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还是那条路,却无限地延长着,汐瞳手中的灯光分明只能照到丈许,却即使路上再远的地方自己竟然也能够看得清。庭院呢?房屋呢?似乎这条路和道路两边的树丛枝丫外,一切都被吞没在黑暗中。
那一瞬间,他连眼前的汐瞳也不禁怀疑起来了——这个,当真是汐瞳?还是他半路被黄鼠狼迷了,不知跟她来了什么地方?
他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来确定眼前的人的确是汐瞳而非来迷人的黄鼠狼,汐瞳却已经停下脚步,转了身抬头看他,“这里,便是阴魂道。”
朦胧明灭的火光下,汐瞳宛若一只魅人的妖魔,美得那么惊心动魄。
汐瞳一直是美的,雪肤墨瞳唇色如樱,像一树樱花乱缀时那般的宁静和美透着几许朦胧。她美得很静,很不扎眼,只想让人静静欣赏。
可是阴魂道的黑暗吞掉了那层朦胧,昏黄的灯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阴暗的色彩,如魔如魅,像是换了一个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女人可真是善变而百变的生物。
木鸢虽然深知这一点,还真从未往汐瞳身上套过。他以为这种天然呆,朦胧美,可以亘久一点的说……
虽然他也不是就偏好哪一口……只是老实人捉弄起来别有一番快意在,不是么。
“木左使?”
汐瞳被他看得不自在,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这种时候木鸢居然还有心思纠正了一下她的称呼问题,“叫木鸢,嗯?”然后才回归正题,“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一边’?”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汐瞳摇头,“不是那一边也不是这一边,阴魂道就是阴魂道。”
这么多年,即使她熟悉阴魂道,也从未了解阴魂道。和尚说过,知道它在这里就好,不必去深究。因为没有解释,没有结果。
她拉着木鸢的手还谨慎地没有松,虽然她很想赶紧放开——她扯着他在附近四处搜寻,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氤氲发光的草。
“——这是洞冥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她不太会用自己的话说,只能在脑中搜刮回想和尚的原话,木鸢见她搜刮得如此辛苦,体贴笑道:“只说结论就好。”
“吃下去就好!”汐瞳松了一口气,叫她解释这种东西真的为难她了。
既然已经有了结论,木鸢伸手便去接她手里的洞冥草,汐瞳却倏地又往回收了收,“可是,和尚说过,人和人不同,谁也不知其中变数……”
“省得。”木鸢漫不经心地笑了,提醒她,“你已经说过了。”于是伸了手去将洞冥草接过,吞入腹中。
汐瞳有些茫茫然的看着他,他可知,也许他的世界便将不同,也许他再也过不回以前的生活,也许他要面对的太多太多……那些,是她这么多年以来避之不及的,他就没有犹豫么?
木鸢见她这般瞧着他,不禁又犯了老毛病靠近了戏谑她,“难道爷吃了草变得更帅?”
汐瞳囧了一下,忽然想起两人还握在一起的手,默然甩开。
汐瞳的小脸儿很严肃,很正经,半点开不得玩笑,“从今日起,请您不要随便乱跑,我……不像和尚那么会教,但是我会陪你到见鬼的能力消失,或者习惯了那些东西为止。”汐瞳只道寻常,她帮他见鬼,这便是她的责任。或许,隐约中还有另一种感觉——好像,终于不再是她自己一个人了。
木鸢听着,脸上的笑容却隐约淡了几分,少了些许玩笑意味。
他尚未开口,汐瞳突然急急拉着他躲进一旁路边树丛,做一个噤声手势。眼前有几个肥耳尖角形状古怪却穿了衣服的怪物缓缓走过去——
“千女大人要召开宴会,要不要去看看?”
“有宴会?千女大人的宴会很难得啊,有什么喜事吗?”
“听说鬼头大人找到很多生灵,千女大人宴请附近的魔怪野鬼,谁都可以去~”
汐瞳有些愣,它们都已经走过去,还在思考着什么。木鸢瞧瞧她的脸,再瞧瞧她的头,找了个看起来手感不错的地方弹下去。
汐瞳被惊了一下回神,木鸢低声问,“可以说话了?”
“嗄……嗯。”
他看向那几个怪物离去方向,“那便是‘鬼’了么?似乎……跟我们说的鬼,不太一样?”
“嗄——鬼有很多种的……有人死而魂魄不散成鬼,有大量怨气戾气不散聚集而成鬼,有魔怪也被胡乱划分其中为鬼,如阳世有万物,阴间也有百态——鬼怪鬼怪,有鬼有怪,大约是如此了。”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方才并未发觉他们靠近?”这条路,他们明明可以看到很远,却没有看到它们走近。
汐瞳很耐心,像个前辈那样教导,“阴魂道看起来好像是一条道路,其实连接着很多地方,不仅连着阳间也连着阴界,其实不止鬼怪,很多精通法术的人都拿阴魂道当做捷径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一日千里也是可能的——不过这是很危险的,真的是很危险的!没有特别的情况不可以这么做——”
突然发现木鸢好似颇好笑地看着她……唔,难道她真的很唠叨?
见她不打算继续叮嘱了,木鸢才道:“它们方才说附近的野鬼都会去,想必会很热闹,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
汐瞳越发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了,她助他见鬼,当教他保身之道才是。可是……左使连这鬼怪的热闹也要去凑的么?她又严肃道:“鬼怪的热闹凑不得,见了鬼,一定要躲着走,躲不掉也要逃,即便是逃不掉了,也不要招惹它们。即便它们要欺负你,你是活人,它们未必能拿你怎么着,欺负着没趣了也就罢了,找机会继续逃!记住么?”
木鸢一直浅浅笑默默听,这会儿忽而嗤嗤笑出来,笑得汐瞳直皱眉。
“原来,你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
“……”
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有点被嘲笑的感觉?
第六章 幽冥鬼
汐瞳别开脸也不肯看他,独自闷闷着。她是这么过来的啊……而且这么多年她都平安度过,足以证明她的理论是没错的。
木鸢又妩媚笑着靠近,这着实是过去视力不便养成了习惯,如今在这边什么都看得清,一时却改不了。
“我们远远看看,如何?”
他说得轻巧,漫不经心着,汐瞳却扭回头来看他,看得那样认真又疑惑——“左使,你在找什么人?”
或者说,在找什么“鬼”?
木鸢笑容未变,只是退开去,“这种地方,我会有什么人可找?”
她依然只是看着他,他却依然不肯说么?
只是无聊,就想要搅乱自己的生活,换一双见鬼的眼?
只是无聊,跑到自己不熟悉的世界,甚至去那群鬼聚集之地?
连汐瞳都不敢想,群鬼之宴百鬼夜行,是怎么样一种场景。可是,他不肯说。
她沉默思量半晌,却低低道,“那便去看看吧……”
木鸢挑了挑眉,“怎么肯改变主意了?”就算相处时日不多,不敢称了解,但汐瞳的一言一行无一不反应出一点——鬼怪之事,她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怎么他还没来得及发挥,好好缠她一缠,就答应了?
汐瞳迟疑着,“那几个鬼怪刚刚说的话,我有些在意……”
木鸢并不知她在意的是何事。而汐瞳却反反复复琢磨着它们话里的“生灵”“鬼头大人”——这情形,不是很熟悉么?
怨恨,嫉妒。那些情绪中狞生而出的生灵离开本体看起来似乎对本体并没有什么影响,它们起初缠绕着木鸢,后来借巫诅法术的缘故又在另一个空间里幻化了形体来袭击她,那里不仅有幽冥教丫头们的生灵,还有许许多多曾经使用过这个法术的女子残留的怨恨化形。如今法术失败,丫头们的生灵也没有回去继续纠缠木鸢不是吗?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能回去。
现在,她知道它们的下落了。
自己该不该管呢?汐瞳很犹豫。
“在想什么?”
“想要不要帮她们。”
“谁?”
“一些欺负我的人。”
木鸢笑问,“既然是欺负你的人,何必管呢?”
汐瞳轻叹,“那也只是她们自以为是的欺负,我又未曾在意。可是现在,对她们来说也许是顶危险的时候——”她也算见过被鬼头吞吃了生灵之后那几个丫头的情形,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糟,又会糟糕到什么情形。
要为了她们去犯险么?
木鸢看她犹豫暗暗的笑,“好姑娘,你不去,也没人会说你什么。”当然以他自己的立场来说,当然是希望她去的。他虽说着这话,口气却十足的煽弄。
汐瞳不知道怎么的一瞧见他那妖娆妩媚的样子就觉得有点不自在,照说,混得熟了,应该习惯他这自然流露的风/流态度才是,怎么反而不若先前淡定呢。
“那我们——还是去看看。就看看。”
她也不是那么想帮那些丫头们的……只是既然木鸢也想去看,只是远远看看的话,也未必就会被发现。
总归,她是会保护木鸢的。他是她的责任。
他们便寻着那几个鬼怪离开的方向去了,阴魂道虽千变万化却也万变不离其中。和尚把她教得很好,但她却没办法教得一样好,何况她来幽冥教未久,自己都还对这里的环境不够熟悉,不禁也会暗自想,若是在家里便会好得多了,她一定能教木鸢更多。甚至,连家里的鬼怪,都是个个脸熟。
所以在这里她只能让木鸢自己见识自己领悟,越发确定带他多见识见识才是好的。
前方阴魂道的出口处隐约有些许光亮,似乎已经能够听到一阵阵嬉戏吵闹,除了那些笑声过于阴恻,尖锐,怪桀,其实与阳间人的聚会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躲在树丛后面,木鸢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光景——那些光亮不是来自火把而是无数鬼火,冷冷的没有温度,柔和不刺眼刚刚好把一切照清。这一边的事物他看得好清楚,真是很久没有过这么清晰的视野了,所以他能清晰的看到半空中在鬼火中间飞舞的鬼头和像鸟又像虫的妖物,地面上零散摆放着石桌和木桌,上面瓜果美酒是有的,但每张桌子上的重头戏却都是放在盘子里的人头。
是人头。
一个个女人的头颅,有的只是安静闭目不知死活有的还在挣扎嘶叫想要从盘子上滚出去。而地上似乎已经有了不少跑出来的头颅。
再看那些鬼怪,有的看起来跟人无异,有的奇形怪状,有的半人半怪。它们肆无忌惮的笑闹谈天或者有的已经吵闹起来正在干架,这是鬼怪的世界它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秩序没有约束。
但他也注意到还是有些“鬼”是不同的。
在最高也最舒适的座位上一个红衣鬼肤白唇红媚眼细长,长的倒是人的模样,只是妆容浓艳,一双尖耳如妖,举手投足间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高傲。只有他身边的鬼不敢闹,小心的伺候着,让人一眼就明白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这就是那个什么千女大人了吧?
对于鬼怪的世界木鸢是初来乍到,但鬼怪之间的世界与江湖魔道,又有多少区别呢?
他低头去看汐瞳,那丫头看着宴中情景不知想什么想得正纠结,眉头随着女人头颅一声声凄厉的叫声越扭越紧。
“——你想救的就是她们?那些头?”
是人是鬼或许他都不会太惊讶,但是……只有头?
“……救不了的。你和我,在这里就跟蚂蚁一样渺小。”汐瞳也试图在跟自己说,她既不是圣母又不是道士,若是举手之劳帮帮也就算了,既然没那个能力,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她拉着木鸢要走,木鸢却未动,闲闲说,“能做到多少虽是另一回事,但做不做,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好。”
——他知道恼羞成怒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么?汐瞳不怒只是她对于自己无能这件事比较认命而已。她提醒道:“这边的事都要听我的!走了——”
木鸢却作势要从草丛里走出去,汐瞳只得转回身来拉住他,“你做什么!?”
木鸢笑笑,“这边的事是要听你的,但人心的事却要听我的——信我,虽然不知道你要救的那些是什么,但你不是我,没看惯生死。现在你走了,不知以后有多少个晚上要睡不着了。”
汐瞳一愣,竟是无法反驳。木鸢再不多说只是笑笑着看她,汐瞳偷偷抬眼瞧他,他不怕吗?只不过是她的良心安与不安,他犯得着一起犯险吗?
“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我们可以等到它们散了宴席,说不定还能剩下一两个……”
汐瞳着实拿不准他这句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心里却有了决定。
“跟我来。”
他们猫着腰在树丛中静静的穿梭,小心翼翼。
木鸢说的或许是对的,能救一个便是一个,能救两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