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还在思量,但她手中的动作未有分毫懈怠,掌中的这只竹胎是按照她的要求,用扁担剖开的两片旧竹片,夹着中间一片新竹片,以猪皮胶与鱼胶混合胶粘合而成。竹胎制成之初,需在头尾以及中部“走绳”几圈,加以固定,放上几天,才能进行下一个步骤。
笉罗看了看,这段时日弓人日夜赶工,两百只竹胎差不多都已成型,接下来,就该她和连先生出马了。
由于三层竹片制成的竹胎比单片竹要厚,弯竹胎的功夫若不到家,只能糟蹋材料,笉罗早就与连霜月商量好,由自己一人弯竹胎,以免费料费时。接下来的工作大半就统统交给连霜月。
她伸出手靠近炭炉,试了试炉子上的火温,这时的神情十分专注,侧着身子对身后喊:“去,找个大小合适的铁网来。”
被请来帮忙的工匠像是迟疑了一会,才有脚步声响起。
接过从背后递过来的铁网,搁在炭炉上,笉罗满意地看着火焰变得均匀,又喊道:“去,把弓挪子搬过过来,一会儿就用得上。”
又是一阵迟疑,脚步声缓慢响起,那人像是不熟悉作坊里物什的放置,来回转了好几圈。
半晌,笉罗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接过从背后递过来的东西一看,眉头高扬,“我要的是弓挪子,你拿木锉子过来干嘛?”
“哪个是弓挪子啊?”一个凉丝丝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笉罗心说,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呢,随即唇角一压,转过脸去。
“大人,你何时来的?”他怎么跟着来的吗?
“唷,笉罗可已经使唤我半天了,居然不知我何时来的?”泽临板着脸,岔开腿,仰着头,坐在长凳上,很有些占山为王的山寨大王的派头。
笉罗一撇嘴,“在下做弓时一向过于专注,即便身后着火,恐怕也不一定能及时觉察。不知道大人屈尊前来有什么事啊?”多谢您没事就快滚吧,不要在这里添乱!
“哦……我怕你一人劳作实在辛苦,自然是来帮忙的。”泽临摸了摸胡子,眼角藏笑。刚才他进门时,就悄悄把弓人矢人都喊了出去,让他们休假一日,众人都走光了,笉罗还未察觉,也果真是痴迷于一物,眼里容不进他人他事了。
铳儿也真是听话,乖乖被布兜兜着系在笉罗背上,早就沉沉入睡,不吵不闹。
笉罗这才往四周望了望,此时此地真的只有他们俩。“大人真要帮忙?”
“是啊。”泽临翘起腿,一双眼直勾勾在她身上打转。
“那行,帮我搬弓挪子过来,就是那边墙角柜子上的东西。”她抬起手一指,让泽临看清楚,说完便低下头,双手紧紧握住竹胎,将其中间细窄的位置置于炭炉上方,看似靠近火焰,这样却不会被烤糊。
笉罗紧盯着火焰与竹胎,手腕轻轻抬起来回转动,是为了让竹胎烘烤之处所受的热量一致。烤热的部位就是竹胎待折弯的部位。
将弓挪子搬来的泽临看得却有些心惊。那炭炉里冒出的火焰好似要攀附上笉罗纤细的手指而上,冒着艳丽的火舌,吞吐着热浪。
再看笉罗,她此时仍然面容静谧,连大汗都不出一滴,泽临这才放下心来,坐到她身后。
因着笉罗清癯冷然的神色,原本热火朝天的作坊竟沾染上静止的庄重与肃穆。
“不烫么?”瞧着笉罗越来越前倾的身子,泽临忍不住轻声询问。
她一言不发地专注着手中的东西。
泽临脸上浮漫出一丝挫败和不悦,又问了声,还是没能引起这人的注意。他沉默了,片刻,扯出一抹如恶作剧孩童般的笑纹,伸手揽上了笉罗的腰。
远看似竹,近看如柳,盈盈而握,顿感柔韧紧致,一时间竟不舍放手。
仿若一股内敛的温软之力,从指缝中冉生,将泽临的手掌团团围住,使其动摇不得。
泽临这时小心翼翼去看笉罗的眼色,脸上更平添几分诧然,这人真的是如入至臻佳境啊,眼之所及,手之触及皆是心中所思所悟,心手合一,目光如炬,竟对他非礼之举全无觉察。
哈啊?
泽临更大胆地把自己的前胸贴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国庆节快乐哟!O(∩_∩)O~
18
18、后招~ 。。。
笉罗仍旧镇静自若,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竹胎。
泽临轻轻往她耳朵里吹了吹气,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这么一来,泽临反而有点悻悻然了,在这样的人儿面前,除了自惭形秽,他忽然觉得自己心思猥琐,玷污了这一汪清渠了。但又带着一缕侥幸与缱绻,顷刻才松开了手。
这才静下心来,目光跟随笉罗的手指,翩然浮动。
笉罗掌中的竹胎已经被火烤得比较柔软了,只见她略微用双手在中间压了压,而后用了大力,从两头往里,将竹胎弯曲,不过眨眼功夫,这只竹胎形成了竹皮面在外的圆弧形。
用炭火烤,弯竹胎最关键之处就是掌握火候,如果经验稍微不足,很容易把竹子外皮烤糊了,而竹子内芯却无法被烤到软硬适中。
笉罗把竹胎弯成了圆弧形,拿起来看了几眼,靠放在一边。
随即她拿起一边的弓挪子放在自己膝盖上,取下上半部的木头模子,再把竹胎放在下半部分如流水的木头模子的弧槽中,迅速将上半部模子压在竹胎上,两相吻合,两手在头尾两端用力对压,使竹胎依照上下模子里弧槽的弯曲弧度嵌入其中。
如果不烘烤竹胎就上弓挪子,胎不够软,就容易折裂。
这个道理,就如宫廷里中的白案师傅制作糕点,想糕点成什么型,就做与之对应的模子,往里面一压,就行了。只不过,竹胎不是那么好塑形的物件,它有韧性,切削已经十分费劲了,弓人需要它弯曲成何种弧度形制,起初就必须得用火弯曲竹胎,然后才能上弓挪子。
说白了,弓人制成的弓挪子,就是制造弓干时的木头模具。
但光这么压还是不行,笉罗用双手压了一刻钟,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头也不回地喊道:“帮个忙,把走绳拿给我!”
泽临眼睛眨巴两下,心说我哪儿知道走绳是什么东西?只好虚心求教:“哪个是走绳?”
“桌上,穿着麻绳的,带有长柄的东西。”声音大了几分,笉罗显得有些不耐。
忍着性子把走绳给她递过去,泽临就见笉罗一言不发地用一只胳膊压着弓挪子,一只手捏着麻绳绳头,另一只手放开走绳,在上了弓挪子的竹胎一端上绕出一个结,然后用走绳慢慢旋绕而上,拇指压着麻绳,不一会儿就把弓挪子一端系了起来。系好的麻绳整齐挤挨,绷得既紧又密。
跟着再给另一端系绳,就比方才省力多了。
等到笉罗把上了弓挪子竹胎两端都用麻绳系紧,这项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早知道如此费事,泽临时绝对不会放其他工匠去休息的,只留下笉罗一个人。
他自己虽然孔武有力,但在这作坊里,还真是帮不上忙。这么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丁点的愧疚来,只好思考着怎么能让笉罗减少些负担,就伸长了手臂要去把铳儿抱起来。
没料到,手刚伸出去就被笉罗狠狠拍掉,耳朵被一声怒吼震歪了,“大人又要作什么?刚才轻薄于我,我隐忍着没有声张,这会儿又想摸哪儿啊?!”
“谁摸你了?”泽临决心睁眼说瞎话,打死不承认。
转念一想,觉得也不必咬死不认,勾起嘴角道:“笉罗可不要血口喷人,我不过一时手滑而已,看你技艺超绝,过于专注了,以至于没能留意到触手所及是何处,哎呀……没料到会令你恼怒,实在是我的不是了。”
言毕,还拱手鞠了个躬,仗着有大胡子挡着,笑得不亦乐乎。
“你!”笉罗怒气冲顶,但泽临说的话又极为巧妙,还拿她卓绝的技艺给自己对她的“非礼”做了幌子,不但高明,还使笉罗抓不到把柄能够反驳。
笉罗深吸了几口气,结果自觉无论如何不能咽下这口气,但这件事已经再纠缠下去实在无趣,以后只能在其他事上找回面子。
于是她眉梢一挑,将背后的布兜解下来,对他道:“大人刚才也看到了,这弯竹胎的活并不容易,只怕在下卯足了力气,三天两夜也不一定能做的完。造两百支良弓的时限还剩一月不到了,连先生和我都必须加紧赶工,这三日我就不回府睡觉了,那么……烦劳大人好生照看铳儿,照顾好他的起居饮食吧。”
“呃……好吧。”还以为他要恼羞成怒,但却突然严肃起来,泽临很是不自在。
他手脚很快地接过睡意香甜的铳儿,答道:“那你忙吧,铳儿我就抱走了。”
“呵呵,好。”笉罗喉咙里发出笑声,贴在面上的人皮面具却是皮笑肉不笑,看得恕
泽临背脊生汗,抱着铳儿踱步回到县令府邸,心里始终感觉怪怪的。
吩咐了厨房晚上给铳儿蒸几个鹌鹑蛋,要了个汽锅鸡,和豆腐绿笋汤,泽临便回到房中,对着房顶打了个响指。
“爷,白绢的来路有了点眉目。”这次一闪而出的是绛夜,不是荀晔。
泽临坐在床边,给铳儿掖好被子,“讲。”
“这种白绢,是翔云国的凌琼郡盛产的白泠绢。”绛夜掏出一张薄绢,与那日荀晔得到的白绢一起递上。
“的确是同等质地。”泽临皱了皱鼻子,“翔云国近年来与偳紫贸易往来不多,这种白泠绢也没有多少人买得起,你顺着这条线索再查。”
“是!”绛夜点头领命正要走,被泽临叫住,“等一下,你通知荀晔,接下来这一个月还有三件事你们需得办好:第一,查清大皇子的人把三郡大小官员子女关在何处,务必尽早得到关押者名单;第二,到昌云谷散布蛇灵显灵,我们的兵士水土不服、身染怪病的流言;第三,给我密切监视匡富一家,一旦发现大皇子派人的特使,配合匡富演好那场戏。”
绛夜面色一喜,多嘴道:“爷是想引君入瓮吗?”
泽临抿嘴冷哼,“你以为,一个瓮就想困住那条大鱼么?好啦,你无需揣测我的用意,吩咐你们什么,你们做好即可,多做事,少开口,不用荀晔重新教你规矩吧。”
“是。”不敢再多言,绛夜迅速闪身而出,额上的冷汗被风吹入发丝。
是夜,月冷风清,泽临哄着铳儿吃完晚饭,又与他在床上玩了一两个时辰,赶紧哄着他睡觉了,这才抽身处理公务。
但铳儿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全无睡意,在泽临身上爬来爬去,一下揪他的下巴上新长出的短须,一下依依呀呀像是要与他嚷嚷,闹得紧。泽临没有法子,又不忍心点他的睡穴,只得耐着性子哄,却是吼不得,吓不得,只好扁着嘴骂骂笉罗出气。
但铳儿好似听得懂他在说笉罗坏话似的,泽临骂一句,他就扑过来张开小嘴,用刚刚长出来的小门牙咬住泽临的胳膊。吧嗒吧嗒,口水还流成滩涂一堆。
泽临告饶,只得抱起他坐在自己脖子上,玩飞飞,这才让小祖宗消停下来。又折腾了三刻钟,铳儿的眼皮总算开始打架了。
把他哄到被子里睡下后,泽临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简直比上战场还要累。他就怕小祖宗半夜饿了要醒,只得麻利地处理完公务,吹灯睡觉。
迷迷瞪瞪之间,刚要坠入梦乡,泽临“啊”的一声坐起来,原来最近铳儿长牙,正是磨牙的时候,嘴边有什么就啃上什么,力气还挺大。泽临怕自己出手太重伤了孩子,只得慢慢从他口中夺回自己的手。几颗小牙印清晰排列在手背上,看得泽临哭笑不得。
无奈,躺下盖被,把铳儿的脑袋挪向另一边。
但还未过多久,泽临又被惊醒了,铳儿不知何时转过头来,又咬住他的手不放了。如此反复数次,泽临一咬牙,干脆把手塞到铳儿嘴巴里,给他当猪蹄啃了,心里把笉罗痛骂了一百万遍。
他终于明白,自己抱着铳儿离开时,笉罗眼眸里促狭的光芒意味着什么了。
“该死的,又被她摆了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打滚~~~~怎么看文的这么少呢,好泄气喏~
19
19、暗潮汹涌 。。。
偳紫国,昭恩二十一年,六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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