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不久,县里换了个新县尉,对提笼遛鸟的宣老爷很是看不惯,冯布觅得一个机会,在年轻气盛的新县尉面前告了宣老爷一个刁状,于是六旬白发老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二十出头的县尉骂的狗血喷头。
宣老爷那天走出县衙时,神情有些恍惚,步下石阶时不慎打了个趔趄,崴了脚。
第二天,他便以足有疾为由辞去公职,搬出成武城,回到乡里隐居。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老人再未踏足成武县城半步。
这件事不久就在冯布的心里结成了阴影,变成了心病,二十余年排解不开。
捕手见冯布黑着脸不应声,不敢造次,正要退出,却被冯布叫住了:“准备一份厚礼,我登门谢罪。”
冯布出城促请宣老爷的消息传到李茂耳朵里,李茂原本紧锁的眉头锁的更紧,摩岢术派人带出话来,摩岢名正联络摩岢拨的同党,准备逼迫他召开长老会。长老会所剩余的五位长老中,只有摩岢敬美是摩岢术的盟友,摩岢术担心长老会一旦召开,他就会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一旦长老会决议对官府采取强硬措施,便要将他逼入绝境。
每临大事须长老会做出决定,这是摩岢族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没有合理正当的理由,摩岢术无法阻止长老会的召开。因此他迫切要求李茂拿到摩岢初的口供,来个快刀斩乱麻,尽快平息这场风波。李茂理解摩岢术的压力,但目下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李茂的心如在滚油锅里煎熬,时时刻刻都有焦枯爆裂的危险,一碗碗茶喝下去,却像喝了滚烫的油,浇的他五脏六腑粘成了一团。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
青墨和张栓就守在不远处,他们紧张地盯着李茂,内心的焦灼同样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但李茂没有吭声,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青墨不停地向北门方向打望,冯布出城去敦请宣老爷已经大半天时间,却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摩岢术报警的使者接踵而来,终于,青墨忍耐不住了,他抢了一匹马,飞驰去了城北的宣家集。
冯布一出城门口就脱光了衣裳,赤条条不着寸缕,他让人将两束荆条缚在背上,一路步行去了宣家集,自庄门口起他一步一个头直磕到宣老爷家草屋前,当着全庄人的面,嚎啕大哭,追悔当年的过错,当着阖衙捕快们的面给宣老爷磕头道歉。
宣老爷在草屋内掬了一把老泪,提起拐杖,含笑迎出了门,老人亲手扶起冯布,为他除去背上的荆条,迎入草堂用茶。到青墨飞马赶到宣家集时,宣老爷已经答应重出江湖,助一臂之力。
青墨喜不自胜,扶宣老爷上了马,自家在前面牵马做马童,众人前呼后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成武城。
黄昏时分,摩岢术实在承受不了各方的压力,违心同意晚上召开长老会,却借口出恭,躲在茅厕里不出。使者再次向李茂报急,刚钻出篱笆墙,却见数百官健、捕快正蜂拥而来,踩的黄尘四起,震的大地颤抖。
使者大喜过望,一路小跑冲进茅厕,上气不接下气道:“来了,他们来了。”
摩岢术大喜,拎起裤子就走,出了茅厕才发现擦屁股的草团还捏在手心。
摩岢初供认虐杀了大悦花,不仅如此,他还亲口供述摩岢拨系自杀,目的是阻止官府带走他,并保持家族名誉不堕,以便他父子能继续架空首领摩岢术,等他长大成人后再谋取首领之位。
成武县衙捕快押着摩岢初到凶案现场查证,在臭水沟旁的榆树下刨出了被他掩埋的血衣和凶器,凶器的刀柄上赫然刻着摩岢初的名字,许多人都记得那是他五岁时,时任部族首领的摩岢拨亲手赠予他的礼物,短刀是用草原星星铁锻造,削铁如泥,价值连城。
真相大白,震撼人心。
即使是摩岢拨最忠实的朋友现在也临阵倒戈,转而抨击死者的无耻和阴险狡诈,筹备中的长老会就此流产,摩岢名和他的支持者们被成武县逮捕。
摩岢术趁机行使首领权力,把摩岢大花等四名与摩岢拨关系亲密的长老递送官府审讯,如果他们有罪,他们将失去长老的尊位。
这些长老个个血债累累,自戴上镣铐的那一刻,他们便知道厄运难逃,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
部族出了这样的丑事,作为首领摩岢术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祈求长生天的宽宥。哭天抢地已罢,他便以首领的名义下令封营,召集各部执事,筹备蒙达力大会,这是摩岢族最高级别的会议,由全体成年族人参加,会上可以选举和罢免有罪长老。
上一届蒙达力大会还是摩岢拨卸任首领时召开的,距今已经整整十一年。
摩岢拨抛弃神的教诲而自尽,又设下反叛朝廷,废黜首领的毒计,他已经不配再做摩岢族的长老,即使人已死也要被剥夺一切荣誉,他的子孙也天然地失去了担当部族首领和长老的资格,而那些跟他亲近的长老们,谁有资格继续留在位置上,谁又将被废黜,现在看来局势已经一目了然。
直到四个失魂落魄的摩岢族长老被押入县衙大牢候审时,李茂才敢相信这场风波已经结束了,那一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灵魂,变得飘飘忽忽,这种失重的状态维持了一个晚上,到二日黎明,当听到四个长老招供画押的消息后,李茂才结束失重状态,灵魂归窍,重新为人。
冯布把从宣老爷手里新学到的两样新招用在摩岢大花等四人身上,效果出奇的好,四个人很配合地供述了他们是如何设计挑拨官民冲突,如何冒充官军殴打请愿乞丐,火上浇油,制造官民冲突的惨剧,以此胁迫成武县当局让步,最终实现在成武县定居的目的。
根据四个长老的供述,李茂又下令逮捕了十几个具体参与殴打乞丐帮的摩岢族成员,相互间的口供环环相扣,天衣无缝,铁案难翻。
拿到所有这些之后,李茂在一个茶舍约见了摩岢术,茶水上来之前,他将长老们的供状丢给摩岢人首领,首领的脸顿时如乌云一般黑。
李茂道:“简直是令人发指!成武县你们是不能再待下去,离开成武,离开淄青,你的罪孽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说完这话李茂丢下沉默中的摩岢人首领,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茶舍。
第050章 大变局
贾直言立在成武县西的一个土坡上,望着摩岢人排列出的弯弯曲曲的迁移队形,对身边的李茂说:“你这祸水西移之计,不够厚道。”李茂道:“摩岢术有罪,本当严惩,但此人尚有归化之心,相比摩岢拨这样的人,他还算是一个好首领,应当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希望经此一番教训,他能带领族人革除固陋,虔心归化。”
贾直言摇摇头,有些不以为然。他眯着眼睛四处打望了一圈,回身问李茂:“李司空对薛明府能临机决断平息城中叛乱,十分的赏识,欲辟他为观察判官,你也想挪一挪吗?”
李茂道:“孤山镇走引使任上还有一堆烦心事,只怕我想走,他们也不肯放,待我忙完这一头再说,到时还要请先生多在李司空面前保举推荐。”
贾直言点头道:“茂华这样做事让人放心,有始有终。好。”
青墨和一个年轻人说说笑笑上了山,见李茂和贾直言在一起,二人这才严肃起来。贾直言问青墨:“前锋已经到哪了。”青墨道:“已出成武县境,济阴县派人在界桥接应,州军严阵以待,只给他们一天时间过境。”
贾直言摇摇头,道:“这样不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怎么能当贼防呢。”说完这话,他倒背起双手优哉游哉地步下土坡。
李茂见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正要问,青墨却抢先道:“这是摩岢神通,摩岢族的少年勇士,他和我不打不成交,如今想留在将军您面前效力,您就给他一个机会吧。”摩岢神通单膝跪拜,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请将军笑纳我。”
李茂虚作搀扶,道:“笑纳,笑纳。”青墨扶起摩岢神通,道:“我怎么说的,我们将军为人最四海,最好结交天下英雄。他肯定愿意收纳你。”
这句话摩岢神通显然听懂了,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经历了这件事后,他对摩岢人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青墨这家伙不打招呼就给自己找了个胡人随从,让他怎么高兴的起来?他斜了眼摩岢神通,这少年满脸阳光地笑着,一派纯真。
那一刻,李茂忽有所悟,摩岢族长老设计鼓动乞丐帮作乱,致使城中百姓蒙受了一场大劫难,在他看来自是罪恶滔天,不能饶恕。但站在摩岢人的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英雄作为,为族人谋取安身立命之所,不正是为领袖者应尽之责吗?
世界尚未大同,族群之间的竞争也从未曾停息,摩岢人入中原六世不肯归化,在自己看来他们是不明大势,冥顽不化,但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未尝不是为了保持族群的纯洁和独立,挣扎着不肯消亡于苍远的历史长河中,孰是孰非?
自然在成武县这件事上,摩岢人是彻底做错了,首恶元凶已经得到了惩戒,摩岢术虽然逃过一劫,族人却被迫继续西迁流浪,冥冥中也是报应。
想到这,李茂做了个深呼吸,脑袋清醒了许多,心也敞亮起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能做首领者的一时之错,就一棍子将全族人打翻,见谁都是凶恶,任谁都要提防。
这么一想,李茂再看摩岢神通时,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闻知摩岢人被递解出境,薛戎心情大好,在府中大摆宴席,宴请尹牧、贾直言、李茂和桑容等人,尹牧和贾直言面和心不合,只是看着薛戎的面子,表面上才客客气气,这顿饭吃的热热闹闹,却又寡淡无味。
送走客人,薛戎留李茂在书房,言道:“郓帅有意调我去观察幕,你有什么打算?”得知李茂想继续留在孤山镇时,薛戎沉吟片刻,才道:“罢了,你如今是八品司戈,起步不算差,经历这场风波,我也看出了你的能力,从今往后你可以单飞了。”
这话在李茂听来很不是滋味,他强压着心头的激涌,勉强笑道:“兄长这是要不管我了吗?”薛戎摇摇手,叹道:“当初我来淄青,是为卢公推举,郓帅抬爱,故不忍拒绝,我本意是不愿意来搅这趟浑水的,当初是,现今仍是,我打算到郓州后,择机就向李司空辞行。你兄长我是个性情散淡的人,在官场上三心二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此番能全身而退,全靠了你的机智和果敢,说关照你,早已力有不逮,今后的路就得靠你自己去走了。”
虽知薛戎早有去意,虽然李茂一直在谋求独立,且已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但亲耳从薛戎口中听到他要辞官离开淄青,李茂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有些无着无落。
薛戎的辟书很快就下达成武县,他仍旧是成武县令,却有官无职,他的新职务是淄青观察幕府判官。开元年间,大唐国力强盛,领内人口和领地急剧增加,朝廷直领数百州府,政务繁剧,不堪负重。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奏设十五道采访使,“准刺史例入奏”,代朝廷监察地方。到了开元末年,采访使进一步扩权,“许其专停刺史务,废置由己”,由此成为凌驾于地方州县之上的一级行政机构。
起初,采访使并不掌军,军政分治,且采访使与节度使的区域划分也并不完全吻合。常常是一个地区既有节度使又有采访使。后因边境战争频繁,军政分治不利于集中力量应付频繁的战事,故而采访使与节度使逐渐归一。
天宝九年,安禄山以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的身份,兼领河北采访使,军、政、财务一把抓,势力膨胀到极点,终于酿成安史之乱的惨祸。
为了平息安史之乱,玄宗皇帝授权各道节度使自调兵食、总管内征发,任免管内官吏等权利,采访使的权力被节度使架空。乾元元年罢省采访使,改置观察处置使。
在南方不设节度使的道,观察使例兼任都防御使或都团练使,统管地方军政。而在设节度使的道,观察使(观察处置使)例由节度使兼任,淄青观察使便是由节度使李师古兼任,观察使虽由节度使兼任,其幕府却是独立的,依旧设有副使、判官、支使等幕职。
观察判官无疑是个很好的台阶,很多人在此磨砺一番后都能继续往上走。
接替薛戎暂摄成武县政务的是李茂,县令缺位循例该由县丞冯荫暂摄政务,但冯荫深知眼下这幅乱局不是他能应付的,故而推辞不肯入职。贾直言便向郓州推荐了李茂,李茂推辞说自己已是节度随身官,不肯陷在成武县,贾直言道:“成武县情况惟有你最熟悉,你不出面,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
李茂细思贾直言的话大有道理,城中这幅乱局,自己若不出面收拾,换做一个人,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答应暂摄成武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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