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的对手的嘲笑似的鼓掌声,曼青气的快要发抖。尤其使他发闷的是朱女士的两次都没举手的那种不左右袒的态度。他愤愤地和夫人同回家去,在路上就准备好了责问夫人的话语;不料到家后反是夫人先发言抱怨他的“强出头”,说是何必为了一班不相干的学生引起大多数同事的恶感。
“那么,你以为他们的办法是对的了?”
曼青盛气地对着夫人说。
“我也觉得他们的办法太严了一点儿。”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赞成我的办法?”
“嗳,你何必将一肚子怒气都出在我头上!我的不举手也是为了你呀。你已经和他们有了恶感,再加上一个我,难道更好些么?现在我守了中立,将来你和他们还有个转圜的线索。我劝你凡事敷敷衍衍,何苦这样认真!”
曼青低了头,暂时不响;对于夫人的爱护他的微意,他未始不感得一种甜味,但是不能承认夫人的思想和态度是正当。他和缓了语气,慢慢地说:
“近如,你把他们一班人的好感看得这样重!现在我看得雪亮,他们都是无聊的人,并不是真心来办教育,借此来混饭罢了。我们要和他们保持好感,我们自己也成了最无聊的人!我是极不愿意和这班人妥协的。”
“但是既要在这里做教员,就不好太得罪了人,弄成很孤立。”
朱女士很坚持地说,带些可怜曼青不懂世故的神气。
“我简直想不当教员,现在我知道我进教育界的计划是错误了!我的理想完全失败。大多数是这样无聊,改革也没有希望。”
“换别的事做,也很好。”朱女士倒意外地赞成了曼青的意思。“本来当教员是饿不死吃不饱的饭碗,聊胜于无而已。
曼青,你本来在政界办事,还不如仍旧回政界去罢。”
曼青睁大了眼,看着他的夫人;他觉得夫人的话异样地不受用,但因那个“做什么事好”的问题正在他脑子里转动,他便含胡地放过了那一点不受用,接着说:
“你以为政界是好些么?”
“自然也不免要受点闲气——我知道出来做事是到处要受点闲气的,但无论如何,比做教员受气,总是值得些。你去问问他们,谁愿意老是干这黑板粉笔生涯,只要有一条缝,谁都愿意钻进官场里去!”
朱女士现在是微笑着了,她自觉得这几句出色的话是她半生经验的结晶。
曼青脸上却有些变色了。他听来夫人是愈说愈不对,他真料不到这样浅薄无聊的话会从这个可爱的嘴巴里说出来。然而他又自慰地想:这是因为夫人爱怜他的受闲气,是一种愤激的话。但到底不放心似的郑重地又问:
“近如,难道我们做事单为的养活一张嘴么?”
“不为生活,又为了什么?天下扰扰,无非为了口腹!”
不料朱女士竟爽爽快快地这么回答,曼青再没有话可说了;他很失望地低了头,觉得眼前是一片荒凉。自慰的法宝宣告了破产,曼青方始完全认明他所得到的理想的女性原来不过是一件似是而非的假货。
他默然踱了几步,人类天生的第二种的排解愁怀的能力又在他心里发生作用:那就是放开一步的达观思想。失望了而又倦于再追求的人们常常会转入了达观。现在曼青也像达观派哲学家研究人生问题似的,完全用第三者的态度来思索自己的失败的缘故了。他惘然想:“现在是事业和恋爱两方面的理想都破碎了,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抑是理想的本身原来就有缺点?”他得不到结论。关于事业方面,他记起了王仲昭他们都反对他入教育界;关于恋爱方面,他记起了那天辩论会时章秋柳曾说过朱女士不是真实的理想。难道自己的辨识力真不及他们么?他有些不甘自认。终于彻悟似的,他记起了美国历史家房龙的有名的《人类的故事》最末一章的题目:《正如永远是这样的》。可不是么?正是永远是这样的!
“曼青,还是再去做官罢。现在北伐胜利,和去年此时情形不同了。”
朱女士看着沉思中的曼青,轻声地说。
曼青干笑了一声,并不表示什么意见。他又踱了几步,便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写一封信。但是刚写到一行多,他瞥见了前天寄到的一张王仲昭和陆俊卿订婚的通知柬带着玫瑰色的微笑静静地躺在一堆书上。突然他想起仲昭曾说过,这位陆俊卿女士和他的朱女士模样儿十分相像。一个奇怪的念头撞上了他的心:“相像的两个人也许就是代表一真一假罢?这里的一个已经发见出来是假的,那么,别一个应该就是真的罢!”他不知不觉搁下了笔,站起身来,似乎要立刻去看个明白,可是朱女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
“你就写信去辞职么?何必这么性急!”
朱女士站在曼青旁边很温和地说,显然她是误会了曼青的辞职的意思了。
曼青机械地一笑,随手把信纸团了,丢在字纸篓里。他坐下来重温刚才的思想,便决定去找仲昭谈谈。
此时大约有三点钟。稀薄的云块把太阳光筛成了没有炎威的淡金色;偶而有更厚的灰色云移过,便连这淡金色的光线也被遮掩,立刻使地上阴暗了一些。曼青顺路先到同学会。只有徐子材和龙飞懒洋洋地在客厅里看报。曼青和这两位本来很泛泛,没有什么可谈,却想到了章秋柳,他正要走上三层楼,龙飞叫住他说:
“小章早已搬走了,而且很秘密,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曼青觉得很扫兴,出了同学会。便找到仲昭的寓处。仲昭正穿好衣服,拿着帽子,似乎要出去。他看见曼青进来,便把帽子放下,又脱去了华达呢的单大衣,很高兴地说:
“没有什么事,不过去望望章秋柳;我们先谈谈罢。”
“你知道她住的地方么?”
曼青随口地问着,很疲倦似的落在一个椅子里。
“本来也不知道,刚才得了她的来信,要我去一趟。她住在医院里。”
“大概是病了。”
“却又不说是病呢。有点奇怪。她这人做事就是这么难以捉摸的!”
曼青微微颔首;如梦的旧事又跟着“难以捉摸”这一句话来了。他脸上的颓唐气色也渐渐地浓厚起来,颇使仲昭唤回了初见时的印象。
“夫人没有一同出来么?”
仲昭含笑又问,忍不住向案头的陆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
曼青的回答却是一个颇使仲昭惊异的苦笑。他打算将自己对于夫人的感想尽量倾吐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原是这个。但不知什么缘故,现在他又觉得难以出口了;在略一踌躇以后,他到底只说起了学校中开除全班学生的事。
“从前我们在学生时代,总以为不远的将来我们的小兄弟一定比我们快活,然而今天的他们一定又在羡慕我们的时代还是比较的自由了。人生就是这么矛盾颠倒!”
听完了曼青的话,仲昭慨叹地说。
“最可痛的是从前主张青年权利的我们,在今天竟参预了压迫青年的行动!仲昭,我不愿分担这罪名。我打算辞职!我的最后的憧憬,现在也成了泡影,很快地成了泡影。章秋柳不是常说的么?要热烈,要痛快!现在她已经住在医院里,既然不是有病,那就有点避嚣习静的意味了。要在医院里找痛快热烈的事,光景是不会有的罢?刚果自信的章秋柳也终于不免在命运的面前举起了白旗。仲昭,我真是愈想愈怀疑愈消沉!”
曼青不能自己地说了一大段。还有一句话被他捺住在喉头:“所以,仲昭,你也未必竟成了例外。”他觉得不应该在这个尚戴着玫瑰色眼镜的人面前说这句不祥的话,但又痒痒地忍不住,到底在顿了一顿以后,用反面的口吻接着说:
“所有我们这几个朋友的运命都已经看得见了,我希望你的,仲昭,应该是不至于这么暗淡,这么荒凉!”
仲昭笑了一笑,露出“义不容辞”的神气。他以为曼青的抑塞全因学校内的事,他实在并没知道曼青对于新婚的夫人也有同样的失意,但是他的陆女士的影子自然而然很夸炫地浮出来:翠蓝色的绸旗袍裹在苗条的身体上,正是三天前看见时的装束,那时在她音乐一般的谈吐内闪耀着的高洁勇敢的光芒,真可使懦怯者也霍然奋发。那时,仲昭曾戏呼她是北欧的勇敢的运命女神的化身;有这么一个祝福的运命女神拥抱他,难道他的前途还会暗淡荒凉么?
仲昭沉吟似的闭了眼睛,很愿意和他的女神的倩影多一刻温存,然后他睁开了眼,对曼青很谦逊然而满意地说:“曼青,我是很实际的人,我不取大而无当的架空的奢望;据我的经验,惟有脚踏实地,半步半步地走,才不至于失望。在我们的事业中,阻碍是难免的,我们不能希望一下跳过这障碍,跳的时候你会跌交;最实际的方法是推着这阻碍向前进,你逼着它退后,你自己就有了进展。我不大相信扫除阻碍那样的英雄口吻,没有阻碍能够被你真真地扫除了去。曼青,就你的事说,我就不赞成辞职,除非你确认教育已经不是你的憧憬,甚至不是达到另一憧憬的手段。”
曼青沉吟着没有回答。仲昭的实际主义,半步政策,他是听得过许多次了,但现在却使他发生了新感触;辞职的决定,又在他心里动摇起来,他想来辞职确是示弱,并且以后的生活也成问题。但是依旧干下去,真会有仲昭所说的那样最后的成功么?
“我们同去望望章秋柳,怎样?”
仲昭看出曼青的阴暗的心情,就换了题目说。
曼青眼睛一转,似乎也有迟疑,但随即他的主意决定了:
“请你代我望望她罢。我还有别的事,不能够去。”
同时辞职问题在他心里也得了决定;他打算姑且听着仲昭的劝告,再去试试。这是冠冕堂皇的表面的理由。实在呢,又像三个月前初离政界时一般,他很感得疲倦,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的最后的憧憬了。而这个心情慢慢地又磨平了他对于夫人的不满。
曼青负着空虚的慰藉自去了,仲昭便到章秋柳所住的医院。
章秋柳好好的完全没有病容,只不过神色间略带些滞涩,似乎有什么噩兆在威胁她的灵魂;她还是很活泼地对仲昭笑了一笑,柔声地说:
“原来没有什么事。因为太寂寞了,找你来谈谈解闷。”
仲昭不很相信似的微笑着,在窗前坐了,随口答道:
“你自己要到医院里习静,现在又说太寂寞了!”
章秋柳对仲昭看了一眼,忍不住高声地笑了,很像是真心愉快的样子。
“习静?你怎么会想得出这样有趣的两个字?”
笑定了后,章秋柳故意郑重地说;那一种极力装出来的闲暇的态度,很可以使一个细心人知道她心里实在有些怪腻烦的事。
“这是曼青的发明。你像逃债似的躲进了一个医院,竟没有告诉半个人,那情形就有点类乎习静了。你是个怪人。”
“哦,是曼青么!他近来怎样呢?”
章秋柳把左手支颐,靠在枕头上,曼声地说,继续她的扮演的态度。仲昭现在也看出来了。他注视着章秋柳的面孔,好一会儿。然后回答:
“他遇到一些不很开心的事。但是,秋柳,直捷地先说你的事罢,何必多绕话弯子,你不惜泄露了藏身的秘密找我来,一定有些事!”
章秋柳笑了一笑。这不是她常有的那种俏媚的笑,而是掺些苦味的代替叹息的那种笑。她从床上跳起来,走了几步,淡淡地说:
“无非是要问问你有没有熟识的靠得住的妇科医生。”
仲昭耐心等候似的看着她的面孔。
“那就从头都告诉了你罢。”章秋柳很快地接下去。“史循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他以前患过梅毒,叫我注意。前几天我觉得有点异样,就进这里医院来。第一天,我就不喜欢那个医生。他恐吓我。现在差不多住过了一星期,他天天来麻烦我,但是我看来这个坏东西是不会治病的。所以今天我想起来请你介绍一个靠得住的医生。”
仲昭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惘然点着头。
“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没有毒;但这个医生说了许多话来恐吓我。”
章秋柳又加着说,回过来倚在床上。
“多经过一个医生的诊验,自然更好。相熟的医生倒有一个,可惜不是花柳专门;或者请他转介绍一位,行不行呢?”
仲昭很替章秋柳担忧似的轻声说。他觉得这位好奇的浪漫的女士的前途已经是一片黑暗,最悲惨的幻象就和泡沫一般,在他意识中连串地泛出来。可是章秋柳却还坦然,就同闲谈别人的事情似的转述医生对于她的恐吓;最后很兴奋地说:
“最可恶的医生便是这么一味地危言耸听,却抵死不肯把真相说出来。我不怕知道真相,我决不悲伤我的生命将要完结;即使说我只剩了一天的生命,我也不怕,只要这句话是真实的。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确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便要最痛快最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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