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萁笑起来的时候很美,美目澄澈如水。
两个青墨吵吵嚷嚷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女青墨瞧见田萁正与李茂闲聊,便气鼓鼓地冲着青墨发火道:“我怎么说,我们家大郎被你们家的勾了出来,你还不认账,怎么样,逮了现行吧。”她说着,高傲地扬起小脑袋,冲到田萁面前,厉声责怪道:“外面天这么冷,你怎么吃的消,还不快跟我回去。”
她扯住田萁的胳膊,不由分说拉着就走。田萁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竟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了。待二人走后,青墨扯了把李茂,说道:“不得了,这位田公子可是大有来头!方才那小子急找他不着,就急了眼,嚷着要我交人,我说真是稀奇,田公子脚长在他自家腿上,去哪不去哪,我管得着吗。他不依,发狠说不交人,就抓咱们下大狱。我说你听清楚了,咱们大郎可是朝廷的七品县令,谁敢放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呸,县令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公子的父亲是魏博后院兵马使,掌着好几万兵马呢,谁的势力大?”
李茂倒吸了口冷气,暗道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早就看出来她来历不凡,却没想到她竟是平卢田氏之后。田氏乃当世大族,声势最旺的有三系,平卢田氏、京兆田氏和信都田氏。平卢田氏自田承嗣起便经营魏博七州,垄断节度使一职已有三代,父死子承,朝廷无权干涉。
田承嗣,平州卢龙人,原是安禄山麾下大将,参与安史之乱,后在莫州降唐,出任魏博节度使,占据魏、博、相、卫、洺、贝、澶等七州,割据地方,不遵朝廷号令,朝廷屡讨不平,不得不默认其割据地方的事实。田承嗣后官居平章事,封雁门郡王,临死传位给侄儿田悦,开中唐以后藩镇世袭的先例。
后人说到中唐以后的藩镇,常将其与“割据”一词联系在一起,言藩镇必说割据,似乎是藩镇就必然要割据地方,不割据地方的就不配称之为藩镇。
李茂先前也是这种印象,但穿越之后的事实告诉他,这个印象是片面的。唐中期以后,地方藩镇林立,河南、河北、京西、京北、河东、西南等地更是节度使遍地开花。但并非所有的藩镇都割据一方,至少在中唐时大部分藩镇还在朝廷的掌控中。
唐初地方只有州县两级行政区域,玄宗时设十道监察区,后缘边设置九节度使,节制驻军并兼管地方财、政事务,是为藩镇雏形。安史之乱后,不论边疆还是内地,藩镇遍地开花,多者辖十余州,少则辖一州。
藩镇长官名称各不相同,以观察使最为常见,观察使例兼任首州刺史,监管辖内其他州县的行政和财务,观察使同时兼任管内营田、支度、经略、招讨、安抚、押藩等使,管理地方的民政、财政、治安、营田等事务,成为凌驾于州县之上的一级机构。
此外,朝廷在边疆和内地重要的军事节点设置节度使,节制当地驻军。节度使拥有朝廷授予的节钺,对地方驻军有专杀之权,权力极重,地位甚高。
有节度使的藩镇,循例由节度使兼任管辖区域内的观察、营田、支度、经略、招讨、安抚、押藩等使,集军、政、财大权于一身。
由于权力高度集中,一些有野心的节度使常截留赋税以养军,养军以自重,对朝廷的政令阳奉阴违,谋取地方和私人利益。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严重依赖朝廷,没有朝廷赋予的合法性,他们在藩镇寸步难行。京西、京北等地,因为地方贫窘,财政入不敷出,藩镇军费和行政开支大部仰赖朝廷。
因此之故,这些藩镇的节度使(观察使、经略使、都护等)的任免由朝廷决定,州县官吏也由朝廷选任,地方所收赋税除留州、送使之外还要上供给朝廷,藩镇的军费虽由地方自筹,军令却还掌握在朝廷手中,朝廷下诏出兵,藩镇不敢不从。
而在南方的大部分地区,朝廷对藩镇和其所属州县依然能做到如臂使指,节度使或观察使的废立完全取决于朝廷的一纸公文。
不过也有一些藩镇因为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形成了实际上的独立状态,他们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垄断节度使的废立和州县官吏的任免,截留赋税自给自足,对朝廷诏令阳奉阴违,乃至公然对抗。
这些藩镇被称之为“骄藩”,(骄是骄横跋扈的意思)他们主要集中在河朔地区(今天的河北、山东、京津一带),以魏博、成德、幽州三镇为典型代表。
河朔地区曾是安史之乱的策源地和主战场,安史之乱虽然平息已四十年,当年作乱的叛军残余却并未肃清,他们在安史之乱的后期审时度势改换门庭,摇身一变由叛军而成为主政一方的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虚弱,对地方采取绥靖策略,姑息纵容,以保持名义上的臣属关系。
时长日久,地方势力坐大,他们相互之间缔结联盟,相约互不侵犯,联合对抗中央,在藩镇内部他们自行废立节度使,不报户口,截留州县赋税,养兵割据地方,乃至自行任免官吏,实行地方自治,成为事实上的独立王国。
后院军为牙军精锐,牙军则是节度使亲兵,魏博军政大权现把持在平卢田氏一族手里,田萁的父亲果然是魏博后院兵马使,则必是田承嗣一族。
第021章 你要给我面子
薛戎远远地望了眼田萁,淡淡一笑,跟李茂说:“是我害你坏了名头,否则这或是一场佳缘。”被薛戎一语道出内心深处的隐秘,李茂倒不觉得尴尬,只是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一股强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自己即使没有背上夜半扰民的恶名,这样的女子也不是自己可以企求的,兵马使是什么身份,某集团军首长,自己又是什么身份,黑户加无业游民,彼此间的差距相隔十万八千里,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佳缘吗?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意淫的结果必定是个悲剧。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天鹅看上了自己这只癞蛤蟆,癞蛤蟆也只有逃跑的份,何况人家白天鹅飞的好好的,凭什么看上自己这只灰头土脸的癞蛤蟆呢?
李茂摇了摇头,嘘然一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薛戎看破了他的心事,大手在他肩旁一拍,亲昵地说道:“到了成武县,我给你找个先生,跟着好好读读书。我听芩娘说你的一笔字写的还不如她,这可不成,我大唐虽然不轻视武夫,但要想出人头地,那还得识文断字才行。否则就算是机会来了,也没有你的份!”
薛戎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的李茂心里热乎乎的,其实他本也就有这样的计划,自己以前虽然读过三年大专,但所学的知识跟这个时代却并不合拍,许多东西都得从头学起,譬如认字、写字、断句。
薛戎又道:“你还年轻,为人忠厚又有胆识,将来必定会有个好前程。”李茂把目光移向了伫立在船头迎风看浪的田萁身上,慢慢地脸上绽出了笑容。天鹅依然是天鹅,但鼓了一肚皮信心和勇气的癞蛤蟆忽然觉得自己也能飞起来,虽然不及白天鹅飞的高飞的快,但多少还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到卫州只有一日路程,为了送田萁登岸,货船专门驶入了卫州城外船塘。船老大本不愿意到卫州来,魏博的税课的比别的地方都重,税吏办事又不规矩,行船之人是能躲就躲。
这些道理田萁未必知道,白天鹅飞的太高太快,又怎能看清犄角旮旯里的黑暗。李茂无意让她知道这些,他私下多给了船主两贯钱,才让货船靠了岸。临别之际,田萁赠了李茂一块“金鼻虫”,说是留作纪念,李茂却看破了她心思,她是想拿这个付船费和饭钱。
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耻于谈钱。
这个时代流通的货币主要是铜钱和绢布,金银并不是法定的流通货币,但这并不妨碍金银本身的价值,在某些地区某些特殊情况下,它也扮演着流通货币的角色。
“金鼻虫”其实是一小块赤金锭,因为外形有点像鼻虫,而得名。赤金的成色很高,价值昂贵,大唐的天子常拿这种金锭赏赐功勋大臣,在淄青、河北一带,这种金锭可与铜钱、绢布自由兑换,已经成为货币的一种。
两个小女子孤身出门,若拎上几贯钱,怕是连路也走不了,带几块体积小重量轻价值却很高的“金鼻虫”在身边显然要方便的多。
李茂取了两吊钱给女青墨,说道:“出门在外,财不外露,金鼻虫太贵重,还是少往外拿为好。这点钱留着路上使吧。”女青墨接了钱,在手里掂了掂,含笑跟李茂说:“你这个人还不错,以后在魏州有麻烦就来找我。”
魏州和卫州同音,和李茂同来送行的青墨并没有听出两者间的区别,小厮逞能插话道:“那是一定,届时咱们就便拿这金鼻虫为信物。如何?”
“一言为定!”女青墨爽快地应道,她在青墨的肩上猛地拍了一掌,朗声说道:“走啦小兄弟,祝你们一路顺风,有空到魏州来玩。”青墨自打知道田萁是某兵马使的女儿后,对这位和他同名的小厮顿时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觉,此刻他有些讨好地应道:“一定,一定,将来到卫州一定去拜望兄长。”
女青墨眉毛一挑,笑嘻嘻地跳下了栈桥,李茂和田萁相视一笑,拱手互道郑重。目送田萁下了船,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李茂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天鹅并没有回头来望他这个癞蛤蟆,一眼都没有。
“回吧,你兄长已经走远了。”见小厮发怔,李茂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墨蹙着眉头,满腹疑问,他忽然问李茂:“你不觉得有些怪怪的吗,那个青墨……他好像是个女子!”
……
在滑州登岸,向南过濮州便到了曹州境内。这个年代官员上任没有上级组织部派员陪同前往,一般都是自己拿着告身去任所,和摄政官员做交接。此外,若非特殊情由,主政一方的州县官员在任上不得相互走动,公事行公文,私事靠书信,上下级官员无事腻在一起,实为官场大忌。
这是朝廷律典上明文所载的规矩,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但东方哲学的伟大深邃之处却在于有些事是能说不能做,有些则是能做不能说。
赴任一方不主动去觐见上司,于里于法都无可指摘,但在人情上却是犯了大忌。薛戎在官场待过,对官场的潜规则并不陌生,虽然心里极其厌恶,却也遵行不悖,这是在官场生存的需要,他并非迂腐之人,怎能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觐见上司要给多少礼也是约定俗成的,薛戎正是按照这个约定俗成的标准来准备的。
在宝鼎县拜访朱铭时,李茂得知淄青地方的藩帅比较强势,州县官员要想自保,必须抱成团才行,因而他劝薛戎将觐见礼加厚点。薛戎以为有理,就放手让李茂去准备,李茂就在那个约定俗成的基础上又加了两成。
或许就是这多加的两成礼品起了作用,曹州刺史胡荣裕给了薛戎非同寻常的礼遇,薛戎到访时他亲自迎至州衙下马门外,叙礼毕,便亲亲热热地引着薛戎参观起曹州州衙来,亲密的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但李茂知道此前二人从未谋面。
陪同胡荣裕出迎的是曹州参军事张掖,州参军事是从九品官,并无具体职掌,在衙待命,遵长吏号令行事,有事则出,无事回衙,这个职务多由初入仕的士子担任,性质类似于后世的政府办高级秘书。
张掖虽只有二十四五岁,在官场却已经混了好几个年头了,熟透的官场人情事故,此番见薛戎只带李茂一人来,二人又是并肩而行不分前后,便断定李茂非比常人,丝毫也不怠慢一路上和李茂说说笑笑,似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般。
州衙占地甚广,从南向北依次是下马门、中衙戟门、大厅、小厅、内厅,寝堂、中堂、暖堂、内苑等,中轴线以东是州院,各曹署衙门、厩库、州监狱等依次分列;中轴线以西是军事院,有牙院、孔目院、马将鞠场、讲武堂等。
曹州刺史全称“使持节曹州诸军事某州刺史”,除管一州民政财政,亦有领兵之权,军事院正是刺史管理本州军事的机构,州院所辖的军事力量称之为州兵,主要职责就是防御本州,清剿盗匪,维持地方治安。
一些地理位置重要的州,刺史还带团练使、防御使、镇遏使、团练守捉使等名号,凡带此名号的刺史便有权统辖管内驻军。曹州刺史胡荣裕没有带这些使职,曹州境内的城、镇、戌、守捉等驻军便统归淄青节度使管辖,地方无权过问。
两院所辖各有司都布设在衙内,甚至州里的大牢也是。
胡荣裕陪着薛戎是走马观花,只指某司在哪,某司的房屋曾是那朝的古建筑,曾有什么名士在此待过,出过什么风雅之事,谈天说地,议论古人,独不见今日官员,官场自有官场的讲究,他不去招惹有司官吏,官吏们也不过来参见,彼此相安无事。
不过在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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