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掀开被子起身,他闻到动静转过身来,我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表情,这让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停止动作茫茫然看着他。
“你的衣服朕已经命人送来了。”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一旁椅子上归置着我皇贵妃的旗装,我用被子遮了遮自己的身子,他瞅着我的举动,鼻尖发出一声轻笑,随后又沉声道:“你知道你昨夜的行为如果被侍卫抓住,是算得上行刺,可以就地处决的吗?”
“若是不这样,我能见到皇上吗?”
“你找朕是为何故朕心里清楚,但是你要的结果朕不能允诺你!”
我深吸了口气,苦笑道:“皇上还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就说不能允诺了?”
“你可知吴良辅他们这次所犯何罪?”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他一字字说着,早在顺治十二年福临就明文下旨严令不许太监干政,并立十三衙门铁牌,禁令昭昭,吴良辅他们这一次私下兜售官员,收受贿赂已经是触犯刑条,我顿时明白过来,可这件事情与凝烟有关系吗?莫非她也牵涉其中?“凝烟那丫头……”
“她和此事并无关系!”他停了停,又道:“但她的罪也不比他们小!”
“凝烟所犯何事?”
他看着我,道:“与宦官私下苟合,污秽后宫。”
“什么?”我惊叫道:“不可能!”
“证据确凿!并且她自己也承认了!”
“和谁?”我颤抖着声音问。
“桂福。”
我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过去有听闻过宦官无妻儿,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伴侣,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被称为“对食”,这是宫女、太监被长期幽禁在宫廷,不能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怨旷无聊,因而产生的一种畸形现象,自汉代至明代,史籍及笔记记载不绝,所谓“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我想起那日我曾要为凝烟许一户人家被她强言拒绝,这丫头怎么会傻到走这一步?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些什么?
“那皇上欲将他们如何处置?”
“如按十三衙门铁牌敕谕来办,应即行凌迟处死。”
他一字字地说着,令我心惊肉跳。
“皇上……事关人命!你难道不应该先调查清楚吗?况且,吴良辅从小侍候你忠心耿耿,凝烟对我也是尽心尽力,你不能网开一面吗?”我求道。
“这是国法,怎可网开一面?”他肃声道:“牵涉到此案中的官员,都已经被朕下旨流放盛京或宁古塔,朕作为一国之君,怎可为一己之私包庇纵容?”
我手不停地颤抖,走到他身边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他目视着我的眼睛问:“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想救他们性命,朕告诉你,不可能!”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我只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皇上可以不在乎与吴良辅几十年主仆之情,但凝烟与我乃是姐妹情深,自我当年到乾清宫以来,日日夜夜与她朝夕相伴,当日我得宠她常伴左右,现在我失宠,她也不离不弃,她是我在这宫里除了你以外唯一能相信和依靠的人!”一席话说得我心酸难以,我的最后一句话令他眼中露出一丝叹息和动容,可他又立刻避开我的眼睛,闭眼长叹口气,道:“朕只能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两瓶东西置于桌上,轻巧精致的小瓶,他看着我,缓缓道:“朕允诺你,给他们两个一个痛快和体面!”
“皇上……”他欲转身离开,我走下床拽住他的衣摆,“求求你……”
“朕意已决!”他说完,从容大步地离开,留下我一人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我身子缓缓软倒跌坐在地上,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滴在自己的手上,我胡乱地抹净,我企图妄想改变他的决定,可我怎么忘了,他是皇帝,道是无情帝王家,是我太天真了,竟然忘了帝王之心。
走出乾清宫,昨夜放我进来的侍卫全不见了,想必是因为失职全给换掉了,我失魂落魄地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宫道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哟!这不是当日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吗?”一丝讥讽的声音,似有相识,我停住脚步回过身望去,“臣妾给皇贵妃请安!”她装作恭恭敬敬的样子给我俯身,可眼里的那份娇纵与傲慢还和多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可如今她的这份简单直率在我眼里显得是那么真诚和可贵,在这后宫里还有多少这样不会虚与委蛇的人存在呢?
“你过得可好?”我问她。
她傲然地扬起嘴角,回应我的问题。
“好就好!”我笑笑,欲掉转头离开。
“等一下!”她叫住我,“听说你的孩子死了。”
我回过头看她,以为她又会是她尖刻讽刺的话语,可没想到她却是一脸的平静,“这宫里谁没有个自己的苦啊,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一句真心关切的话,虽然平淡,但却让我有些动容,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真不容易。
我不禁上前一步,直视她的眼睛,“若是能够重来,当日你还会在贞妃药里下毒吗?”
“再重来一万次也是一样,那药是我娘家科尔沁的秘方,没有人能够察觉到,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样!”她脸沉了沉,冷哼了一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药除了你,宫里还有别人有吗?”
她愣了愣,上下打量起我,笑了起来,“莫非你……”
“这宫里科尔沁来的女人可不止我一个!”她冷冷笑道。
是啊!不止她一个,可哪一个才是想加害我的人?靖妃、顺妃……五宫蒙古后妃一向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还有……到底会是谁呢?
我抬头仰望这片天空,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纵使良辰美景又如何?这后宫何处才有一片净土?前尘往事断断续续底从脑中闪过,只觉得天地虽大,余生却已了无去处。
手持福临给的令牌,果然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天牢,站在牢门前我竟然有些望而却步,思之再三,还是迈动脚步走了进去。
“皇贵妃,这儿光线黑,您慢点儿走!”狱卒提着灯笼替我开道。
“主子!”凝烟扑到栅栏前惊恐地叫着我。
我吩咐狱卒打开牢门,因持有令牌,果然一切方便得多,狱卒打开牢门,悄然退了下去。
“主子!”凝烟看着我满眼泪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罪该万死!请主子赐死!”
“你有什么罪?”我问她。
她垂头不语,“你唯一的罪,就是没有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你的姐姐!”
她抬起头看我,我蹲下与她对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日你说要我无论如何保住的人是谁了吗?”
她泪眼朦胧,哭的说不出话来,“是桂福?”我问她,她重重点点头。
“你就当真这么珍重他?他可不能给你一辈子的幸福啊!”我看着她道。
“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她苦笑道:“对我来说,这就是幸福!我无怨无悔!”
“可是他非死不可!”
“不!”她哭道,“求姐姐替他跟万岁爷求求情!他那么做都是为了我,要是一定有人死,那就让我死吧!”
“为了你?为何这么说?”
凝烟低头沉默,眼泪哗啦啦地直往下淌,“到了如今,你还是不准备把你和他之间的事情告诉我吗?”
她抬起头看我,半晌重重地向我磕了一个头,“他是别宫安插在万岁爷身边的眼线,随时汇报万岁爷和您的近况!可是后来他答应我,绝对不会再做伤害您的事,姐姐,他真的没有再做了!”
“我几次三番都是通过他才能帮到您!第一次,您让我想办法要万岁爷那晚无论如何翻您的牌子,我没有办法只能找他,还有一次,万岁爷宠那些个歌姬对您避而不见,我也是去找的他,还有四阿哥薨逝那晚,我也是找到他才能通知到万岁爷的呀!”凝烟哭着向我叙述了她与桂福相识相恋的过程,以及那些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心中痛苦,不想再往下听去,从怀里掏出瓶子,“你们两个我只能救一个,这个是毒酒,你……”还未等我说完,凝烟一把夺过昂然饮下。
“你……”我看着她心痛难当,“你就当真这么心甘情愿为他死?”
她抿着嘴笑着,眼底甚至还掠过一丝如释负重的光芒,“姐姐不要为凝烟哭泣!”她抬手擦去我的泪,“凝烟……”话音未落,她含笑倒地,血从嘴中慢慢溢出,蔓延开来,下颚,颈项,还有衣襟……
深红色的血,耀映着她的脸庞,恰好有一滴泪落下,激起圈圈涟漪……
“娘娘,这边是男监,出口在那边!”狱卒说道。
我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他看了看我,愣了愣,不动声色地继续领着我往前走,隔着栅栏有些看不清里面的人,只觉角落处有一黑影。
命狱卒械了锁,我缓步走了进去,黑影听见动静动了动,慢慢直起身子,与我对视。
我轻轻地蹲下,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竟显得炯炯有神,以往每次遇到我他都是躲躲闪闪,如今濒临死亡,反而没了那么多顾忌和负担。
“娘娘来这里做什么?”他嘶哑着喉咙开口问。
“取你性命!”我淡淡道。
他挑起眉,继而大笑起来,“好啊!好!当日我这条命本就是皇贵妃救下,现在皇贵妃要拿去,我无话可说……”
“啪!”一个巴掌挥到他脸上,他被我打得撇过脸,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我盛着起伏不定的气焰,怒视他,“你死了倒好!你可想过凝烟吗?你有想过你死了她会怎么样吗?你自己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要害她?为什么要去招惹她?”
他纵声大笑,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大的笑话,“我管她做什么?她和我又有何关系?她这个蠢笨的女人!”
又一巴掌挥到他脸上,他擦净嘴角的血迹,继续笑道:“难道不是吗?我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她,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我是个太监,她居然还爱我!她居然还会爱上我!你说她有多蠢有多笨?哈哈——”
第91章 第九十章
我狠狠地用力掴着他,一下,两下,我越打越用力,发疯似的已经控制不住长久压抑的情感,“你才是蠢!你才是笨!就是你这个蠢笨的人,你要葬送自己,还要葬送凝烟!”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下是我狠狠咒骂的话语,最后一句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喊得我泪决堤而下。
不知打了多少下,我浑身失去力气,没有支撑瘫软到地上,桂福仍是跪在原地,嘴角噙着血,印衬得他脸色惨白,半晌,他揣揣不安地开口道:“……凝烟,她不会死的。”边说边摇着头,似是在说服他自己,笑着说:“她不会死的。”
“她已经死了,是本宫刚刚送她上路的。”他歇斯底里地一声嘶吼,猛地站起身逼近我,眼神中透着凶狠,他伸手想掐住我的脖子,可就在刚要触碰到我时停了下来,他盯着我,眼中戾气尽失,只剩下痛苦和心碎,最后颓然放下手,跪倒在地匍匐着,撕心裂肺的恸哭。
我咬住嘴唇,任凭泪水肆意,走到他面前,扔下另一个瓶子,冷冷道:“我送你一程,给你个全尸,让你们在地府可以做一对鬼夫妻!”
他抬起头,拾起瓶子,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眼底的柔情让我终于放下心,凝烟,你没有看错,他是个值得你为他付出生命的人,我闭上眼不愿看接下来的一幕,只闻到倒地的一声,恍惚间,我竟然笑了。
突然感觉冷,很冷很冷,我蹲下身子环抱着自己,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朝阳门外的马车停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姐姐!”一身粗布打扮的凝烟跳下马车,我含笑看着她,往她手里塞了包银子,“这个是给你们的盘缠,以后好好过日子,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我们走了,万岁爷要是怪罪你怎么办?”凝烟哭道。
“不会的,我对外说的是把你们两个送出宫葬了,不被人发现就不会有事的,你们快走吧!”
“那……”凝烟一副哭腔,仍是不放心。
“好了!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我道,桂福与她并肩而立,二人对视一眼,匍匐跪下深深叩头。
“好了!好了!”我拽他们两个人起来,“再磨磨蹭蹭的天都亮了,快走吧!”
“娘娘珍重!”桂福说道,我看着他,深吸口气,低声道:“好好照顾凝烟!”他牵起凝烟的手,朝我郑重点点头,似是对我的保证。
凝烟在桂福的拉扯下不依不舍地钻进马车,掀开车帘望着我,我朝她挤了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