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摇摇头:“怎是续弦,雪琴根本就未娶过。”
“那是为何?学生见彭统领堂堂一表,儒雅英迈,才学满腹,又是大人麾下名将,为何
未成家呢?”
“这正是雪琴英雄过人之处。以雪琴之人才,何愁没有倩女。只是他自小立志,要成就
一番大事业后再谈家室,以致拖延至今尚未成亲。”
国栋不禁面露喜色:“这样说来,小妹真正有福了。彭统领适才的酒令,小妹甚为喜
爱。待我禀告老母、告诉小妹后,立即回话。”
这边,曾国藩也把杨国栋的话告诉了彭玉麟。一会儿,杨国栋来到曾、彭所住的房里,
对他们说:“老母说:‘既是曾大人为媒,这件事可办。’小妹没有做声,只是拿出一张纸
来,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还要向彭统领请教请教。我拿过纸看时,竟不明白她写的什
么。”说罢,将纸递给彭玉麟。曾国藩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纱窗碧诱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
寥何处别魂销
曾国藩在心里默读了两遍,已经明白了,偷眼看彭玉麟,见他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样
子。杨国栋心里在骂妹子:“成天躲在屋子里没事,尽编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来难人。”彭玉
麟十分赞赏阿秀的才情,无论如何要破这个谜。他反复默读,突然心头一亮,高兴地说:
“原来是一首《菩萨蛮》!涤丈和杨兄请听: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
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正是正是,雪琴断得好!”曾国藩兴奋地称赞。
杨国栋也笑着说:“彭统领大才,小妹不自量,班门弄斧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杨国栋拿起纸就要走,彭玉麟一把拖住:“慢点。令妹才华锦绣,世间少见,这四十四
个字不知费了她多少闺情。历代才女喜欢写回文诗词,说不定这也是一首回文词。”
曾国藩笑着说:“我刚才听你念时,也这样想过,但究竟比不上你对杨小姐的知心。”
彭玉麟脸红起来,说:“涤丈取笑了,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哩!姑且念念看。”
彭玉麟拖长音调,从最后一字读起,竟然真的又读出一首《菩萨蛮》来:
“销魂别处何寥寂,感情含思愁生极。倦睡困方深,更阑夜正沉。沉檀烧细柱,香冷帏
空处。寒光月影斜,横透碧窗纱。”
曾国藩叹道:“昔曹大家、苏若兰之才,亦不过如此。”
杨国栋兴冲冲地进了妹子的房。一会儿,又红光满面地出来说:“小妹对彭统领的聪明
才学十分佩服,她还想请彭统领就眼前之景和心中之念作一首七律。”
彭玉麟七岁时便会作诗,写一首七律,对他来说是太容易了。但这首诗却非比寻常,眼
下自己正分统水师东下,这是将载之于史册的不朽事业,何不把这件事写出来。他认真想
想,然后一气挥就:
长江不许大王雄,王濬楼船要建功。
十万天兵驱虎豹,三千犀甲奋貔熊。
旌旗常带潇湘雨,鼓角先清淮海风。
戎马书生少智略,全凭忠愤格苍穹。
杨国栋将这首诗带进内室不久,便喜融融地托出一个锦绣香匣,对彭玉麟说:“这是小
妹的生庚八字,今夜就交给彭统领了。”
彭玉麟脸上流光溢彩,恭恭敬敬地接过这份重礼,随手从身上取出一只碧玉兔交给国
栋,说:“玉麟属兔,三朝时,家母亲手把这只玉兔挂在玉麟颈上,至今有三十八年了,今
日请小姐收下。”
曾国藩异常高兴地说:“今夜成就了雪琴与阿秀的百年好事,我这个红娘不可无表
示。”曾国藩饱醮浓墨,凝神片刻,写了一首《贺新郎》:
艳福如斯也。看江中,雄师东进,君其健者。一从风浪平静后,喜结鸳鸯香社。料不久
笙乐细奏,袍是烂银裳是锦,算美人名士真同嫁。好花样,互相借。
淋漓史笔珊瑚架。说催妆,新诗绮语,几人传写?才子风流涂抹惯,莫把眉痕轻画,当
记取今宵月夜。明年携得神眷归,令老母幼弟同惊讶。悄悄话,声须下。
曾国藩写完,又细看了一遍,不无得意地交给杨国栋说:“杨相公,你把这阙词也交给
阿秀,待这仗打完,我便打发雪琴前来迎亲,我为他们主婚。”
三从蕲州到富池镇,太平军和湘勇在激战着——
第二天一早,王荆七带了几个亲兵来接曾国藩、彭玉麟。
杨国栋拜别老母,吩咐阿秀悉心照顾母亲,管理家务,然后牵出枣子马。阿秀昨夜刚与
彭玉麟订亲,很觉害羞,也没敢和彭玉麟说一句话,只是深情地目送他们下山去。走出几十
丈远后,彭玉麟禁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阿秀仍倚门眺望,他心头一热,赶紧转过脸
去,快步追上。
上船后,曾国藩将杨国栋介绍给大家,并公布了彭玉麟喜结良缘的事,大家都向玉麟表
示祝贺。曾国藩悄悄地对刘蓉说:“你不是要假古董吗,今后就找这位杨相公。”
“他就是那位临摹山谷诗的人?”刘蓉惊奇地问。
“正是,没有想到在赤壁边遇到他。”
“奇才,真是奇才!”刘蓉赞叹。
船一路顺水直下,傍晚时来到道士洑。杨载福的先头部队早一天已到达。当夜,杨载福
向曾国藩作了报告:陈玉成的一万人马——水师三千、陆军七千,在蕲州严阵以待。如何开
战,请曾国藩定夺。曾国藩连夜派出三支斥侯,一支沿江而下,窥探蕲州敌情;一支到江北
打听多隆阿的进程;一支到江南打听塔齐布的进程。
次日午饭后,三路斥候陆续回来。探敌情的一支禀报:蕲州江面战船不多,陆军大部分
兵力驻在江南,似乎随时准备援助大冶、兴国州两城。这个情报很重要,曾国藩赏了斥侯。
北路的一支报告:巴河、兰溪一带未见多军影子,估计人马尚未到黄州。对多隆阿、桂
明的北路绿营,曾国藩根本不抱希望。军行迟缓,他不感到意外。南路的一支汇报:塔军现
驻金牛镇以东五十里的铁岭口等候命令。
曾国藩在拖罟上与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刘蓉、杨国栋等大商议。刘蓉说:“据情
报来看,长毛据蕲州兵力不算太强,号称一万人,实际能打仗的顶多一半。四眼狗虽贼中干
将,估计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且四眼狗只善陆战,水战并非所长。可以立即通知塔智亭和
罗罗山,命他们分头进攻大冶和兴国州,引诱陈玉成派兵援救,然后我水军乘此机会,猛冲
过蕲州。”
杨国栋说:“孟容兄言之有理。我在黄州时就听说,据守大冶和兴国州的将领,原是陈
玉成的部下,且兵力都不过一二千。拿下大冶和兴国州,对塔统领的南路军来说是顺手摘
桃,即使陈玉成的兵员不动,达不到调虎离山之计,收回两个城池,亦是功劳。”
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等人都赞成刘蓉的建议,曾国藩也认为可行,于是水师暂时驻
扎道士洑,不惊动下游。
塔齐布和罗泽南接到命令后,一万二千人分为两支,塔齐布带六千人南下经花油堡向兴
国州进兵,罗泽南带六千人沿金河向大冶进攻。
太平天国兴国州知州胡万智,金陵人氏,乃太平天国首科进士。天国癸好三年八月初十
日,是东王的寿诞,天京城里举行第一次会试——东试。东试论题是“真道岂与世道相
同”,文题是“皇上帝是万郭大父母,人人是其所生,人人是其所养”,诗题是“四海之内
有东王”。胡万智是个穷苦的秀才,考了几次乡试都未中,对朝廷的科举考试很是不满。太
平天国定都天京,带来勃勃生气,胡万智拥护天国,欣然前往应试。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诗
也作得珠圆玉润,遂一举高中。胡万智好不高兴,愈加对天国充满感情。
中进士后,东王封他为典朝仪。‘西征军攻下兴国,胡万智被派往兴国任知州。胡万智
到了兴国,全部启用一批新人,其中大部分是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半年来,他把全副心思用
来整顿兴国州的吏治。正当他准备在兴国州大展鸿图,建一番新政时,塔齐布率领的六千人
马攻到兴国城下。兴国城里只有一千五百人,情形危急。胡万智一方面布置守城,一方面急
忙派人到陈玉成那里讨救兵。陈玉成已探得湘勇水师集结在道士洑按兵未动,料想一时不会
有行动,便亲带四千兵赶来救兴国。他刚走到黄州颡口镇时,又遇到驻大冶城的总制汪茂先
派出的信使,说湘勇已围住大冶。无奈,陈玉成又分出二千人马到大冶。当陈玉成赶到兴国
州时,塔齐布已攻下兴国。陈玉成十分懊恼,率兵再奔大冶。半途中遇到溃兵,报告大冶已
丢,汪茂先阵亡。陈玉成气得两眼冒火,率部怏怏回蕲州。
就在陈玉成离开蕲州的这一天,曾国藩会合先天夜晚赶来的李孟群部,水师二十营约一
万人,在呼啸呐喊声中冲过蕲州防线,于马口镇对岸停泊下来。罗泽南提着汪茂先的头和太
平军大小黄旗上百面、骡马数十匹前来请功。塔齐布也押来胡万智等一干兴国州各衙门官员
来会师。曾国藩亲自提审胡万智。只见胡万智昂首挺胸毫无畏色走上大堂。曾国藩喝令跪
下,胡万智拒不从命。几个亲兵上前,把他的双腿强压下去,曾国藩骂道:“大胆逆贼胡万
智,你身为圣人门徒,却屈身降贼,玷污清白,真是孔门败类,衣冠禽兽。”
胡万智双目圆睁,大声喊道:“无耻汉奸曾国藩,你身为炎黄后裔,却背叛祖训,投靠
清妖,认贼作父,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民族败类!”
曾国藩气得脸色铁青,大呼:“左右,把胡万智这批禽兽一律剜目凌迟,陈尸示众。”
胡万智并不害怕,仍然痛骂不止,亲兵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处决胡万智后,曾国藩骑上枣子马,带着一批营官和幕僚登上江岸。此地离半壁山不到
十里,孤峰挺立的半壁山如同站在眼前。山脚下营垒森严,旗帜林立,鼓角时鸣。江北田家
镇上也连营接寨,江中战船逡巡。从半壁山到田家镇,太平军水陆两路人马筑成一道铜墙铁
壁。曾国藩看后,心中忧郁,默默地回到拖罟上,对众人说:“驻守此地的长毛,一部分是
武昌败将,一部分是秦日纲的救兵。败将复仇心切,救兵气势嚣张,防守得如此严密,看来
有几场恶仗打。”
鲍超说:“长毛是虚张声势,大人不必过虑,明日我率部攻打半壁山,保证马到成
功。”
杨载福说:“明早我率先锋营顺流下去闯一闯,探探虚实。”
曾国藩想,先试探一下也好,便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鲍超率霆字营来到半壁山脚下擂鼓搦战。只听见一声炮响,当中大营里冲
出一位中年将军。此人正是罗大纲,身后跟着数百名头扎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将士。罗
大纲骑马伫立栅栏边,高声喊道:“大胆清妖,有本事的过来!”
鲍超气得在马上大叫:“操你祖宗八代,老子把你砍成两截!”
他一时忘记了太平军扎营的规矩,一边骂,一边指挥人马向前冲,还未走到百把步,叫
声“不好”,已陷于布满竹桩的沟阱中,回头一看,大部分湘勇也陷了进去。对岸太平军士
兵拍手欢呼:“陷了,陷了!”同时,万箭飞来,湘勇纷纷中箭倒下。鲍超抡起大刀,前后
左右挥舞,总算没有被射中。
他气得双腿紧卡马腹,那马挣扎着想跳出来,却被竹桩刺得鲜血直流,哀啸不已。罗大
纲驱马出了栅栏,吊桥放下。正在这万分紧急时,周凤山带两营湘勇前来救援,鲍超被拉了
出来。他不敢再战,和周凤山一起撤退下来。清点人数,少了五十多个。
江面上,杨载福的先锋营也陷于困境。当他们的船来到半壁山脚江面时,看到的是,一
排钉死在江中的战船,上面竟然横着六根粗大的铁锁!漫说是木船,就是铁舰也休想冲过。
杨载福是个水上老手,见此情景,知道不妙,迅速拨转船头。后面火炮轰来,走慢的几艘长
龙着火被烧沉。杨载福满面羞惭而回。
水陆两军初战失利,使曾国藩的忧愁又添几分。从靖港败后再起这半年来,湘勇军势大
振,尤其是武昌、汉阳的收复,更是名满天下,朝野为之震动,一洗往昔备受讥嘲的侮辱。
曾国藩想:眼前这伙长毛尚不是主力,倘若这道防线冲不过去,岂不前功尽弃?无论如何不
能被拦阻在这里,不将这股长毛击败,至少要迅速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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