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爷的将军府前,最好是东城门外的长草里设下埋伏,那才是刺杀夜鹰最好的地方。
已是将军的夜鹰非是当年无依无靠的小杀手,若在金陵一击不成,他们便再没有机会了。
微带寒意的劲风冲背刮来,夹带的碎叶胡乱地拍在脑后,我喃喃地道:“……也许快要下雨了。”单手扶着树干,重心微下压,余手探入怀里握住了冰寒的中军刺。
脚尖发力点地,点火光石间身体没入树冠枝叶深处。
在身体“嗖”的与枝叶摩擦声中,我同时看见张错愕惊慌的脸,中军刺自怀里与他喉间画出道暗芒,瞬息后我已回落到地面。他喉咙激射出的血线,自我头颅上飞过,在眼角余光里一留线光痕,随即入眼热闹喧嚣的街路依然。
我脚下不停,纵起身行飞逸而去,在面前行人脸孔没变成惊愕前,身体清风般从那行人身侧拂过。回想起刚瞬杀的那个杀手的手里竟握把长击刃,不禁哑然失笑,心里一痛中忆起雨夜在长街被击杀的黑宝,相较之下,这个布局杀夜鹰的人与庞宣的家将简直是天差地别,想来杀手城主参商的话真没说错,以杀手生涯为人生目标的人越来越少了。
不断躲闪过迎面行人中,身行快速掠过那几道怪异的树影,背后恼怒的咤吓如期传来。我不紧不慢地隐入人群,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也尾衔传来。没想这几个人是如此大胆,失笑中把他们偷带至衙门的想法一现,随即便打定主意向最近的城门奔去,只被衙门监狱关个三、五个月太过便宜他们了。
阴云已遮满了天,却没让火光通明的街路多添一丝幽暗,在提纵中回望了几眼,发觉尾随的都是些陌生脸孔,也不在意,转出城门,加速奔袭了一阵后,便伏下身,隐藏在长草丛中。
长风越来越烈,呼啸着卷乱头顶发丝猛刮而过。
在微明的视野里回望来路,满眼是长草组成浓墨般的海洋,起伏不停。数道脚步声清晰传来,随即眼见几个黑影停在不远处,却似在纵目四顾,停下不前。
“喀嚓!”身周亮如白昼。
闪电像光剑一样划过黑蒙蒙的天空。
“轰隆隆!”
随着一阵惊天闷雷,覆盖整个草原的大雨倾盆而下。
我心里一叹,却是喜忧参半,他们或会因为这不期而至的雨而放弃追杀,不给夜鹰屠尽的机会回城而去;喜的是他们可能提前回去再订计议,让夜鹰可以找寻到主事者。
雨水模糊的世界里几个黑影动了,返身奔出,我起身悄悄蹑尾回追。追至能遥望金陵辉煌灯火时,突地传来阵马蹄声让我停下来。
远远传来几声听不分明的争吵声,跟着马蹄声再起,急促踏近。
一道贯连天地的闪电直落到草原上,视野里的白痕一停而消,我亦借此看清了马上人,裹着疾雨弹身袭去,那张见我来袭而瞬息愤怒转成惊慌的脸,正是许久未见的霸剑!
我哈哈一笑,那夜在中心广场差点将我刺死的人应就是他,也应是他主使了这个愚蠢的刺杀计划。
“嘭!”的一声。
我裹胁着大力一下将他创落马下,他刚欲挥起身带的宽锋长间,却因自己的错愕终比我慢了一线。
我动作不停,右手中军刺瞬息挥向他喉咙,霸剑伸出大手便抓,中军刺无阻地破入他的手心,却无法在刺入喉咙。
霸剑咬紧钢牙,对刺破大手激射出的鲜血看都不看,目闪寒芒,一边余手奋力拔剑,一边用头猛劲撞来。
我悬空无法躲闪,拼着巨痛硬挨了一记后,和他在空中纠缠着落到地上。我与他在雨水浸漫的长草里翻滚肉搏,周身传来泥水灌入的感觉,进入身体的冰凉与湿滑让人极不舒服,挡开他几下笨拙的攻击,膝盖借翻滚的力量重重地顶上他柔软的小腹。
微光里霸剑面色痛苦扭曲一下,满脸狰狞的闷哼一声,破口大骂起来。我把手探向宽锋剑把,借他大声吓骂,气息一破时夺过宽锋长剑控制权,顺劲划过他的喉咙。
随即我双脚劲点,顶着直击而下的豪雨跃到空中,躲开身下那道猛射出的热血。
一跃起五六丈高,接天连地的大雨弥漫着我的眼睛,四周模糊的黑暗无垠无际,无可抗拒地投散到世界神秘的边缘。
刚灭杀生灵引动的体内噬血心性,和这充满天地的豪雨让我忆起曾经在黑宝背上,灵通自然的奇妙感觉,让心内涌出怪异无比想法,仿佛这一刻我便是雷神降世!
身体似倏然拔高至天顶之下,乌云似乎都被踩到脚下,随心头明悟引宽锋剑斜指向天。倾力长啸一声,如龙吟深谷,声震四野,久久回荡在大草原上。
啸声歇,天地突地一白,一道电火劈在手引宽锋剑上,激荡滚涌的电流,瞬息把整把长剑殛得迅猛颤动、电星四射,回环流转着再而整把剑给包裹在电光里,在漆黑的夜空里,望之便是条攀剑怒卷的光龙!
一阵猛烈的灼热迅猛刮来,随即光龙翻卷扭曲着缠绕在我身上,满眼都是刺目白亮,再看不见他物。
我两手高举起电流回转的宽锋长剑,电光从身体倒流而集中到长剑上,大喝一声,借下落之势,双手持宽锋长剑倾力劈下,只听惊天动地的轰隆一声,脚下大地劈出条两三仗长的深坑。
湿草混着泥土四面激射而出,双手紧握的宽锋长剑只余剑把,剑身已片片破碎。
霸剑刚所跨的骏马已被震毙一旁,他的尸骸正处深坑所在,消失不见,视线落处深坑边缘仍有滚流的电火,兀自“劈嘶”做响。
我随手扔脱剑把,把中军刺放入怀里,负手挺立在毫雨中,此刻草原天地都在似汇涌到心头,这个世界不再变化难测,一切宛如就在手中。
大雨渐渐转为雨丝,天空又恢复碧蓝的颜色,晴空如洗,星星点点。
明月若隐若现,似浸在水里,广袤清亮的草原在月色里落入眼帘,美丽而又朦胧。
就是这样深刻的真实。
卷三转折第三十八节话月夜
大雨涤尘,洗过的大草原澄澈明净,俏寒的风吹面拂体,在浑身湿衣溻体的感觉中再添股凉意。雨水也洗刷掉了身上的泥痕,只余胸襟上几瓣暗红的血花。
明月斜挂西天,裹挟草地清香的寒爽空气,经鼻子大力一嗅,冲过鼻喉,塞充了整个肺腑,让我精神一振,踏过湿漉漉的长草徒步走回马场。
时候已是静夜过半,别过在大门口守护的陈从,走在演教场上月光凝结成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画面。
雨水涤荡过的夜空,澈蓝而又迷幻,月亮似隐非隐,宛如水中的倒影。
三三两两的寒星分散在四周的天角,晚风摇落伴星,使水月四周阔出一圆蓝亮的光晕,云彩不曾来扰,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歇。
夜儿静极了。
耳畔只余长草海洋波涌来的阵阵涛声,却是轻轻的,像是在安静的水面上投出的圈圈涟漪,反倒让宁静洗荡过我的心灵。
在官署前的凉阶上,柔夜和孙宛如正在夜话月空。柔夜不知正在谈什么让她小脑袋遐思的深奥趣事,她粉白如莲藕的手臂伸向夜空,素手指点着天角的点点寒星,秀美的脸庞像是嵌进了天空,在月色下脸上的皮肤如凝脂般洁滑柔亮;孙宛如双手拄着尖巧的下巴,蜷膝而坐,侧耳细听,俏脸上蕴涵着最美的梦幻。
两女似彻底迷失在苍穹秘不可测的美丽中,竟没发觉我的到来,我走过去,手指压上嘴唇,示意官署前的护卫禁声,坐在离二女不远处的微凉长阶上。
透湿带寒的将军服没有夺走我丝毫安逸的情怀,鼻嗅轻风荡来的幽香,一时心神具醉,只想就这样永恒下去。
这个梦幻的世界就是让人实现梦幻的夙愿。
可是这一切是真的该有多好?
马场便是夜鹰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将终老在这里。
身畔便是我的娇妻美眷。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多好!
让眼前这一刻将我彻底迷失。
千回的脚步声踏破了寂静,随两护卫的轻声问好,坐看夜空的两女也从迷醉中摇醒出来,转头看去。千回清朗一笑,歉然道:“夜半无人私语时,此时无声胜有声。千回真是失礼了,扰乱了这月色下最动人的画面。”
我伸手相招,示意千回过来坐下。千回洒然一笑,也不推辞,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的凉阶上。
随千回视线移动眼眸的孙宛如忽“呵!”的轻呼一声,显是突然发现了身畔如幽灵般不知何时坐过来的夜鹰。
与我隔着孙宛如而坐的柔夜也轻呼一声,嗔怪道:“夜鹰你刚席半逃出苏府,夜儿还不曾说你,现在你又偷偷地摸到我和宛如姐姐的身旁坐下来吓唬人!”
千回显然还带着刚嫉恨夜鹰和众美同坐一席的心情,与两女隔我而坐的他帮衬道:“这是自然要该打该罚的,我们繁忙的场主不但神出鬼没,还知道在哪里神出鬼没的出现最为恰当。繁忙明显是假的,偷什么窃那什么,哈哈,才是真的。”
我听后苦笑,千回显然是说夜鹰平素把时间精力都用在美女身上,一门心思的要偷香窃玉,在他口里我简直成了人人唾弃的登徒子之流,摇头叹息道:“让我坐在金陵众美丽的贵小姐旁是鹿灵的捉弄,千回大人应该能看出夜鹰是迫不得已。如果千回愿意的话,夜鹰是非常乐于和你换席而坐的。”
千回听后转首另一侧,嘿笑一声,显是他心里认为时光不能倒流,夜鹰更是得便宜还不卖乖,当真非常可恨!
柔夜轻哼一声,抗辩道:“让鹰哥哥坐过来是夜儿的主意呢,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向鹿灵姐姐求来的。”
我连忙向柔夜赔罪谢过,心里猛叹若是那恼人的水千月和夜鹰换坐便好了,也不会心神震颤得那样难受,旋又想到坐在叼蛮的鹿灵身边,夜鹰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想到这,暗暗又再叹一口气。
此时爱羞的孙宛如忽道:“夜将军……”然后期期艾艾地说了数句话。我听得不太分明,却明白她大致的意思似乎是要我把那夜常行血战至死的经过说一遍。
柔夜却听不下去了,似对孙宛如的羞怯很恼怒,打断道:“让夜儿来说吧,宛如姐姐的意思是问鹰哥哥:常行是否有话捎给她?”
无阻地坐在我身边的孙宛如听后,用力点点头,月色下俏脸上红霞顿消,水亮的眼睛里闪出切盼的目光。
常行死前除了他哥哥没给别人留任何话,我心下却有些不忍心向似对常行大有情意的孙宛如直言,思虑片刻后,把那夜在雄鹰寨前遇袭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却隐下常行所说的让我替他向常重道别的那句话。
这是一个悲壮惨烈的故事,三千人只余夜鹰一人生还,不用我添油加醋,便感动了在场三人。四周一时沉静下来,似乎都被我的话带到那夜血雨飘洒的苦战中。
久久后耳畔传来千回重重的一声叹息,只听他慨然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就应马革裹尸而还,痛快!千回在常行死前没见他一面,真是遗憾!”
我听罢心里微微有些叹息,千回的命有千万条,对他来说尸横战场是可说是痛快,而对命只一次的常行来说,那夜的血战虽是痛快淋漓,却也只有半夜的光阴。
常行手凭长刀,意态酣畅的雄姿现却也只存留在夜鹰的脑海里。
我从月色凝霜的校场上把目光洒出去,停留在天边印在水蓝色天幕中的点点晚星上,也长叹一声。
身旁沉默半晌的孙宛如悲凄道:“我还记得他最后一次来找我时的样子,……我给他做了双护臂,当时还在他身上比了比……”
我听到这里便有些听不下去,世人总是对无可挽回的事情痛苦伤心,譬如说凋零的花朵,情叛的爱人,逝去的亲朋,不归的青春……却对逐渐转向失去的事情毫不在意,比方说渐在缩短的人生。
或者是夜鹰太偏激了!
我不也是对轻红的死久放不下吗?还为她又回到了金陵。突然心里强烈思念起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她应是对无情的夜鹰彻底死了心,再也不回这个世界了。
孙宛如终哭泣出来,倒在柔夜娇小的怀里,身躯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渐渐平复。
柔夜让孙宛如背对我和千回,用手捻袖拭干了孙宛如脸上的泪痕,推起孙宛如的身躯,指点着头顶清亮的月夜,恬然道:“夜儿认为人生就像一段剧,这一幕是让你哭泣伤心的悲剧,下一幕也许就是让你喜悦高兴的喜剧,我们不知道自己会扮演到怎样一个角色,但有时哭泣,有时高兴,不也是很有趣的吗?”
我心里微叹,用大道理安慰人通常没什么用,往往不如给那人一嘴巴,或是给他一个甜枣来的痛快。心里这么想,却不想面前情景让我看失了眼。
孙宛如在柔夜小手指引下,埋首月色里,双目开合之际,沾带雾水的眼眸满带翘盼神色,仿佛常行的笑容正在星月下闪现。
千回打破这一刻的宁静,冷声道:“人生是一段剧没错,不过书写剧本的却是无情的苍天!它才不会管分派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