员来到肃亲王面前道:“请亲王随奴才来。”
善耆随奏事官来到醇王府的大书房,书房上写着“宝翰堂”的扁额。此处奏事处的官员退去道:“摄政王在鉴意轩中。”
善耆进人书房,见书房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周代的欹器,善耆不由走了过去。他知道这种器皿在放水时只能放进一半,如果水放满了,他就会倾倒,水就会全部流掉。善耆见这器皿上还铭了几行字。一面刻着:“月盈则昃。”另一面的铭文是:“满招损,谦受益。”
善耆看了这些,不由得心事重重,转身走向旁边的侧室“鉴意轩”。
载沣已出来迎接,拜礼客套后,普耆谢坐,见书桌上贴着一幅对联:
有书大富贵,无事小神仙。
善耆笑道:“摄政倒有汉初唐始的黄老思想。”
“褒奖过……过甚。我怎能与初汉初唐相比。”
善耆又见对联中挂着一把团扇,扇面上写着白乐天的七言绝句: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光火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随喜,不开口笑是痴人。
善耆又环视四周。满屋子摆放的,就只是书了。
“摄政王的藏书果然丰富,看样子是无人能比的。”
“我与父王同好,只喜书中字句,诗里情怀。”不谈政事,载沣也不结巴了。
善耆意味深长地道:“摄政王的雅情高怀确实让人钦佩。但目前皇上冲龄,国家多难,身为摄政王,肩负大清的国运,我以为,摄政王可不能太过逍遥啊。”
“唉——;我本无心政……政事,也无能于国……国政,太后突然委国于我,又突然崩逝而去,我真有点泰山压肩,喘……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我现在的确感到已无退……路,只能苦撑局面。千头万……万绪,不知从何做起,危机四伏,不知怎……怎样才能消除。”
“摄政王,太皇太后既然能委你以重任,你就应该有能力承担此大任。想当年你出使德国不辱国体,举国称赞,谁不钦服?如今摄政王肯定能使我大清傲立于世界各邦,说什么无心无能的话来。”
载沣曾出使德国,坚决拒绝了德皇威廉二世让他跪见的无理要求,此举引起国内国际的一片赞扬。
“你说现在该如何做?”载沣见肃亲王似乎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
“首先要做的是清君侧、安定朝廷。”
“这……这恐怕不行吧。大行皇上和太皇太后刚刚崩驾,皇帝刚刚登基,人……人心未定,怎可做此大的举动?”
“摄政王,若不采取断然措施,实是养虎贻患,恐怕越往后拖延,越不可收拾。”
“如何清……清君侧?”
“杀袁世凯!”善耆厉声道。
载沣心里一震,这不是皇阿哥光绪帝血诏上的话吗?
“此时恐怕不行吧?”摄政道。
“摄政王,若不杀袁世凯,真的如项羽放走了刘邦,吴王放走了勾践。将来坏大清天下者,必是袁世凯。”
“容我考虑考……虑一下。”
善耆见摄政王载沣一时难以说动,难下决心,于是说:“谨请摄政王慎重考虑此事,早下决断,此乃目前第一要事也。”
说罢,肃亲王善耆告辞回府了。
载沣何尝不想杀袁世凯?即使没有袁世凯和他同胞哥哥光绪帝的那段过节,那段深仇大恨,即使没有光绪帝的血诏,如今他既然坐了摄政王的位子,他也一定要杀袁世凯。袁世凯处军机要地,军机首脑庆亲王奕劻又是他拿钱喂饱的人,完全听袁的支配,政权实际上由他控制;京畿陆军将领除第一镇外都是他的亲信,几省的督抚也都是他所提拔,有的暗中与袁勾结。如果不杀袁世凯,他这个摄政王确实是徒有虚名,今后难以左右形势。可是载沣却难以下手,怕激起变乱。
那么到底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载沣思前想后,确定了他的大计方针:首先要把军队控制在自己手里。当年他出使德国时,德国皇帝兼海陆军大元帅给他留下强烈印象。于是载沣首先决定,全国所有的军队统由中央统一调节,各省督抚没有对军队的支配权,如各省要调动使用军队,必须经中央批准。至于北洋各镇的军队,更是不在话下,统由大元帅调度。
载沣的心里有了轮廓以后,急传载涛、载洵、载泽来商讨。
载泽是奕譞的义子,载沣称他为大哥,他的爵号是镇国公。载洵和载涛是载沣的同母弟。
载沣向着载泽道:“大哥,我现在想的是,首先要控制军权,然后才能除去袁世凯,不然恐生事端,列国友邦恐怕也要干涉。”
“绝不能这样做。应先杀袁世凯,采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之。列强各国拿袁世凯是个工具,袁世凯既死,他们闹了一阵子自会平息。至于奕劻,势力再大,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我仔细观察过,袁世凯每日上朝,仅带差官一名,进乾清门后,便只他单身一人。我们实在是有很好的机会下手。当年圣祖康熙帝擒拿鳌拜,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决断、何等的魄力!我们后代子孙难道就孱弱到今天这种地步吗?”镇国公载泽显得慷慨激昂。
“此事我……我须问问张之洞再说。若得到他的同意,杀袁世凯就不会造成多大事端了。”载沣道。
载泽着急起来:“摄政王,杀袁世凯并不是为了我,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你,是为了年幼的皇上,是为了大清几百年的基业啊!此时不采取断然措施,更待何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这……这……如何是好?”载沣结巴得更厉害了,望着他的弟弟们。
两位弟弟你看看我,我看你,不知两位哥哥谁说的对,都觉得有道理,一副茫然的样子。
载沣又说道:“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的梓宫还没有奉安,皇上刚……刚即位,还是等等再说吧。”
载泽长叹一声,看到载沣杀袁世凯难下决心,于是道:“那就按摄政王的意思办吧,摄政王代皇上任海陆军大元帅,设立军谘大臣,军队日常事务由军谘大臣处理。”
“这个职务就……就让载涛担任吧。”载沣道。
“很好。”载泽也同意。
载洵此时突然说道:“我要做海军大臣。”
“你毫无经验,怎能担此重任?何况现在的海军急待振兴整顿。”载泽道。
“难道海军大臣一职要落到别家的手里吗?”载洵急道,“这一职务非我莫属。阿玛管理过海军,我要继承父王的遗志,重振海军军威!”
载沣最怕这样声色俱厉的言辞,而且在他的心中,也认为海陆军的大权都应由自己家里的人掌握,就如德皇为元帅,他的王子们分任海陆军司令一样。于是载沣道:
“那……那好吧。不过,你要先出国考察一下,回来再做海军大臣。”
第二日,载沣召见王公、军机大臣及各部要员来到养心殿。
养心殿的中央设着皇帝的宝座。宝座的上面和两边各悬着匾额。上面悬着雍正帝亲书的“中正仁和”,左边的是“江山万代”,右边的是“万寿无疆”。左右两边的紫檀木大案上整齐地放着清代各皇帝的圣训。
因为皇帝年小,接见大臣不是在大殿举行,而是在正殿侧边的东暖阁。”
靠近东暖的东墙,设着宝座和屏风。南墙上开着一扇窗户,上有乾隆皇帝亲书的“明窗”二字。“明窗”的下面,是一个炕。
东暖阁的隔扇里,是一个临时的寝宫,供随行躺卧休息。
见大臣王公们都来了,载沣从临时寝宫里抱出宣统帝坐在南窗下的炕沿上,载沣坐在他的身旁用一只手扶着他。王公大臣们行了跪拜礼。
载沣道:“摄政王代皇上谕令:各省的兵权收归中央,由陆海……海大元帅统一调度指挥,大元帅一职由摄政王代皇帝担任。从今……今天起,各省督抚所兼陆军部尚书侍郎等职一律取……取消。谕令:从今日起设军谘府,由贝勒载涛任军谘府大臣,各省督抚调遣军队,钧须先电达军谘府。另谕:训练禁卫军,由载涛任训练禁卫军大臣,善耆协办,良弼统筹执行。”
有大臣陈夔龙说道:“如此,则督抚手无军权,若地方乱起,恐怕弹压不能及时。”
瑞澂也道:“摄政王日理万机,又兼海陆军大元帅,恐怕不妥。”
载沣道:“此……此事不可商量。德皇兼陆海军大元帅一职,军队才有凝……凝聚力,战斗力更强。这亦是皇帝的特权。这个职务待皇帝年长后,我自然交给皇帝,我只代行而已。至于各省督抚不再统军,政军分开,为各国统例,有何不可?此事亦不……不可商量”
“不可商量。”溥仪见阿玛说到这几个字时脸色发红,声音很大,很好玩,于是就学了一句,谁知这话一出口,就一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