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公信一脑门子虚汗,等老军说完,终于得了依允,也算松了口气,又转向堂上余人:“诸位之意呢?”
刚才被老军训斥的左冒轩站了起来,道:“押衙要出兵,咱听号令就是,只是押衙也知晓,大军驻于安陵,上个月的军饷还没关下来,弟兄们可一直睁着眼等着呢……”
座中赵无益插口喊了一嗓子:“出兵越境,还需一笔开拔费,否则弟兄们也是不依的。”这一嗓子也引起堂上众将的附和。
程公信抬手示意,将众人的喧闹压下去,道:“诸位莫吵,某以行文魏州,军饷和拔赏自会下来,今日起,各个营头立刻整备,三日之后,全军北上!”
也不知谁在堂上又嘀咕了一句“三日内军饷和拔赏能到否?”
程公信怒了,瞪着眼睛扫视一遍,冷声道:“本将自有主张!到时哪个营头整备不佳,就扣哪个营头的拔赏!”
三天时间里,程公信耐着性子逐一巡视各营头,或是激励、或是批评,总算将士气鼓动起来,等到第三天黄昏,从魏州前来的节度府计吏才抵达安陵。又花了一天时间,计吏们分赴各处营头,让所有军官士卒们都在册簿上画押。
魏博军将们都在魏州城内安家,出征时也不可能揣着大把铜钱打仗,所以惯例都是以画押来替代领钱,计吏拿着军士们画押的册簿返回魏州,再将钱发到各自家中。
直到此刻,程公信才能督促麾下军士上路。于是各营头用罢早饭,聚集于安陵城内校军场中,三通鼓响,大军列队而出。
不需日日操练,也不需军法约束,领头的军官一声招呼,相熟之人便立刻聚集麾下,程公信所部很自然的就能完成列阵、行军等军队变换。这是魏博武人自出生起就带来的天赋,也是他们血液中传承的武人意识。对于他们而言,上下左右都是亲朋好友,谁在前谁在后,完全不需要人维持整理。在一个个小团体中,谁擅长什么、谁拙于什么,谁的见识和资历最出色,谁是什么也不懂的新兵蛋子,都知根知底。
所以说魏博牙军是一支很特殊的军队,当他们没有战意的时候,经常容易自己内部就出现问题,不用打就一溃千里,可他们战意高涨的时候,配合起来又纯属无比,相互间沾亲带故,一人死而十人怒,一人冲而百人应。
说说笑笑的大军阵列向北徐行,散漫而闲适,却令天下人不敢小觑!
程公信骑在战马之上,押着大队前行,目光已经投向了五十里外的东光县城。
第七十四章 非常规战争(十一)
袁象先愤怒的从帅案后站了起来,指着坐在堂上的皇甫峻,厉声道:“谁让你出兵的?谁给你那么大胆子?你眼里还有某这行辕招讨么?你眼里还有没有王爷!”
皇甫峻昂着脖子,目不斜视,双手扶于膝前,既恭敬又坚决:“此为卢龙辈挑衅,我军逼不得已,予以反击而已,并非要故意违逆招讨,也必然没有藐视王爷之意,还请袁招讨息怒。”
“逼不得已?予以反击?卢龙军何处逼迫尔等了?你们魏博又在反击什么?自深州互市以来,卢龙无一兵一卒犯境,且陆续贩售我军战马近百、其余军马数百,何曾有过挑衅之事?皇甫峻,莫非是欺袁某不知兵么?”
当面直呼人名,是为羞辱,说明一向温和的袁象先怒意达到了极点,同时也深深伤害了皇甫峻的自尊。皇甫峻从座椅上暴起,手按腰间剑鞘,直视袁象先,双目通红,嗓音低沉:“袁氏竖子,莫非当某不敢杀人么!”
袁象先毕竟不是杀伐之将,被皇甫峻暴起的身形唬了一跳,虽然面子上过不去,口中仍旧强硬:“你魏博难道想造反不成?”身子却不自禁后退一步,将靠椅带倒在地上。
一旁的袁氏幕僚也吓得不轻,此刻缓过神来,连忙上前打圆场。
皇甫峻的羞愤被袁象先这句话立时浇醒,他深深吸了口气,明白自己还暂时惹不起对方,于是后退两步,轻蔑的瞟了一眼袁象先,说了句“竖子,不足与谋”,转身迈步而出。
袁象先嘴唇哆嗦,等皇甫峻出了厅堂,方指着他背影冲幕僚道:“反了!反了!你看,他想造反是不是?”
幕僚应声骂了皇甫峻两句,随后安抚道:“皇甫小儿乃魏博竖子,微博人自小便带反骨,此事天下皆知,招讨使无须动怒,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一边说着,一边将靠椅扶转起来。
袁象先坐了下来,手柱额头,叹息道:“如今怎生才好?两军交锋,河北局势紧张,吾恐坏了王爷
大计。再则,深州互市若是关闭,咱们便又断了买马的途径,这,这,这,皇甫小儿,真不当人子!”
幕僚当然知道袁象先最担忧的还是互市关闭,自九月以来,袁氏通过互市贩售了大量货物,购买的皮毛、老参、鹿茸等关外特产,一经倒手,在汴州、宋州等地连获暴利,而买到的马匹送至汴州后,也得到了主政宣武的检校右仆射、太府卿敬翔的勉励。一个互市,让袁象先名利双收,若是就此关闭,岂不是损失巨大!
“魏博擅自出兵,罪在皇甫小儿,但招讨使责在稳定河北,恐怕也免不了吃上挂落,敬相若是知晓这件事,或会将招讨使调离……”幕僚分析得很合理,让袁象先忍不住有些慌乱。
袁象先是真舍不得深州互市的暴利,眼见生意越做越大,哪里肯调离,于是向幕僚问计。
幕僚献计曰:“为今之计,当有二途。一为通好,二为蔽道。”
“怎么讲?”
“招讨使不可再垂堂而施无为之治了,应当派人主动联络幽州,言明招讨使之本意,暗以示好。使幽州知晓,此事非招讨行辕所为。也请幽州方面放心,魏博出兵不是宣武的意思,咱们宣武还是希望河北能够稳定的。”
“不错,不错!皇甫小儿惹出来的乱子,他自行兜着,咱们招讨行辕可不能替他担这份干系。河北切不可乱,不可扩大战火,必须稳定,一定要稳定!嗯,对李节度说,深州互市照开,生意照做,不可因为这件事情就乱了彼此间的交情。”袁象先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深州互市。
想到这里,袁象先让幕僚研磨,他要立刻修书送往幽州。
幕僚立刻拦了下来:“修书万万不可!”
袁象先拍了拍额头:“说得是,某想岔了。”他也是乱了分寸了,此刻方醒悟过来,这种事情哪里能落在黄纸黑字上,便道:“那你就辛苦一些,代某去一趟幽州。”
幕僚立刻答允了。
袁象先是生意老手,自然明白有投入才有产出这个道理,派幕僚干巴巴的跑去幽州,空口白牙,人家凭什么相信自己呢?他皱着眉仔细思索了片刻,一条毒计涌上心头:“皇甫小儿不是要亲自从魏州出兵么?你且缓两天,摸一摸他出兵的具体情形,然后告知李节度,以示袁某人的诚意!”
幕僚答允了,袁象先接着道:“你刚才说有两条途径,第二条呢?”
幕僚眼珠转了转,将厅堂大门关闭,转回来小声道:“招讨使不是把蒋氏也拉进了深州互市么?听闻蒋氏雄心勃勃,筹办了大量货物,准备在互市上贩售,深州互市若是关闭,恐怕蒋兵马同样心痛。招讨使与皇甫小儿反目,为防皇甫小儿构陷,必得请蒋兵马出面,封锁濮、滑边界。”
袁象先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咬着嘴唇思索良久,半晌方道:“是不是……闹得太大了?”
幕僚道:“深州互市是咱们买马的重要途径,招讨使为咱们宣武出了大力,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反过来说,咱们也通过互市贩卖了大量粮食过去,皇甫小儿若是盯着这一点构陷招讨,恐怕麻烦也小不了。”
何止是麻烦小不了,袁象先不是瞎子,互市上售出去的粮食到了哪里,他是清清楚楚知道的。其中一部分粮食和布帛被商贾们直接拉到了西北的恒州,听说王处直已经默许卢龙商贾在义武境内修缮官道,这些物资的去向已经相当明确了,就是河东!
大利面前,袁象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果皇甫峻真拿这件事情说事,告到汴州敬相那里,对袁氏来说,这就是资敌,绝对是一件大麻烦。
诸般念头在袁象先脑海里转了个遍,立刻做出选择,同意了幕僚的建议。
从魏博到汴州,有东西两条路,东路经顿丘南下濮州,再到曹州,然后沿汴河水路西进汴州;西路是经内黄南下,过滑州而抵汴州。如果要封锁消息的话,依靠袁象先招讨行辕本部的一千多兵是绝对不够的,他顶多派出五百人封锁内黄。所以联络汴州兵马使蒋玄晖成为必须之举。
蒋玄晖是汴州兵马使,同时兼领濮、滑兵事,由他来封锁消息,正是合适人选,并且封锁濮、滑的举动大可以各种正当理由遮掩过去,不会引起汴州怀疑。
袁象先不禁深感自己有交友之明,同时感叹自己做事做的漂亮,如果为了独吞深州互市的巨额利益而单干的话,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也是无力摆平的。好在把蒋玄晖拉下了水,既然出了事,蒋氏也不可能袖手旁观了。
实际上蒋玄晖重担在肩,他不仅身为汴州兵马使,同时兼领的不止濮、滑兵事,就连曹州兵也归他管,整个汴州的北面和东面的安危都由他负责。之所以出现这种权责过重的原因,是宣武军外重内轻之格局造成的。
宣武的主力集结在两个方向,一是西北面的河中地区,葛从周、张存敬、贺德伦、张归厚集团在河中封锁河东的南面;二是更西的陕州方向,朱全忠亲自坐镇晋州,朱友宁、氏叔琮、侯言集团主攻晋州,康怀英、杨师厚集团围困凤翔。至于其他方面,还要防范蠢蠢欲动的缁青节度使王师范,以及势力越坐越大的淮南杨行密,所以宣武军腹地几近无人。
如今晋州战事越发激烈,就连镇守开封王府的最后两员猛将——王彦章和王晏球,也分别带领元从亲军和厅子都赶赴晋州了。
元从亲军和厅子都这两支军马,都是朱全忠的侍卫亲军,宣武军内正二八经的牙兵,为全军首冠精锐。在李诚中穿越而来的那个时空,这两支军队便是五代至宋时,大名鼎鼎的侍卫司和殿前司的雏形。
王彦章和王晏球都是宣武军内不世出的猛将,分别指挥元从亲军和厅子都。连这两支军队都调离了汴州,可见宣武腹地是多么空虚。
正因为此,蒋玄晖才挑起重担,兼领汴州东、北两个方向的护卫之责,当然,也由此看出,他是多么深得朱全忠的新任。
蒋玄晖爱财,他从小贫困苦了,飞黄腾达后对财货有着非一般的狂热。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他和袁象先臭味相投,也被拉进了深州互市这个烂泥潭里。
接到袁象先的书信后,蒋玄晖也紧张起来,他比袁象先更明白王爷对河东的怨念到底有多深,也因此更清楚事情暴露后的后果有多严重。在他的命令下,不仅濮州、滑州开始了封锁边界的行动,就连曹州也外松而内紧,尤其是汴河之上,更是盘查严密。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底,曹州兵和滑州兵分别在冤句和临昌两地抓到了皇甫峻派出的两路信使,蒋玄晖立刻命令秘密处决,同时将搜到的文书焚之一炬。到了这个时候,蒋玄晖才松了口气,同时传书袁象先,让他放心,说自己这边一切都好。
事情虽然暂时摆平了,但蒋玄晖也被搞怕了,他在密信中向袁象先提出了近乎命令似的建议——皇甫峻必须死!
第七十五章 非常规战争(十二)
十一月二十五日,夜,沧州。
沧州军总部驻地沧州城内,比邻沧州刺史府。此刻总部驻地警备森严,大堂之上灯火通明,副都指挥使李承约、都虞候使冯术、左厢指挥使李承晚、右厢指挥使王思礼、老营指挥使文嗣朔以下数十员营级以上军官济济一堂,等候最新的紧急军令。
放眼卢龙军体系,在座的军官可谓华丽已极。李承约且不说了,他是旧卢龙军盐池系的大军头,统军经年,战阵无数,经验异常丰富,又经受过白狼山军校新一期高级培训,卢龙节度府军事参谋总署上上下下都对李承约抱有极大的期待。
冯术、李承晚、王思礼、文嗣朔等都来自原营州军老牌主力左厢,各级营主官则分别抽自原营州军左右两项表现出色的都头、虞侯、参军等中低级骨干军官,这样一个阵容打造出来的沧州军,令其余各军无不艳羡。
何况还有钟韶和刘金厚两人为主将,这支沧州军可谓新卢龙体系内公认实力第一的王牌军。
须臾,堂后脚步声响起,值星军官喝道:“钟将军、刘将军到!”
刷拉一声,众将起身,以标准的军姿挺立不动。钟韶和刘金厚身影自屏风后转出,钟韶居于主位而坐,刘金厚则侧坐于旁。钟韶抬手致意:“坐!”众将又刷拉一声坐回原位。
钟韶轻咳一声,道:“已是深夜,闲话少叙。”他抄起案桌上的竹棒,起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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