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一个大浪打来,木排上低矮的杉树皮屋垮了,一个木箱被水冲到湖里。两边跑的汉子纵身
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吓得蹲在排上,紧紧地抓着一根缆绳。一个
四十余岁的妇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乱窜。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女孩被卷进了湖中。“不得
了!”曾国藩喊了一声,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荆七也赶紧站起,紧张地倚着窗口观望。正
在这危急时刻,湖边木排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见那青年一个猛子扎
入水底,刚好到排边又露出头来。他轻捷地游到手脚乱抓的小女孩身边,把她高高托出水
面,游到排边。曾国藩到这时才舒了一口气。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点点,排上的汉子
拿来一大捆粗绳。青年接过绳子,走到排头,将绳子一头系在排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复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着年轻人前进起来,湖边观看
的人一齐喝采。曾国藩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木排缓缓地向岸边移动,平安地来到岳阳楼脚
下。排上那两个汉子上得岸来,扶住年轻人,纳头便拜。
曾国藩对那个年轻人见义勇为的品德和罕见的神力感慨不已,对荆七说:“你去请那位
壮士来,我要见见他。”
一会儿,荆七带上一个人来。曾国藩见来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四
方脸,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心中甚是高兴。他站起来,伸
手指着对面一方座位说:“壮士请坐!”
“在下与老爷素不相识,岂敢冒昧。”
“壮士刚才救人救排的举动,乃英雄豪杰的作为,令鄙人钦佩不已。壮士不必客气,坐
下好叙话。”
曾国藩待年轻人坐下后,又吩咐荆七:“叫酒保速来几盘荤菜,外加一斤‘吕仙醉’。
再上一盘素菜,半斤水酒。”
须臾酒保端上酒菜来。曾国藩叫荆七满满地给客人倒一杯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来,
说:“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荤腥,借这水酒素菜,聊陪壮士喝两杯。”
年轻人并不多谦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壮士真豪侠之士。”曾国藩又叫荆七筛酒,问:“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何处人
氏?青春几何?”
“在下姓杨名载福,字厚庵,长沙县人,今年三十岁。”
曾国藩频频颔首,不待杨载福发问,便自报了姓名,说:“鄙人在武昌一官员家教公子
读书,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现回湘乡为母亲办理后事。”
“原来是位饱学先生,载福失敬了。”杨载福说着站起来重施一礼。
曾国藩连忙叫他坐下,又劝他喝了一杯酒。
“杨壮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气力之大,鄙人从未见过第二人,壮士能赏光应邀,
鄙人很是感激。请问壮士,你这般神力是如何练出来的?”
“承老先生夸奖,实不敢当。”杨载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载福生在放排人家。
父亲经营一辈子排业,只因生性仗义疏财,家中并未落下积蓄。载福小时,家父曾请了一位
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怎奈载福不上进,所爱的是跑马射箭、使枪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
请武师保镖,不如干脆让我弃文就武,于是请来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师傅们的指
教下,略有长进,十八岁便开始随父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也会过不少强盗英雄。前年
家父弃世,便自己单独放起排来。”
曾国藩一边听杨载福讲话,一边细细地端详他。见他双眼乌黑发亮,正应相书上所言
“黑如点漆、灼然有光者,富贵之相。”左眉上方一颗大黑痣,又应着相书上所言“主中年
后富贵”。对于相书,曾国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欢相人。
一方面将别人的长相去套相书上的话,另一方面,他又看重这人的精神、气色、谈吐举
止,尤重其人的为人行事。将两方面结合起来,去判断人之吉凶祸福。眼前这位杨载福,凭
着他多年的阅历和相人的经验,两方面都预示着前程远大,只可惜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得
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应当指点他。曾国藩待杨载福说完后,问:“目今兵戈已起,国家正
要的是壮士这等人才。不知壮士肯舍得排业,去投军么?”
杨载福答:“家父从小就跟载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这点
能耐能被在位者赏识,为国家效力,今后求得一官半职,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好!有志气!”曾国藩高兴地说,“鄙人与湖南巡抚有一面之交,我为你写封荐书,你
可愿去长沙投奔骆大人?”
“愿意!”杨载福站起来,爽快地回答,“尽管长毛正在围攻长沙,别人都说长毛厉
害,但载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进长沙。”
荆七从酒保处借来纸笔,曾国藩写了几句话,用信封封好,交给杨载福。杨载福郑重地
接过信,藏在贴身衣袋里,然后对曾国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载福一拜。今生若有
个出头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载福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内即赴长
沙投奔骆大人。”
说罢昂首下楼而去。曾国藩即命荆七与酒保会帐,然后也离开了岳阳楼。
三摆棋摊子的康福——
曾国藩从岳阳楼上下来,想起无意间结识了一位本事出众的江湖好汉,又给他指引了出
路,心中甚是快乐,一个多月来母丧的悲戚暂时淡忘了一些。看看离天黑尚有个把时辰,便
信步来到岳州城的闹市区。只见三街六市,人来人往,百行百业倒也齐全。十字路口一家当
铺门前围着一堆人,地上摊开一张纸,纸上画着横竖交叉的格子,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
原来是街头对弈!曾国藩年轻时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吸水烟,一个是下围棋。后来,水烟戒
了,对围棋的兴趣却始终不减。只是在公事忙时,尽量克制着少下。自从六月份离京以来,
两个多月没有下围棋了,今日一见,如同故友重逢,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苍白,满脸胡须犹如一丛茅草,衣裤皱皱
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换过了。
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
文。”原来是个摆棋摊子的。曾国藩正想走开,却想起看了这样久,却一直不见二人动过一
子,感到奇怪。再细看一眼,只见康福执黑,执白的人一枚子举在半空多时,不能将它定在
何处。曾国藩替那人着想。他越想越惊异,这黑子居然无从攻破!他开始对这位摆棋摊子的
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艺不错,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思忖间,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
叫:“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赶紧识相点滚开!”说着便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后面跟
着三个恶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头来,望了来人一眼,说:“相公,你不认识了?前天在桥
边你还跟我对弈了一局。”说罢站起来。
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都纷纷散开。
曾国藩这时才看见康福的布鞋头上缝了两块白布,这是沅江、益阳一带的风俗:为死去
的父母服丧。
“谁跟你下过棋?不要胡扯!”闯进来的人一脸凶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
在我的地盘上做了半天买卖,居然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好大的胆子!”
“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许,我这就走,这就走。”康福弯下腰,收拾棋子,准备走。
“好轻松!说走就走?”凶汉子卷起袖子,拦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说!”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放你走!”
“岂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没有赚到半两银子。你不是存心讹人吗?”康福小心
地将棋子装进布袋,从容地说。
“没有银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抢棋子!”
打手们一哄而上。康福左手护着布袋,只用右手对付他们。就这一只手,四条汉子也拢
不了边。曾国藩暗暗称奇,心想:“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打手火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条板
凳,就要向康福头上砸来。正在这时,人圈外猛地响起一声雷鸣:“住手,你们这一群混
蛋!”
喊声刚落,人便来到圈内,一手夺过板凳。那人圆睁豹眼,指着凶脸汉子骂道:“好个
不知廉耻的家伙,欺侮外乡人,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
那凶脸汉子立时软下来,陪着笑脸说:“师傅,这小子在我的铺子前面摆摊子,也不跟
我打个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个人,你三四个,你先动手,到底是他欺侮你,还是你欺侮他?”来人完全是
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
“今天看在师傅的分上,饶了你。你滚吧!”那汉子对他的师傅拱拱手,带着其他三
人,悻悻地钻出人圈。康福向来人行了一礼,说声“多谢”,也便转背走了,走出几步远后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
曾国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这时才喊了声:“小岑兄,久违了!”那人掉
过脸来,兴奋异常地答道:“哎呀!
原来是涤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正是巧遇。”说着,连忙走过来,紧紧拉住曾国藩
的手,一眼看见他腰间的麻绳,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国藩轻轻地回答,“伯母仙逝两个多月了,我却一点都
不知道,真对不起!”
小岑叹息着。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找个酒楼去喝两杯吧!”
“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
小岑是欧阳兆熊的表字。欧阳兆熊湘潭人,比曾国藩大四岁,家资饶富,为人最是仗义
疏财。道光二十年,是曾国藩散馆进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万顺客店。一
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两颊烧得通红,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欧阳兆熊那年进京会
试,与他同住一店。兆熊精于医道,为之尽心医治。有十天之久,曾国藩水米不沾牙,兆熊
整整在他身边坐了十天十夜。曾国藩那时手头拮据,病中所有费用,全由兆熊承担。病好
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始终不说。从那以后,曾国藩视之如同亲兄长,怎奈兆熊官
运不济,四次会试均不售,于是打消了作官的念头。兆熊从小拜武林高手为师,有一手好功
夫,家中又有钱,便常年云游四海,广结天下朋友。两人一直书信密切。后来曾国藩官位日
隆,兆熊觉得彼此地位相差悬殊,回信渐疏;曾国藩也听说兆熊所交太滥,三教九流,无所
不有,也怕受牵连,信也写得少了。慢慢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
都感到意外地高兴。
“小岑兄,你这次来岳州,是路过,还是长住?”喝了一口酒后,曾国藩问。
“三个月前,我应一个朋友之约,到大梁去游览。前些日子听说长毛打到了湖南,我便
急着离开大梁回家。在汉阳盘桓了三天,大前天到了岳州,准备住几天,看看吴南屏,再回
湘潭。”
“南屏还在岳州?不是说到浏阳去作教谕去了?”南屏是吴敏树的字,当时颇有名望的
古文家,曾国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应试,都住在曾家。
“上个月回来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点约束,教谕还能当得久?”欧阳说着,猛地将
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荆七连忙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还是那样放任不羁么?我以为岁月总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旧无限制地喝,牢骚照旧无穷尽地发。”
“南屏本是栋梁之材,可惜时运不济,这一生怕只能做个郑板桥了。”曾国藩不无惋惜
地说,“正是这话,南屏现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闻。”十多年未回乡了,一踏入湖南,曾国藩便想一下
子什么都知道。
“这岳州人也会联扯,竟把南屏跟那些个下作人扯起来了。道是:怪妓何东姑,怪丐李
癞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吴举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恼。”欧阳兆熊说完苦笑一声,曾
国藩也跟着摇头苦笑。他想起前年吴南屏进京,带来一本诗集,很使自己倾倒。这样的奇
才,竟然被人目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叹!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应该去看看
他。二人相对无语。沉默片刻后,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河南情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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