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公乃三湘贤达,亮基承乏贵乡,今日能借此相识,实生平之幸。”
黄冕起身答礼:“张中丞危难之际来到长沙,率我全城军民共抗发逆,令我等敬重感
佩。”
张亮基微笑说:“多谢诸公厚爱。老先生请坐。”
待黄冕坐下,张亮基接着说:“亮基奉皇上圣旨巡抚湖南,自应誓死守城。只是战事尚
无转机,诸公和阖城百姓受惊不少,亮基心中有愧。”
孙观臣说:“中丞说哪里话来,守土抗贼,乃是我们分内之事。中丞已尽力了,战事无
转机,岂能怪中丞一人。”
黄、贺、欧阳均随声附合。
张亮基激动地说:“诸公如此明达,亮基为长沙数十万生灵免遭涂炭,就是粉身碎骨,
亦心甘情愿。然亮基才疏学浅,深恐有负重托,今日邀请各位光临,敢请诸公遗我以度危济
困之良策。”
黄、孙、贺等人平日于守城之事想得不多,一时也无良策出来,只好默默喝酒。左宗棠
拿眼瞟了下欧阳兆熊。兆熊会意,大声说:“中丞,你有何为难之处,尽管说吧!兆熊不
才,但南坡兄、灵房兄和贺公子都是胸藏奇策、腹有良谋的能人,他们可以为中丞排难分
忧。”
兆熊这两句话说得黄、孙、贺心里高兴,齐声说:“中丞有何困难,只管说吧!”
张亮基顺势说:“有诸公这等慷慨仗义,亮基有何困难不可克服?今有大事一桩,恳请
在座诸公帮忙。大家知道,自从发逆围城以来,朝廷急调了七八千人马到长沙,饷银却一时
供应不上。这些人马和其他费用,每天约增加五千两银子的开支。潘大人竭尽全力,勉强支
撑了二十余天。眼下藩库枯竭,再过几天,就要断银了。一旦断银,军心就会涣散,其后果
不堪设想。亮基为此事,连日来忧心如焚,千思百虑,无计可施,只有请诸公前来共商。诸
公均三湘大富,又素抱忠义之心,亮基以湖南巡抚名义向诸公借十万银子,待长毛撤退,难
关度过,亮基即申报朝廷,表彰诸公爱国之心,并连本带息偿还。”
张亮基话一出口,客人们立时傻了眼。常言道:“说到钱,便无缘。”酒席桌上刚才那
股热乎气氛即刻冷下来。各人低头望着筷子,默不作声,心里怀着鬼胎:悔不该来吃这顿酒
席。
倘若长沙守不住,张亮基革职杀头,谁来还债!冷了好长一段时间,孙观臣掏出手绢揩
揩油晃晃的嘴脸,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借银助军饷,在下本不应推辞。只是敝号手
头拮据,拿不出银子来。往年这个时候,湖南四方都到敝号来定买绸缎,准备秋后的婚嫁和
年节的贺礼。眼下给长毛一闹,连个登门问价的人都没有。敝号十多个伙计要过日子,每日
里没有进钱,只有出钱。唉,再这样下去,利生号要关铺门了。”
孙观臣说到这里,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似有倾吐不尽的苦楚。话音刚落,黄冕就接着
说:“永泰金号和利生绸缎铺一样。这个时节,谁还有心打金银器皿。一个月来,敝号没有
做一笔生意。我头发都急得全白了。”
“敝号也差不多。”接话的是贺瑗,一副纨绔子弟的打扮,“长毛一包围,连买药的人
都少了。你们说怪不怪!”
张亮基见他们一个个叫苦连天,心里很是着急,担心酒席就会这样散了,半两银子也借
不到。他一双眼睛老瞅着左宗棠。只见左宗棠悠闲自在地边喝酒吃菜,边听老板们的诉苦。
待贺瑗一说完,他端起酒壶,走到客人们身边,边给他们敬酒边说:“这个把月来,各位老
板生意的确是萧条些,可是各位的家底都很厚啊。俗话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苦,拿出
几万银子也不成问题。”敬到欧阳兆熊身边,轻轻地用脚踢了他一下。兆熊大声说:“张中
丞为保长沙,苦心孤诣,令湘人感动。刚才各位老板说的也是实情。十里香酱菜园是个小买
卖,不能和各位的宝号相比,这些日子生意也清淡。不过,古人说得好,为人当公而忘私,
国而忘家。处今日之际,除守住长沙,打退长毛外,别无选择。鄙人家底本薄,又不善经
营,也拿不出许多银子来,我就先借一万吧!杯水车薪,不足为济。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各
位财主。”
“欧阳先生真是个爽快人。”处在尴尬局面中的张亮基见欧阳兆熊有如此豪侠之举,无
限感慨地说,“事平之后,亮基一定为先生向朝廷请封,并在八角亭铸一铜钟,上镌先生大
名,名扬三湘,永垂不朽。”
但欧阳兆熊的举动并没有引起连锁反应,巡抚的话一完,酒席上又是一片沉寂。张亮
基、罗绕典、潘铎坐立不安。左宗棠看看情形不对头,端起酒杯,霍地站起来,走到欧阳兆
熊身边,说:“欧阳先生,你不是长沙人,田产家业都不在长沙,能有如此侠义举动,宗棠
敬佩不已。宗棠从不敬人酒,今日却要为了长沙数十万生灵,敬你这一杯。先生不愧为三湘
父老之肖子,孔孟程朱之贤徒,朝廷官府之良民,士林商界之楷模。”
欧阳兆熊站起来说:“不敢当,不敢当。”
左宗棠把酒杯举到欧阳兆熊的嘴边,说:“你一定要把这杯酒喝了,我还有话说。”
欧阳兆熊只得把酒喝了,依然坐下。黄、孙、贺等人早就听说湘阴左宗棠厉害过人,现
在见他这副模样,听他这几句掺了骨头的话,已知来者果然不善,都一齐规规矩矩坐在凳子
上,恭听他的下文。
“左某论家世,累代耕读;论功名,不过一举人。今日是中丞大人请各位来共商守城大
事,按理,无左某置喙之地。且长沙守与不守,与左某亦无干,万一长沙攻破,左某一走了
事。湘阴东山白水洞,有我的妻室老小,我可以仍在那里过隐居生活,僻山野岭,谅长毛不
至来犯。左某今日多嘴,实是一为长沙数十万生灵着想,也为各位老先生着想。在座各位,
不是曾做过朝廷之官员,便是显宦名吏之子弟,世受国恩,身被荣泽。试想想,没有朝廷,
各位能有今日这份家业吗?当前国家有难,各位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吗?对得起父祖兄长吗?且长沙城一旦被长毛攻破,玉石俱焚,金银财宝,悉被长毛所虏;
富户财主,一个个被长毛肢解杀头。与其眼睁睁地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为何不设法保住长沙
呢?各位可以比较一下,是让长毛攻破长沙,人死财亡好呢,还是借银发饷,打退长毛,度
过难关好呢?”
说到这里,左宗棠瞟了一眼黄、孙、贺等人,见他们头上流汗、面带忧愁,知他们内心
斗争激烈。左宗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把身旁的亲兵唤过
来,悄悄地吩咐几句,然后提高嗓门说:“欧阳先生,你可以回去了,门外已备好轿子。南
坡兄、灵房兄和贺公子,暂时委屈一下,在这里还坐一坐。”
黄、孙、贺三人大吃一惊,不由地向门口一望。只见门口站立一排手拿大刀、满脸杀气
的兵士。三人心怦怦乱跳,没想到刚才还是觥筹交错的欢聚,忽然化作刀枪相见的鸿门宴。
大家面面相觑,唬得说不出话来。左宗棠继续说:“今日事不关张中丞和罗、潘两位大
人,全是左某一人所为。左某斗胆代表长沙数十万生灵挽留一下各位。各位心中若有委屈之
处,尽可以上告朝廷。不过,”左宗棠目光威厉,露出一副凛不可犯的神态,“左某也会将
各位的态度宣告长沙全城,让父老乡亲们来评说评说。”
黄冕老练,知道今日局面,不拿出银子来,无论在朝廷,还是在百姓面前都会过不去,
且自己的银子来路也不是那么干净的,于是硬硬心说:“张中丞的苦心,鄙人深知。鄙人两
代受朝廷恩泽,岂有不思报效之理,且又何忍眼看长沙城破,乡亲蒙难。只是敝号近来生意
不景气,拿不出太多罢了。鄙人竭尽全力,借出四万两来,如何?”
张亮基高兴地说:“多谢老先生资助。亮基担保,一定偿还。”
阔少爷贺瑗从小便不知爱惜银子,拿出几万来,他看得并不重。现在见门口站着荷枪持
刀的兵,知道要留他作人质。
他想起今夜已约好要和三姨太打牌听曲,心里正急得不得了。
这时只要拿得出,随便拿多少他都愿意。贺瑗赶忙说:“敝号也借四万!”
“好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贺公子!”罗绕典、潘铎一齐称赞。
孙观臣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敝号店小财薄,不能跟南坡兄和贺公子相
比,就借三万吧!”
“好!”十二万两银子已到手,张亮基喜出望外,他站起身说:“多谢诸公慷慨解囊,
亮基代表长沙阖城老少,给诸公作揖。”
说罢,张亮基整整衣冠,抱拳,并弯下腰去,慌得全体来客都站起答礼。张亮基高举酒
杯,说:“各位贤达,亮基誓与长沙共存亡。耿耿此心,皇天后土共鉴!”
七药王庙里出了前明的传国玉玺——
就在长沙城里张、江、左等人为守城精心筹划的时候,太平天国北王韦昌辉、天官正丞
相秦日纲奉天王洪秀全之令,率领一万人马,倍道兼程,赶到长沙南门外。萧朝贵、石达
开、韦昌辉、秦日纲等人商量,决定再发动一次全面进攻。
这天清晨,东起小吴门,西到小西门,太平军一万五千人马向长沙南城发动了猛烈进
攻。长沙城内城外,经过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的重新部署,防守也更加严密。岳麓书院、城
南书院一部分士子也参与防守,有的居然持刀上了城墙。每天五千两银子按时发下去,对稳
定军心也起了些作用。这次双方争斗,比上次更显得激烈。天心阁附近的拼搏尤其残酷。
江忠源的楚勇在对面蔡公坟占住制高点,天心阁上又安放那座五千斤的炮王,火力强
大。太平军一时没有占到上风。但在其他地方,他们都取得了胜利。战士们靠近墙根架设云
梯,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登墙。他们接受上次的教训,离墙头还有丈把远时,就抛出带有铁钩
的软绳,钩子挂住墙头清兵的衣裤,用力一拖,就连人一起拖了下来,然后收起绳子,抽出
腰刀杀上去。这些清兵,大部分因朝廷常常欠饷,官长又克扣,积了一肚子怨气,虽说这几
天多领了几两银子,但到底不愿意拿命去换,见势不对,便纷纷逃窜。太平军这方面正是出
山之虎,一以当十,士气高昂,一段又一段城墙被他们所占领。
在地面上两军肉搏之际,有一条地道正在紧张地堆放炸药和地雷。这条地道,不仅穿过
城墙,而且已到达城内天妃宫边。
天妃宫里,邓绍良和一批大小头目们正在开怀畅饮。他们以功臣自居,根本不理睬外面
的战斗。宫里的人大都喝得七八分醉了,嘴里却仍在喊着:“哥俩好呀!三星照呀!……
五魁首呀!”邓绍良搂着一个唱曲的姑娘,要把一杯酒硬灌给她喝。一个亲兵轻轻走上
前,说:“大人,外面炮声响得厉害,弟兄们醉成这样,怕会误事吧!”
“不要紧,我们是在城内,不攻破城,他们能进来吗?弟兄们援救有功,不要坏了他们
的兴头。”说罢,重重地掐一下唱曲姑娘的粉脸,痛得那姑娘尖叫,邓绍良乐得大笑。
突然,一声巨响,城墙炸开一个大缺口。康禄率领一批兵士穿过缺口,直奔天妃宫来。
邓绍良还未弄清发生什么事,康禄一刀捅进他身边那个亲兵的胸膛,邓绍良急忙抽出佩剑抵
挡,边战边退,在门口跨上一匹马,顺着南正街往城中逃去。那些烂醉的大小头目,大部分
被太平军战士像割韭菜似的割去了脑袋。
天妃宫被占领后,南城魁星楼侧又一声巨响,天崩地裂,砖石横飞,城墙被炸开五丈多
宽。清兵慌了神,纷纷往城里奔去。左宗棠骑马过来,喝令清兵返回堵住。但这些逃兵都不
认识他,继续向前跑。左宗棠气愤已极,命令亲兵就地斩首为头的几个逃兵,这才把他们镇
慑住。左宗棠叫清兵把火药桶、油桶往缺口抛掷,然后点燃火。霎时,在缺口周围烧起一道
火墙,阻挡城外太平军兵士的进攻。左宗棠又令赶紧用石块填缺口,不管是谁,向缺口抛一
块石,赏钱一千文。一时间,石块从各处飞来,不但太平军兵士被砸伤砸死很多,正在搏斗
的清兵也有不少被砸。一个亲兵对左宗棠说:“左师爷,石头打死我们许多人,传令不抛了
吧!”
左宗棠双眼怒睁,喝道:“胡说!是几条命要紧,还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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