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之贴心话,完全为仁兄日后大业着想。”
这番话若从湘勇其他人口中说出,曾国藩一定会欣赏,这的确是真心为湘勇和他本人着
想的建议,但对眼前这个朝廷派来的满郎中,曾国藩有着十二分的戒备。他淡淡笑道:“皇
上圣命,便是弟之大业,弟向来不敢有个人事业。署湖北巡抚一职,我早有辞谢折上奏皇
上,请皇上收回成命。现改赏兵部侍郎衔,已是皇上破格之优待。弟母丧未除,本不应接
受,只是为此再渎皇上圣意,于心不安,故勉强拜受。我身在军中,不宜兼地方之职,有朝
廷调遣,饷粮亦不必忧。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职多年,于军事卓有建树,来日商议东进事,
还请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刚出门,派给他当仆人的蒋益澧便进来悄悄报告:“折差将兵部一封密信送给
了德音杭布,他看后立即就烧了,不知里面说些什么。”
曾国藩说:“这两天他必定有些活动,你注意盯着,随时报我。”
被德音杭布一冲击,曾国藩的精神倒恢复了。圣命不可违抗,出师在即,一件思之已久
的事,要在离开武昌时办好。
他将康福唤进来,要他立即调集武汉三镇的好铁匠,五天之内用上等好铁打造一百把小
腰刀。又亲自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腰刀的式样:长九寸,阔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锋利,每把
刀上刻“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十四个字,并依次编号。康福问:“打造这
多腰刀送给谁?”
曾国藩对他挥挥手:“快去办吧,过几天就知道了。”
这时亲兵进来,呈送一分湖广总督杨霈的咨文。曾国藩看咨文内转抄一道谕旨,皇上命
杨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抚青麟就地正法。曾国藩心中一阵急跳,一种负疚的心情不期
而然地冒了出来。他决定马上去见见青麟。他要借此稍释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
要堵住青麟的嘴。万一青麟觉察到已被出卖,临死时不顾一切地说出献俘真相,若再捏造事
实,反咬一口,那岂不坏了大事!
武昌、汉阳的同日克复,给青麟带来希望。他钦佩曾国藩的军事谋略,更感谢他为自己
将功补过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里知道,曾国藩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压根儿就没提青麟一个
字。谨慎老练的曾国藩非常清楚,为舍城逃命的巡抚说情,无异于捋虎须,必然引起皇上的
震怒,而以献巡抚为名获取长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严何在?曾国藩决不会因一个贪
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损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汉阳同日克复,这是湘勇成立以来所取得
的最大胜利,也是自太平军起事来,朝廷方面所获得的最大军事成就,它应当是一幅辉煌灿
烂、完美无缺的大捷图,不应当,也不允许有一丝败笔。
正当青麟一个人在学政衙门里,思量今后如何报答曾国藩时,仆人报“曾大人来访”,
青麟慌忙走出门来。曾国藩满脸堆笑走下轿,拉着青麟的手说:“墨卿兄,国藩这几日军务
倥偬,未遑探望,想我兄谅解。”
青麟感动地说:“武昌、汉阳光复,万事丛杂,全赖涤翁你一人支撑,此时正是一沐三
握发、一饭三吐哺的时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涤翁恩德不浅,还有什么
谅解不谅解的呢?”
进屋坐下后,青麟心绪不宁地说:“涤翁,皇上对我的处置尚未下来,心中一直惶惶不
安,如坐针毡,索性早点下达,革职为民,我倒乐得无官一身轻。”
看着蒙在鼓里的青麟那副可怜相,曾国藩心上飘过一丝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
过于忧虑,我想皇上一定会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复武昌的忍辱负重,大不了降级调
用而已。”
青麟感叹地说:“涤翁,不瞒你说,当初我俩同在翰苑时,我可没想到你还有用兵之
才。”
曾国藩谦逊地说:“哪里有什么用兵之才,这也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墨卿兄,我昨日
草拟了一份奏稿,你看看有无出入。”
说罢,曾国藩从袖口里取出几张纸来,青麟见上面写着:缕陈鄂省前任督抚优劣折。窃
臣自入鄂城以来,抚恤遗黎,采访舆论。据官吏将弁乡绅合谓武汉所以再陷之由,实因崇
纶、台涌办理不善,多方贻误,百姓恨之刺骨,而极称前督臣吴文镕忠勤忧国,殉难甚烈,
官民至今念之,即于前抚臣青麟亦多同情之语。
青麟眼含泪水,十分感动地说:“难得涤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如此,不但青麟之冤
可伸,鄂省吏治亦将有指望。”
“我前折已详述兄台收复武昌之功,这一折再言崇纶、台涌劣迹,想兄台定获皇上宽
宥,且安心等待佳音吧!”
青麟感慨地说:“涤翁于我,真有再造之恩。此番回到原籍,青麟将以耕读课子为业,
以清风明月为伴,再不过问世事了。”
曾国藩恳切地说:“兄台说哪里话来,我辈深受国恩,岂能一受挫折,便消沉至此。兄
台此次失事,原因不在你,而在小人当道,环境险恶,想天下之大,决不至于处处如此。纵
然这次调动他处,只要我兄勤于王事,皇上一定会念记前功,很快就会起复重用的。”
“涤翁指教的是。青麟这些日子也是消沉了些,总感罪责太大,无法向世人交代。现经
涤翁指教,心情开朗多了。今生若再有起复之时,定当重报大恩大德。”
二人正说得融洽,仆人慌慌张张进来说:“大人,不好了,总督衙门来了兵士,执刀仗
剑的,说要大人到制府接旨。”
青麟笑道:“有什么好慌张的,我这就去。”转脸对曾国藩说,“涤翁请回,我晚上再
来拜谒。”
曾国藩也笑道:“兄台且放心前去,皇上圣谕已到,离开武昌时,国藩再为兄台置酒饯
行。”
青麟拱拱手,走进轿子,心舒神坦地吩咐起轿。曾国藩心情复杂地目送轿子出了巷口
后,才离开学政衙门回府。
下午,青麟正法的事,在武汉三镇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称赞皇上圣明,执法如山的;
也有怜悯青麟,摇头叹气的;更多的人觉得天威莫测,心中又添几分恐惧的。
八康福的绝密任务——
青麟正法的这天夜里,曾国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何缘故,一夜心绪不宁,无端地生出许
多恐惧来。刚一合眼,便出现一群索命的鬼魂:无头的廖仁和、死在站笼里的林明光、还有
剜目凌迟的魏逵、提着血淋淋头颅的青麟,全都向他走来,张牙舞爪,哇哇乱叫。他吓得急
忙睁开眼睛,昏暗的油灯上,火苗一闪一闪的,屋里的什物时有时无。他索性披衣起床,拨
亮灯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满郎中的到来、署理巡抚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迁升,这三桩事
都颇为蹊跷,还有前次的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皇上对自己有怀疑?如果是这样,那今后
的结局就不会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异处了。历史上立大功、拥重兵的人遭忌被杀的事
太多了,远的不讲,本朝的鳌拜、年羹尧就是例子。他们都是旗人,或为辅政大臣,或为国
舅,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党羽甚多,都逃不脱这个厄运,何况自己孤身一个汉族书生……曾
国藩思前想后,心惊胆战地在油灯前坐了一夜,临近天亮时才矇矇睡去。
一觉醒来,红日高挂,曾国藩推开窗门,见屋前屋后满是身着戎装的湘勇,顿时精神旺
盛,勇气平添,昨夜的恐惧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荆七进来,送给曾国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欧阳夫人挈子女出都还湘,这信是长子纪
泽从湘乡老家寄来的。除禀安外,还夹了几首近日作的诗,请父亲为他修改指正。曾国藩记
得,前次给儿子的信,除谈做人的道理外,也谈到了作诗的事。他认为儿子秉性气清,心胸
淡泊,宜学陶、孟之诗。
想起昨夜的无端恐惧,曾国藩发觉自己的心灵深处,竟然仍埋藏着怯懦的一面,而儿子
的清、淡,是否就是秉承自己的这个方面呢?假若真的这样,那就可怕了。他决定今早就给
儿子回封信。
在京师时,不管如何忙,曾国藩对家信从不苟且,每个月都有一两封寄到家里,信写得
琐碎详尽。尤其是给诸弟的信,谈读书,谈作诗文,谈为人处世交朋友,谈身心道德修养,
谈时事新闻,言辞恳切,情意深长。他巴不得把一切都传授给弟弟,希望他们个个成才成
器,做曾氏家族的克家之子。纪泽一天天长大了,他又将过去对诸弟的那份心意转给儿子。
带兵两年来,他已给纪泽单独写了七八封信,多是谈些读书作诗文的事。他希望纪泽做个读
书明理的君子,并不指望他当大官。他教给儿子读书的方法是: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
可缺一,除读四书五经外,还要读《史》《汉》《庄》《韩》《文选》《说文》《孙武子》
《古文辞类纂》。他勉励儿子,读书记忆差点不要紧,主要在有恒。他给儿子命题,要他按
题作文寄到军中来。每次寄来的文章,他都仔细批阅后再寄回去。纪泽喜写字,他便告诉儿
子,学字要学欧、虞、颜、柳四大家的字。这四家好比诗家中的李、杜、韩、苏,天地之日
月江河,并具体告诉儿子,写字要注意换笔,这是写好字的关键。曾国藩给儿子的家信,倾
注了一个做父亲的望子成龙的拳拳情意。
曾国藩细读儿子作的《怀人三首》,觉得第二首写得有点气势,便拿起笔来批了一句:
“二首风格似黄山谷,有飘摇飞动之气。”是的,就从诗文的阳刚之美谈起,扭转纪泽性格
中的清弱一面。他摊开纸来,先写了自己对《怀人三首》的整体看法,然后接着写:吾尝取
姚姬传先生之说,诗文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
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姚先生喜阳刚之美,吾生平亦最喜雄奇瑰伟之
作。儿之天资不低,此时作文,当求议论风发,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茶之文,将来庶有成
就。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才是上乘之作。作诗作文所凭
者,胸中之气也,奇辞大句,须得瑰伟飞腾之气驱之以行。故诗文之雄奇,实作诗文者之雄
奇也。尔太公曾言“男儿当以懦弱无刚为耻”,此为吾曾氏传家之训,儿谨记之。
为检验这封信的效果,曾国藩命儿子下月作一篇《赤壁破曹军赋》寄来。信写完后,他
感到一阵轻松,觉得这既是对儿子的教育,又是对自己昨夜怯弱的鞭挞!他在封信的时候,
又想起这段日子来所发生的种种,蓦地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吃过早饭后,他把康福叫进三乐书屋,关起门窗,放下帘子,轻轻地对他说:“价人,
你今夜动身,到京城去一趟。”
“到京城去?”康福惊奇地问。
“是的,你到京城去走一趟,做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曾国藩神色严峻地说,“有几
件事我很奇怪:前次衡州出师时,突遭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为杨健请入乡贤祠吗?这次
先有署鄂抚之命,没有几天又改赏兵部侍郎衔,陶恩培来湖北,还有那个德音杭布的光临,
桩桩件件,都令人深思。这不仅关系我个人的荣枯,我对此并不在乎,主要是对我们湘勇的
前途关系甚大。你懂吗?”
“大人放心,这中间的干系我懂。”康福已意识到此行的非凡意义,他十分庄重地说,
“不瞒大人,这些事我也想过,只是不敢跟大人提罢了。不过,我这是初次进京,对京中人
事一无所知,这等朝廷机密,我如何能打听得到呢?”
“你空手去当然不行。”曾国藩指着案桌上一叠信说,“我这里有三封信,你带上。一
封是给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他是我的儿女亲家。一封是给内阁学士周寿昌的,他是个
京师通。还有一封给穆彰阿大人。他是我的座师,虽已致仕在家不管事,但关于朝政,他一
向是消息灵通的。他们有什么事会跟你讲真的。”
说完又给康福一张三千两银子的户部官票,以便他在京师相机行事。康福郑重其事地接
过三封信和银票,将它藏在内衣里,心中充满着一种受到特殊信任时所感发出来的激动,对
曾国藩一鞠躬,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要出门,曾国藩又轻轻叫了一声:“价人。”
康福连忙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曾国藩凝神望着他,慢慢地说:“你此番进京,一切须要绝对保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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