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一到祁门,见四周山势陡削,与外界相连的仅一条东通休宁、徽州,西联景德镇
的官马大道。除此之外,有一条小路,勾通北面的两个小镇:大赤岭、大洪岭;另有一条小
河,名叫大共水。大共水发源于祁门,南下经浮梁、景德镇流入鄱阳湖。河面狭窄,只能浮
起坐两三个人的小船,货船不能进来。这里人烟稀少,土地贫瘠,倘若东西方向的官马大道
被堵,与外面的联系一断,县城则陷于绝境。曾国藩后悔不该匆匆将驻扎祁门的决定上报朝
廷,但事已至此,只得暂时住下。不久,实授江督并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的上谕
到达,曾国藩更觉要老成持重,决策不能随意更改。但幕僚们不以为然,纷纷劝他离开祁
门,另觅合适之处,曾国藩不听。因为马匹买不齐,马队暂不能建,李鸿章也跟着到了祁
门。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祁门四周实地勘察一遍,对曾国藩说:“恩师,祁门地势形同釜
底,此兵家所说的绝地,不如及早另择他处,以免将来受困。”见曾国藩沉吟不语,李鸿章
又乘势再进言,“依门生之见,可移师东流。此地傍江依山,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老营驻
扎东流,万无一失。”
曾国藩仍抚须不语。李鸿章忖度曾国藩心思已活动,话说得更直了:“恩师,倘若长毛
闻讯围攻祁门,只须数千人就可将出路堵死,我们将成瓮中之鳖,束手受擒。”
曾国藩抚须之手突然停住,两目光芒毕露,厉声责问:“少荃,你如此厌恶祁门,是不
是胆小怕死?若如此,你可收拾行李离开这里。烦你转告其他人,凡怕死在此地的人,都可
及早离开。”说罢拂袖而起。李鸿章只得讪讪退出。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提撤离祁门的话
了。
曾国藩将祁门柴氏宗祠改作总督衙门,开始办理两江政务。他日夜审阅江苏、安徽、江
西三省地方报送的文书,并分派幕僚,秘密考察三省府道以上官员的政绩,亲撰楹联一副:
“虽贤哲难免过差,愿诸君谠论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尽
我心。”要各府州县将此联书写在官厅楹柱上,时时以此自戒。又刊发《居官要语》一篇给
各级官吏,要求他们严格遵照执行。又亲拟一份告示,标题为《晓谕江南士民》,雕刻成
版,广为印刷,张贴在集市、街衢、码头上。这个告示共有六条:一禁官民奢侈之习;二令
绅民保举人才,以两江之才,平两江之乱;三是安顿流徙,恤难周贫;四是求闻己过,凡军
政过失,许据实直告;五为旌表节义;六为禁止办团。三省官吏,见这位威名久播的新总督
果然厉害,无不畏惮,官场腐败之风略有收敛。
曾国藩又仿效武则天当年的办法,在衙门口置一木匦,名为举劾箱,命两个勇丁终日守
护。号召所有军民人等,均可将各级官吏奸弊情事写成举劾函投入箱内,总督衙门对举劾人
严加保护。曾国藩这一举动,使祁门附近几个县的官吏们整天提心吊胆。他们平日奸弊情事
太多了,一旦落入这个素有“曾剃头”之称的总督大人手里,后果岂敢设想!祁门县令包人
杰,捐纳出身,自称是包拯的三十五代孙,其居官却与先祖大相径庭,贪赃枉法,鱼肉百
姓,祁门合境怨声载道。
这些天,他见曾国藩派员在三街六巷查访民情,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夜里,包县令换上青衣小帽,准备去北门外找一个人求教。此人年过七十,人唤施
七爹。施七爹二十岁起在县衙门做事,一生给十多个县令当过幕僚,在衙门里整整混了四十
八年,是一个更事极多、经验极丰富的刀笔吏。这两年养老住在县城,包县令每有难事,便
带着一份礼物去请教。礼物厚薄,视事之难易而定。施七爹接过礼物,往往沉思一会,然后
说出主意来,包县令照此去办,几乎件件顺遂。
包县令从钱柜里取出一个二十两元宝,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口里,谨慎地锁好钱柜。刚落
锁,他想到今日此事关系太重大了,一个元宝可能会嫌少,又把锁打开,再取出一个同样重
的元宝,仔细看好,放进袖口,这才出了门。施七爹见包县令恭恭敬敬地送上两个元宝,乐
得透体欢喜。凝神听完陈述后,他抱着一杆长烟筒,石雕泥塑似地靠在椅背上,长时间沉默
不语。包县令耐心地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施七爹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晚上,守护举劾箱的湘勇将一大叠信函送到曾国藩书案上。像往日一样,他依次
将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准备每一封信都亲自看一遍。谁知这一封信刚读了几行,便大为惊
骇。这封信举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信上说,曾国荃打下吉安时,偷运了二万多两银
子回荷叶塘买田起屋,据说此事是曾国藩授意的。曾国藩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心中知道,
沅浦的确运了不少银子回家,但并非是他授意的。不过,作为大哥,作为主帅,沅甫做的这
种事,他能逃脱责任吗?曾国藩将这封信锁进竹箱里,继续看下去。
第二封举劾的是邹九嫂乘丈夫外出之时,偷了一个野汉子在家,请官府速派人前去捉
奸,以正风俗。曾国藩看后冷笑一声,顺手丢在一边。
打开第三封,他又惊呆了。这封信又告到他的头上来了。
说他自办团练以来,打仗无功,争权有术,所办的事情,大多违背国法,不通情理,举
了在赣北设厘卡一事为例。曾国藩皱起扫帚眉,把这封信也锁进了竹箱。
他已无心一封封细看了,略微浏览了一下:十几封举劾函,有一半是告的乡间小偷小
摸、打架通奸等琐碎细事,另一半告的是驻扎祁门的湘勇官丁的不法情事,涉及地方官吏
的,一封都没有。这一夜,曾国藩兴味索然。
第二天送来的十几封,也差不多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三天也有七八封。打头一封,
便让曾国藩心惊肉跳。这封函告曾国藩私通长毛,与长毛左军主将韦俊私订密约,伺机造
反;并有根有据地指出他的不臣之心多年前便已萌发,举了几句诗为证。说他曾写过“竟将
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刬不平”的诗句,这里的“君山”就是暗示朝廷。又有“我思竟何
属,四海一刘蓉;他日予能访,千山捉卧龙”的五言诗,刘蓉既然是诸葛亮,他曾国藩无疑
是当今的刘先主了。
曾国藩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想:这一定是有人在与我作对,借机诬陷,非得把这些人
查出来不可。转而又想:如何查呢?不是自己号召别人举劾的吗?举劾别人可以,举劾你自
己就不行吗?倘若此事闹大了,传到朝廷上去,皇上派人来调查,这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
的举劾函一旦公之于世,岂不反而坏了大事!曾国藩赶紧从竹箱里取出前两天那些告他和九
弟、满弟的举劾函来,点起火一把烧了。思量此事只能不露声色地悄悄平息,方是上策。过
几天,恰好宁国府告急,曾国藩便借口军情紧急,无暇阅览为借口,吩咐勇丁将举劾匦撤了。
这里,包县令见大难躲过,心里好不畅快,又暗地送给施七爹一匹缎子,嘱咐他千万千
万不能泄漏出去。
宁国府的告急书是鲍超派人送来的。就在陈玉成出兵援安庆的时候,罗大纲、周国虞怀
着对叛徒韦俊的不共戴天之仇,带领一万精兵奇袭池州府,一举收复,打乱了曾国藩的军事
部署。李秀成率领十万人挺进赣北,与正在浮梁、景德镇一带的左宗棠楚军激战。李世贤则
带领七万人马将宁国府城团团包围。鲍超霆字营有一万人,但驻在城里的只有三千,其他七
千分扎在城外百十里地方。鲍超一面飞调城外兵马来教援,又要随身书吏给曾国藩写一封求
援书。
书吏受命,关起门来拟稿。鲍超忙布置城内兵勇加强防守。过一会儿,鲍超匆匆赶回衙
门,高喊:“求援书发了吗?”
书吏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禀鲍提督,求援书尚未写好。”
鲍超一听火了,骂道:“十万长毛围在城外,大火已烧到眉毛屁股上,你做啥子去了?
这么久还没写好!”
书吏忙说:“鲍提督息怒,这就写好,就写好!”
说完,坐在文案边托腮构思。鲍超看得不耐烦,走上前去怒斥:“你这个书呆子,什么
时候了,还调文墨?老子写给你看。”
鲍超夺过书吏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框,然后心急火燎地在方框外画了几十个
小圆圈,看看还不甚满意,便又在方框里写了个东倒西歪的“鲍”字,这才放下笔,高喊:
“来人啦,把求援书给曾大人送去!”
那书吏在一旁直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鲍超的求援书送到祁门,引起督府幕僚的哄堂大笑。曾国藩也笑了起来,笑后称赞说:
“鲍春霆人聪明,这幅画生动简明,胜过文字多了!”
急命朱品隆带三千人前去宁国救援。朱品隆刚走,徽州知府又来告急。曾国藩一时不知
调何人去为好。正在为难之时,一人走了进来,说:“徽州是我的属地,你怎么不派我去救
援呢?”
曾国藩一见乐了,心里说:“惭愧,我怎么竟忘了他!”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七李元度丢失徽州府——
原来,自请援救徽州府的是平江勇统领李元度。李元度咸丰四年起跟随曾国藩南征北
战,功劳不小。尤其是咸丰五六年间,曾国藩在江西处于困境时,李元度平江勇简直成了他
的擎天之柱。何曾国藩竟然不保李元度一职,李元度心中不满。曾国藩回籍守丧后,杭州知
府王有龄利用李元度的不满,和他拉上了关系。罗遵殿死后,王有龄升任浙抚,保李元度为
温处道道员。直到看见朝廷发来的咨文,曾国藩才知道这事,对李元度很不以为然。他把李
元度召到祁门,明确告诉他,王有龄此举,目的在分化湘勇;而李元度投靠王的门下,也有
背叛湘勇之嫌。李元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见曾国藩已实授江督,也没有必要改换门
庭,遂答应不去浙江。于是曾国藩奏请改授李元度为安徽徽宁池太广道道员。上谕批下来
后,李元度便把平江勇带到祁门,作为祁门老营的拱卫之师。
这时,曾国藩对李元度说:“你去最是名正言顺。徽州乃皖南大城,又是祁门的屏障,
长毛打徽州,是想冲破这道门,窜进祁门来,守住徽州意义重大。张副宪防守徽州几年,虽
说没有打什么胜仗,但也没有丢失,你千万不要把它丢了。”
“你放心,长毛撼山易,撼平江勇难。有平江勇在,徽州城决不会缺一个角。”
曾国藩见他说得如此轻巧,反倒不放心他去了,但眼下实在再调不出其他人,只得正色
对他说:“此次围徽州的是长毛的精锐部队,你不可小觑。按理你带勇多年,我不用多叮
嘱,但徽州府关系太大了,我不得不和你约法五章。你做得到就去,做不到可不去,我再另
外择人。”
李元度心里大不悦,说:“哪五章?你说吧!”
“第一戒浮。你身边有不少书读得好,但并无打仗经验的文人,对其中那些好说大话
者,决不可重用。第二戒自负。到徽州后,切莫自视过高,师心自用。第三戒滥。银钱的使
用,立功人员的保举,都要有所节制。第四戒反复。为统领者切忌朝令夕改。第五戒私。用
人当为官择人,不可为人择官。”
曾国藩的这五章,章章都是针对李元度的弱点而言的,李元度却一句也听不进。曾国藩
刚说完,他便拍着胸膛说:“你也不必多说了,我立个军令状吧,徽州府倘若丢失,你唯我
是问!”
“好,一言为定!”曾国藩伸出手,对着李元度的手碰了一下。
“涤生兄,前几天我送给你的《国朝名臣言行录》,你看过没有?”刚走出门,李元度
又回过来问。
“哦,看过了。正要璧还,一下子又忘记了。”曾国藩从一个较小的竹箱里取出一大叠
稿纸来,把它递给了李元度。
“你的这部稿,广采博集我朝名臣嘉言懿行,厚世俗,正人心,异日刊印出来,必是一
部极好教材。我先向你预订两百部,发给两江州县以上官员人手一册,如何?”
得到曾国藩如此青睐,李元度刚才的不快消散了许多。他高兴地说:“涤生兄,你是文
章老手,指点指点,让我修改得更好些。”
“要说指点,有一条倒不知肯听么?”曾国藩笑道。
“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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