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笑寒愣了一下,赶紧把头埋在撑在地上的双手手背上,细声说道:“陈福公公本是说明了的,只是奴婢不愿穿这汉服在王府里头走来走去的招人眼,这才抗命的。算起来是奴婢的错,若……若是,王爷定然不饶,……那……奴婢明儿自己卷了铺盖也就是了。不敢带累了没错的人,污了王爷的清名。”
胤禛哼了一声,说道:“真是越来越会挤兑我了。”
“奴婢不敢。”楚笑寒只觉一个战栗,这听歪失差的本事还真是令人受不了,不由得想起再回王府的第一日,乌拉那拉氏所冷哼斥责的话言犹在耳:“钱兰欣,你起来吧。宋格格心直口快,只不过说些传言罢了,就算她说得有误,你又何必这样不依不饶,莫不是要主子给你赔不是不成?”。
这俩还真是夫妻。
行事如出一辙。
只,想到这点,心里头有些酸味。
就算是个泼皮无赖少爷,若是喜 欢'炫。书。网'自己,总会有些被人仰慕的暗喜。何况他贵为王爷,将来更是帝君,样子又不俗……
但,他有妻室。
在古代,这不算得什么罢?甚至多少女子以此为荣。可是,自己来 自'炫*书*网'三百年后,即便二十一世纪的网上多么舆论翻腾,多么以真爱为二奶正名,依然鄙夷。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猛觉声音如斯之近,抬头却见雍亲王爷已经蹲在眼前,不禁吃了一惊,不觉就软软地倒将下去,几乎就歪伏在地面了,已经不能称之为跪礼。
“奴婢不敢。”只能发出低低的声音,说着不能令大部分主子满意的话。
自然,眼前这位要求比大部分人都要高的挑剔主子爷,显见是更不会喜 欢'炫。书。网'听这四个字的。
令人诧异的是,他并没有动怒,温和地说道:“到后边如意室内换了那留仙裙罢。早让人备了泉酒,陪我喝两杯。”
泉酒?
惠,泉,御,酒……吗?噫,我怎么知道的?
总觉得脑袋昏沉沉、乱糟糟的。但是竟然没法拒绝他,因为他的眼里居然带着一丝恳求期盼的目光。便是那一抹看去熟悉的暖暖萤色,就身不由己地移入了内室。
这里,是叫如意室吗?
精绘工笔花鸟的白色羽纱木门推开后,里头又一张同外间差不离的罗汉床,都是紫檀荷花纹雕床,三屏风式床围,下有屉盘。看着总觉似曾相识,心中惴惴,难以安舒自在。
脱了棉袄和陈旧的缎子旗袍,换上那留仙裙,却有些犯难了。
这殿堂乃是书斋,并非暖阁,底下倒是没有地炕火道用来取暖,但是四处都有地洞砖炉,室内也放了许多镀金的铜熏笼,确实十分暖和。
但毕竟时近腊月,外头又在纷纷扬扬地下雪,气候终究寒冷。穿着这夏季的丝绸薄衫,纵有内衣外衫数层,纵有火炉炭盆,还是只觉索索发抖。
“很冷?”
他站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斜斜撑在木门上的宝相花雕饰上,绝对不怀好意地笑着问。
第47章 香魂脉脉自凌寒
忽然之间有些迷茫,一下子忘了位份尊卑,竟然脱口而出:“能不冷吗?要不你来试穿这衣服看看!”
说完立刻悔得五内俱焚,啪嗒就跪在了地上,只这地毯也是冰凉的,触手竟身上止不住地打颤起来,分不出是怕还是冷。
眼前这位爷竟然也丝毫不以为忤,笑吟吟地上前一把拽起了楚笑寒,往外间的床榻走去,一边说道:“喝点暖酒就不怕了,所以不是让你陪我饮酒么!”
这人……是故意的吗?
他兴致颇佳地把她拉到紫檀荷花纹雕三屏风式罗汉床边,同料的紫檀搭链式对抽四足炕桌上,那白玉云雷纹双耳杯竟然已经放在炕桌的软木黑漆面上了,内里温黄如玉的泉酒早已满上,大约刚刚在炉上暖过,冒着如烟热气,看着就想捧住饮一口暖肚……
黄酒的度数向来不会太高,但是黄酒的后劲却是酒里头最足的。
两杯落肚,已经觉得刚才还在肚子里诟病了N次的那个半开窗扇毫不碍眼了,之前还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关了它。
全身慢慢地暖了起来,手足开始回温。
眼光扫过周边,发现对面坐着轻饮慢酌的人身后还有一个大大的暖锅,上头有个制作精美的珐琅盒子。酒气壮胆之下,不由得就开口问道:“这东西怎地放在榻上,不太……合适呢。”
他穿着银白色锦缎的平金绣蟒纹常服,这样的雍亲王看去有些,有些曾几相逢,才下心头却上眉头般的奇妙感觉。
胤禛笑了笑,只伸去一只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那珐琅盖子,极其灵巧快速地探手入内,端出来一个青花石榴盆。
楚笑寒凝目一看,竟是一碟极为普通的“三合面”剔尖。
这三合面的剔尖粗细匀称,软硬适宜,配上小炒瘦猪肉浇头,是上好的面食,生在江南杭州的楚笑寒原本是见也没有见过的,但自从到了这三百年前的北京,却是几年间对北地的面食颇有了一些了解。
听说“三合面”剔尖,也就大户人家才吃得起。但是在亲王府里,尤其是由雍亲王亲自端出来,却似乎……那个……好像显得平凡了些,像她们这些下人吃吃,倒还罢了。更何况打量四周,连小炒猪肉浇头都没有!这可怎么吃啊?
正纳闷着,一边又伸出舌头,舔了一杯泉酒下去,一边则迷迷糊糊地接过了对面稀奇古怪的王爷递过来的象牙镶金包头筷子,只觉筷子入手立刻重重一沉,差点就一个没抓住滑落到床上了。
好容易使出了全部力气牢牢抓住那死沉的筷子,却怎么也用不妥帖,无论如何都夹不起面前的剔尖。
算了!楚笑寒泄气地放下筷子,反正,这,这东西,自己也不是很爱吃,原本就是看在雍王爷端出来的份上才给面子动筷的。毕竟是主子爷请你吃东西,你还敢嫌弃不成?自是要好好表现一下,怎料自己还是没那个能耐,连这样简单的讨好都不成功……
正当她缴筷投降的那一刻,对面的那双白色的筷子却极其自如地伸到了她的鼻下,几片剔尖已然塞入楚笑寒的嘴里。
一时之间傻住了,忖道:他怎么可以喂自己呢?这,这成何体统?来不及细细思考雍王爷那十分不妥的举动,嘴里迅速漫开的剔尖味道却又让她震住了。
这味道……
琉璃光的素高汤。
用的是这个浇头?所以看去有些淡淡青黄的颜色?
这味道,入嘴沾唇,清香爽口。只是,为何心头泛起无数涩味?
脑子里定定地想着,嗯,这汤,原来宫廷里就有的哪……这么说,原先自己在台湾琉璃光网看到的素能高汤,也许就是从宫中的御膳房传出来,辗转到了民间,延续至今吗?
“味道如何?同你亲手做的有几成相近?”他淡然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楚笑寒凝神思索了一阵子,觉得脑子昏沉沉的,但依然顺从地回答:“八九分相近,只少了几味蔬菜,又好似多了几样,实在吃不出来。但,但,王爷如何知道奴婢会……会……奴婢没在清……,呃,此间做过任何菜肴呀。”
“做过不少。”雍亲王嘴角一边嘲讽似地扬起,只不知在嘲笑哪个,“不过本王没吃着几样而已。”
是吗?
是这样吗?
因为,我都是做给“他”吃的,所以,你没吃着?
眼眶中,朦朦胧胧的,饮尽一杯,他却又满上一杯……哪里来这样多的酒呢?他藏在什么地方了呀?
渐渐地,眼前的人影从一个变作两个,却又重合成一个,分不清楚真幻虚实。
耳边听得他在说:“那年在热河的汉舞,再为我跳一次吧。好不好?”
奴婢,奴婢似乎没为王爷跳过舞……奴婢又不是舞姬伶人……
只是,这语句却没吐出口,鼓膜中传入自己的回答声,咯咯地笑着,说:“好!但是没乐器奏曲,我不跳!”
“……”
对面那白色的人影半日没有发出声音,就在楚笑寒以为他已经放弃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刚柔适中、清浊分明的风声如远似近般地响起。
声音不大,却似钟磬之妙,非笙竽所能匹敌。
听了半日,终于如梦初醒,这纯洁自然的天籁之声乃是埙曲……
努力撑大了双眸定睛瞧去,终于看清楚他手中乃是一个极为不起眼的红漆云龙埙,大约八九厘米高,上头有三四个音孔。通体红漆,上绘精细的金龙和云纹。
小时候,浙江省宁波余姚的河姆渡遗址出土的陶埙,一时风靡江浙,商家纷纷仿制,在河坊街、西湖边等旅游点热热售卖了一阵子。自己也曾跟风买了一个劣质的,把玩过一阵,虽能吹出声音,却怎么也不可能吹成他这样子刚柔必中,曲调完整,韵律优美,通曲和谐……
不知他所吹的是唐韵还是楚歌……
“五声、六律、八音……独占土音。”楚笑寒感到自己从榻上站了起来,还拍手笑说,形容十分放肆,想要自控,却觉得极为困难,似乎周身上下全如非己自体,“王爷吹得这样好听,实在佩服!听说宫中有位德里格老师专门传授诸王子阿哥们以律吕乐理,只是奴婢素来不喜西洋管弦,难以理解为何中国古韵,却要个洋人来授教……”
他轻柔的话声靡靡响起:“你醉了。”
“不都是王爷灌的吗?每次都……都……一样,却还要装了一派无辜的样儿撇清,不知……不知是给谁个看的……”
话音未落,一个趔趄便要跌在罗汉床上,炕桌横在中间,难免磕到,目中留意到此难,不禁心中大叫不妙。怎奈收势不住,眼瞅着就要拿腰窝去硬邦邦地撞那炕桌四腿,便是软木做了胎骨,可毕竟是紫檀主材,质地坚硬,实在是受不住这样一击。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上臂,挽救了她的腰肢。顺势一扯一拽之下,楚笑寒便混混噩噩地跌坐在了白衫男子的身上,从罗汉床的右边顺利自然地过渡到了左边,很完美地换了一个方向。
轻轻地一声“嗒”,他似乎将手中的云龙埙放在了紫檀桌上。
手腕上忽地一暖,一个带着体温的温润镯子套在了上头。
摇摇头,赶开混沌不清的醉意,定目看去,只见是一只和田青白玉籽料的贵妃镯,致密温润,品质一流。
上有阴刻兰花一枝,写意传神,有恽南田没骨花卉之韵。
“那翡翠观音,你倒是一直都戴着……”男子的声音又温柔响起,虽是这样的柔声,却刺得脑门灼热。
嗯,那个玉观音,一直戴着。记不得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那……王爷他话里的意思是?是什么?
数个火烫的硬茧手指在自己脖下锁骨处慢慢游移摩挲,指关节硬硬地硌着微疼,很快那手指似乎捻起了那串四季花雕冰糖玛瑙翡翠观音的链子,嘴上似有怪责之意般:“嗯,说得这样好听要跳舞给我赏看,哄了我吹曲子,却一动不动地装睡起来!”
“……,嗯,……确实跳不好。以前,老师总说我是所有人里跳得最差的一个。……不如,我也吹那陶埙,赔了给你,如何?……可是,我吹不好的。”
楚笑寒只觉自己辩解着,可是声音变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自己都听不清楚,好像在春夏交接的季节,在课堂上迷迷瞪瞪地听着课,渐渐地,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
手里塞入一个光滑的陶土感的圆形物件,是,那个红漆云龙埙吗?
昏昏放到嘴边,拇指按住埙腹内侧,其余四指虚虚搭在外侧的四个音孔上,轻轻地试吹了一下,“呜……”发出一声不沉不亮的中音。
他轻轻噫了一声,笑道:“你竟吹得响呢……很多人,连声音都吹不出来。”
“……练了很久……才吹响的,但是吹不成曲子,更没有你吹得那样连贯好听……”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冷不冷?”
“不冷……很热。”
“不要再盖个皮氅子吗?”
“不要,太热了……”
“你不问是什么皮子的?”
“那……是什么皮子的?”
“人皮的如何?”
“……不要,太热。”
“可以脱了衣服再盖皮氅子……”
“……”
第48章 冰蕊舒芬腊欲残
双手颤抖着捂住有些发痛眩晕的脑门,浑身疲劳,胸口闷呕,标准的宿醉。
楚笑寒觉得自己怎么会堕落到宿醉这种地步,罪恶感瞬间上升几个指数,只暗自庆幸楚家老妈不用看她现在这副德行。
唯一令人觉得欣慰的事情是,在神魂不知间已经回到属于自己的卧室,身上也早已换上正常的婢女下人的旗服。
揉着隐隐作痛,似有数个小虫在啃噬着的脑门,挣扎着起身下床到了窗下的桌案边,一眼便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广袖留仙裙,上头还有一方月蓝色的帛巾小帕。抑制不住醉后的颤抖手腕,捻起这方巾,只见上头书着行而不草、文雅遒劲的几行诗:
开迟宁逐雪消残,岁底曾经彻骨寒。未识芳心何处托,欲将冷眼向谁看?
饮余含笑香微吐,暖入凝酥晕不干。一种天然清意味,每牵幽赏到更阑。
还没来得及深思其意,触目映入腕上那只和田青白玉贵妃镯,一下子如火烫般猛地抬手想要甩落,只是大小太过合适,哪里有这样轻松就能甩脱出去的。
看来需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