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之前,她这几步路走下来,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虽是有些破绽纰漏,也是因着耽于情义二字,……可由始至终,却着实令他和胤祥大为惊异。自己是知道她行事向来不凡,抉择当机立断,可依然没有估到她竟极具行动力,这等魄力处断,心思缜密之处,真是丝毫不下于他。
若不是胤禟的那些手下实在放肆狂妄,胆大自尊,竟然敢将执有胤祥令牌之人所交付的马匹翻然杀害之,取肉而食,又在后龙禁区生火起烟,……且那几人又看她给的钱银甚多,见财起意,还要分头悄悄尾随意欲谋夺余财……,他却也难以即刻找到她的行踪。
当时,也是怒极,在汤泉村差些儿一无所获,后来竟是直接寻了一个村内吏目,令傅鼐以死胁之,方才承认确有执胤祥令符的女子来过,并告知她离去方向。
待到捉了那几个胤禟的手下,那几人常年值守皇陵附近,遇的显贵少,就数他们最大了,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又灌了点黄汤,竟是狗眼看人低起来,多番阻挠他,说话不尽不实,言辞又不恭,登时令他勃然大怒,立以极厉手段拷问那几人,才老老实实说出,尚有一人尾随而去,意图谋财害命……
那几个到得最后,终于是怕极了,赶紧献出随带的鄂伦春猎狗、蒙古细犬等,追前头暗随她那人,这才得了她上山的方向。
可是,终究是晚了几分。
这晚了几分,到底,却还是要怪那几个老九的人,起初还口舌强硬,执意不肯轻松说了实话……
也难怪,胤禟平日里也是时时口出狂言,尽是敢说些大逆不道、荒诞不经的话,诸如:“但有你们看,我头上的翎子有什么好。”
时而又说:“我不图什么”,“不愿坐天下”。
时而又故作姿态,声称曾梦见北斗神降临,并说“虽然如此,我心甚淡”。
时而却又同他交好的穆景远说些个谋逆之语:“外面的人都说我合八爷、十四爷里有一个立皇太子,大约在我的身上居多些。我不愿坐天下,所以我装了病,成了废人就罢了。”
主子是这等样的人,奴才又会安分到哪儿去呢?
若是,当年,胤禩,不刻意阻挠;若是,胤禟,不那么恣行跋扈,连带他手下的人……也许,还能阻住她,令她……令她在他身边,多活几日,却也好的……又或者,想法寻找她阿玛,送她回返家乡,也许能治好痹症,再行返回?
胤禛正沉入往思旧绪之时,忽闻康熙皇帝说道:“初时朕便十分担忧,你这孩子从小率性冲动,脾性较之胤礽……唉,也是不遑多让。那孩子,来历神怪,必然引起你的兴趣……当年在乾清宫头一遭正式见她之时,就发觉她谈吐异于我朝寻常女子,模样儿又周正,性子表面温和文弱,实则高傲倔强,倒是与你心胸脾气儿有几分相似,但若处的日子久了,难免就……只她毕竟是怪力乱神之属,朕又寄了厚望在你身上,终是不妥,将来只怕所有人尽要说道此事。但朕也年轻过,明白你所思所想,故此才特意为难,不加册宝。你喜 欢'炫。书。网',收着就是,但别太明目张胆了。只可惜,这孩子运道不好,总是惹一身麻烦……这,大约也是天意罢。”
胤禛低下头,回道:“是。”
康熙将眼眸投向了湖光暮阳之间,定定思了片刻,笑说道:“那孩子,说的话倒是极明理睿智的。这宫里宫外的,能看穿你良妃母心思的女孩儿,可也没几个吧?芸香,总爱把心思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弯儿,令看的人头晕起来,最后便分不清楚底细了。那映绿就是一个不清不楚,亦是不明不白的。胤礽的腰牌,是被芸香截下的,那孩子晕厥后,送去了你别苑,所有物事,尽是芸香着人收拾。嗯,腰牌被芸香她收了去了,复又交给了映绿。那傻丫头竟然就痴痴地听了老八老九的话,去行刺胤礽……芸香只是让她下了阿肌酥,何曾要她搏命去行刺呢?腰牌给她,是让她保命用的,唉……糊涂啊,白白丢了一条小命,倒是让朕觉着颇对不住杨谦哪。较之映绿,就益发觉着那孩子的伶俐来,……”
康熙说着,脑中出现那名女子站在养性斋前,轻轻地笑着,叫着“爷爷,爷爷……”
她当时说:“爷爷,良主子,有一次同我说,若是哪一天,她不在了,但是我却又遇到危难,便带着那生香筭袋,到这养性斋来,必能逃得生路。”
她又说:“我初时,觉得良主子对我可真好哪;后来,又觉得良主子真坏心,这样处心积虑地害我;而今,我忽然觉得,也许,一切都不是原本所想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非 常(炫…书…网)非 常(炫…书…网)的珍贵,因为,那是要用心去体会的。”
她最后咯咯地笑着,很快乐地说:“所以,我突然想,是不是,良主子想要赌一赌,对皇上来说,规矩、则例、颜面、体统重要,还是……还是她、她留下的人、她留下的东西更重要……良主子,这辈子已经赌了很多次,每一次,她都只赌同一把。也许,对她来说,我,是最后一把,这一把依然是压了一辈子的那个牌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很真诚地说:“爷爷,不要生气,怒气伤肝。”
真是……一个,好孩子。
在宫里头,又有哪个孩子,会这样真心真意,毫无所求地说这样一句话呢?
“说起来,和那孩子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曾教过朕一个有趣的主意。”康熙忽然说道。
胤禛听到前头提及良妃的话,已然有些诧然,待到皇帝提及头一次与她见面之事,更加莫名其妙,只得默然听着,不言不语。
康熙笑着说道:“人年纪大了,便就老想着往事。朕也是如此啊。现在想想,竟然也快二十年了……那孩子同朕说,——这个灯笼是个罩子,摸得着但是看不见,而且像人言一般牢牢捆住心存邪念人的手脚。就是明白告诉你,你没法子作弊,你要是作弊你就输啦,你不想输就得按规则办事,愿赌服输。朕当时听了却真是触动灵机啊……没错,对于想做坏事的人,就得用个灯罩罩住他,让他不得不按规矩办事。而且,还要诱惑他们,跳进来,玩这一局。等局终人散之际,便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孩子,怎么这样奇特呢?明明年岁也不大,看事处事却着实老辣得很……唉……想起她,朕便难免想见见阿昭了……”
胤禛一震,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皇阿玛。原来,当真是,因为她的缘故……皇阿玛想见见阿昭?莫不是,莫不是,皇阿玛亦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在警告自己么?
阿昭的情况,皇帝清楚得很。
直至今日,他胤禛还留着阿昭,不宠却也不冷,只怕,只怕皇帝也清楚得很……若然,皇帝不愿意她再回来此间,执意要处死了阿昭……那又该?该如何是好?虽然,自己当日也义正词严地同她说:那日仓央嘉措说的话,我有听着,他说得明明白白,倘若阿昭回魂,你断然再回不去她的身体。留着她又有何用?
只是,何以同她一样,会得想,也许她还要回去阿昭那里的。
竟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吗?随便一根救命稻草都要死死抓住?而对于自己这样疯狂的想法,皇阿玛却又知不知道呢?
第104章 笑盼紫藤花深处
实在,她应当是已然身死。
可是,自己却拒绝相信,宁可认为她许是魂离身躯,要么羁留此间,要么打回后世,但总是游游荡荡,无处可依。
若有一线生机,便是再回大清,再回狮子园,再回忘言馆,重又附身于仁增旺姆的尸身……
这,可能吗?
只告诉自己,是可能的……
“阿昭,早已候着,只待皇阿玛召见,便可……”
胤禛定了定心神,平静无波的语声从嘴唇内吐出。
“说到阿昭……唉,胤禩这孩儿,论见识能力,着实不下于你。你可知为何朕从未考虑过他?”康熙皇帝淡淡地问道。
胤禛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的皇阿玛今日为何如此多言,莫不是他要交代身后事?虽这两年康熙皇帝的身子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可今年开始却着实有见好转,尤其是弘历和另外几个年幼的兄弟跟着皇帝后,绕膝欢笑之间,精神见着是矍铄起来……可,如何会?如何会?莫不是?他暗自心惊之下,仍旧恭声回道:“儿臣不知。”
康熙皇帝慢慢地侧转身子,看向黄昏暮色下的湖泊,粼粼细波,微微泛漾,他怅然地轻叹一声,说道:“你年青之时,固然轻狂率性一些,却总是个事母至孝的好孩子,夹在孝懿和你德妃母之间,左右为难,朕亦不是不查,唯觉心甚喜之。到得大了,添了几分稳重,朕却难免不担心你会否凉漠无情。兰欣之事,你处得虽不妥,但倒也让朕觉着你终有真情实意,颇欣慰之。自戊子年以来,举凡行事,也确是不愧朕赐你之雍字也……但,唉,胤禩他,自把弄后宫开始,朕就十分之担心啊。他先将阿昭推给老十四,而后见胤祯无心阿昭,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便又撺掇了老十四去求德妃,硬让德妃去求朕将阿昭赐了给你……待到后来,几次三番的派人刺杀胤礽,又在朕面前挑拨离间,谗言荼毒自家兄弟,……就算是为了他额娘,可也实在太过,太过。一个人啊,在邪路上行得久了,便会忘失了初心。当年他为了令胤礽在围班之时蒙古诸公前再失人心,而药害良妃之时,朕都不知他是否还记不记得,最初是为了自己额娘安好快乐才走上这条道的。及至凌普、蕊媖、兰欣等事,也让朕瞧了出来,若是他日这孩子得登大宝,只怕肆意妄为,放任亲好之举,尚在你二哥,胤礽之上啊……况且,他若做了皇帝,你和老二,只怕俱都不得善终。故此,老八这孩子,帝位储君,是万万不可的。”
这些,我都知道,也都知道皇阿玛您都知道,胤禛心中默默想着,只是不语。
“还有老十四,他倒是极似你年少轻狂之时……这脾性,哈哈,你,老二,十四,这狂放的性子,真是十足十地随了朕。不过,胤祯,比起你来,终是差了一大截。胤祯他,将老八派人送来的海东青,弄得半死不活,倒也是极狠一招。”康熙说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似是极为开心,“若然是朕,必定也会这般做法。老四,换了你的话,怕是手脚还要比你弟弟利落许多吧?只是,当时,你全副心神尽在兰欣那孩子身上……故此,朕知道,个个都有可能下手,唯独你,断然不可能。偏是你额娘,哈哈,却成心要将这桩罪栽在你头上,倒反让朕瞧出了端倪……”
胤禛听康熙提到德妃,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心中暗思,确实,自辛卯年之后,胤祯终也是起了那份心,虽不知缘何他会将原本唯八弟马首是瞻的心思,转了去,但是获报种种迹象,均是指向争储夺位。但,十四弟,一向心思散漫,喜好闲游自在,如何会突然起了这份心?胤禟的狂语,总也是有由来的吧?
“不过,老四啊,这两年来,你的手段真是越来越好了。朕甚是欣喜,甚是欣喜。你额娘虽颇聪慧好强,可终究是个女子,……朕素来器重李光地,曾向他多番征询建储事宜,戊戌年,老十四对李光地的门人,那翰林院编修陈万策,称之以先生,待之以高座,连坊间老妪都能言传十四爷颇有所图,……当时,朕实在是想瞧瞧,你和老三会怎么应对,哈哈……可惜,老三,老二,……他们都是……走错了棋路。”
胤禛听得此处,终于是悚然震惊起来,他虽隐隐猜到皇帝定然有所猜到,可依然是没估到,此事竟然也被皇帝尽皆透悉,清楚明断,绝无遗漏。
丁酉年,为平策妄阿拉布坦之扰乱,皇帝任命了富宁安为靖逆将军,傅尔丹为振武将军,祁里德为协理将军,分路戍守,准备进攻。只是没有领兵主帅,则靖逆将军便疏于军情,久久不定。加之,第二年,策零敦多布更进攻藏边,拉藏汗求援,但待到康熙皇帝命侍卫色楞会合西安将军额伦特部军士前往援助,却依然被先行攻入藏边逻些城,一时北疆不稳。
当时,皇帝下命将富宁安的奏疏交于诸皇子观看,看有哪个肯出征西边。自然,任谁都是左右衡量许久,总是难以决断。但最后,三哥、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十弟、十二弟、十四弟都是兴奋难耐,跃跃欲试,毕竟军功乃是皇子必需之誉,否则休要谈得任一旗掌旗门主之位。
三哥,虽然同他一样,当年皇阿玛出征准噶尔平定漠北之际,早坐镇掌旗,也有军功,却,还希冀更大的……足以得登储位的……甚至连二哥,都在圈禁中心有思之,图此举谋获翻身,多番托人谋此领帅之位。自然也可能并非二哥真心思之,许是拥趸他的一干党人热切诚期之吧……
二哥、三哥、老八,任谁坐上那个帅位,俱都不妥。胤祥冷笑着说道,唯有是个性格恣顽,任性自负,最不能听劝的人去,才是最妥的。
胤禛他,当时确实是,推了胤祯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