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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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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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是章秋柳又来了,背后跟一个人,捧着满满的一盘,酒,汽水,点心,杯子,什么都有了。草地上顿时更加热闹起来。但似乎大家都忙于吃喝,暂时地没有话。史循很热心地喝酒。他的敲去瓶颈的手段成为大家注目的奇迹。徐子材取一瓶汽水,也学着史循的方法在尖石上敲。豁浪一声,瓶从腹部破了,汽水喷了徐子材一脸。

“你不行。非得喝过五百瓶以上,你是学不会我这把戏的!”

史循的冷峭的声音从众人的狂笑中冒出来。

“想不到你还是浪漫派的老同学。”

徐子材拿手帕揩面孔,干笑着回答。

“但也是新近才回复了浪漫派的党籍。章小姐,你们两个的联合战线是怎样成功的,一定要公开给我们听听。不肯么?

那是——”

“那是——什么?你说!”章秋柳很锋利地切断了龙飞的含着几分无聊的威胁的话。她看定了龙飞的面孔,慢慢地又加着说:“我可以告诉每一个人,但一定不喜欢有你在面前的时候说。”

“不说也不要紧,我仍旧有法子打听出来。”

“打听出来的未必可靠呢,也许人家骗骗你;最好的法子还是自己想像一下,发明出一套事实来。”

史循大笑地接着说,又敲去了一个酒瓶颈。

龙飞也淡淡地笑了一声,露出“何必打趣我”的神气。“并不是说笑话呢!”仲昭很郑重地加进来,“关于恋爱的事,永远不会有正确的自叙传,反是想像可以摸着真相。我的朋友方先生做了些小说,有人说他的人物和事实太想像了,以为社会上没有那样的人;但是另有些朋友却抱怨他,说是公开了他们的阴私。有一位云少爷硬说其中有一位女性便是他们常说起的云小姐的化身。又有一个朋友更详细地指出书中某人就是某人,说是要替方先生小说中人物做一篇索引。如果当真做好了发表出来,真是不得了!”

“我就不相信竟会有那样的巧合。”徐子材摇着头说。

“每人喝一杯酒罢。不谈联合战线!便是这名词,现在也不时髦了。”

章秋柳站起来说;一口气喝干了手里的一杯。啯啯的声音陆续起来,接着便是酒杯和酒瓶的磕撞。无条理的谈话又开始了,五个人都放开喉咙嚷着笑着。忽然像乐器断了弦,五张嘴一齐沉寂了。车站上刚开到一班车,送来了机车头的脱力似的喘气。太阳躲进一叠灰色的云屏,风吹到脸上便觉得凉快了许多。徐子材将腿一伸,躺直在草上,就呜呜哑哑地唱起“店主东”来。

“老徐正是英雄潦倒,不下于当年的秦琼!”

龙飞高声说,像是嘲笑,又像是感慨;并且也摆出失意英雄醇酒妇人的态度来,捞捕得章秋柳的手腕,便异样地狂笑了。酒力把他的脸烘得通红,笑眼挤成了两条细缝,大有演一幕恋爱悲剧的神气。章秋柳此时却是意外地温和,她使一个反手,拉住了龙飞的臂膊,命令似的说:

“起来罢!你这落魄的英雄不会唱,总该会跳!”

龙飞当真站起来,野马一般地乱窜乱跳着。史循和仲昭忍不住笑出眼泪来。史循一口气灌下半瓶酒,摇摇头也跳了起来,将空瓶掷在江中。但是,脚下忽然一软,他又蹲了下去,乘势躺在草上。他觉得胸膈间像有一个东西要跳出来,而喉头也作怪的发痒。他闭了眼,用力呼吸一下,想呕出胸间的什么东西,同时猛嗅得一股似香非香的气味;他再睁开眼来,却见章秋柳站在他头旁,也把空酒瓶向空掷去。他的眉毛被章秋柳的衣缘轻轻地拂着,就从这圆筒形的衣壳中飘来了那股奇味。他看见两条白腿在这绸质的围墙里很伶俐地动着,他心里一动,伸臂想抱住这撩人的足踝。骤然一阵晕眩击中了他,似乎地在他身下裂了缝;他努力想翻个身,但没有成功,腥血已经从他嘴里喷出来。

仲昭首先发见这意外,只惊叫了一声,说不出话来。章秋柳此时刚掷出了第三个空酒瓶,全神注在她的运动上,并没知道脚边已经出了事。等到仲昭第二声惊呼使她低头一看时,她也像受了一下猛击似的仆在地上了。

徐子材和龙飞也赶过来,帮着仲昭,乱哄哄地将史循扶起来。章秋柳呆呆地坐在地上,瞪大了一双眼,似乎在思索;忽然像想通了什么,她又高声狞笑了。史循的脸很惨白,却还安详,血红的眼珠向四下里溜转。

“秋柳,这里有没有医院?”

仲昭急促地问。

章秋柳摇头,但突然跳起来向车站方面飞跑,一面说:

“我去弄一架汽车来!”

等到章秋柳从旅馆里开了汽车来时,史循的脸色倒好看些了;他始终没有一句话,也不呻吟。当汽车载着他们五个开始回上海的时候,史循的嘴唇动了几动,似乎有什么话,但是汽车的声音太响了,大家都没有听明白。

他们五个挤在飞驶的汽车上,一句话也没有,只交换了几次疑问的眼光。仲昭惘然想起了下午张曼青的结婚礼,不禁在心里自问道:“他们总不至于也有意外罢?然而无常的运命,窥伺在你左右,你敢说一定不会有么?”

仲昭心里异常阴暗起来了

追求 八

虽然史循急病的惊人消息由仲昭他们带到了张曼青的结婚礼堂内,但是这庄皇的婚礼毕竟在始终如一的愉快和美满中过去了。新夫妇的快乐的心田就好比一团烈火,无论什么阴影,投上去就立刻消灭。虽然三天以后,张曼青又从仲昭那里知道了史循的死耗,但连声惋惜以后,也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恋爱生活的甜味,绝对排斥一切气味不同的分子。

然而也不能说就此毫无波折。太美满的生活成为平淡时,一些些小的波折,有时竟是必要的。曼青结婚后第一星期中便表现了这样的生活上的空气转换。大约是第五天早晨,这新结婚的一对中间发生了小小的龃龉,不,应该说是误会。曼青无意中提起了史循死后的章秋柳,微露挂念的神气。朱女士冷笑了一声,无限的妒意立刻堆聚在眉梢眼角。曼青也觉得了,很抱歉似的笑着,转换谈话的方向。但是朱女士不肯放过,她歪过头去,避开了曼青的眼光,冷冷地说:

“现在她是单身一个人了,你应该去安慰她的寂寞呀。”

曼青怔住了,想不到夫人是穷寇犹追的,而且那语意又是多么不了解他的人格!自从那天辩论会后,朱女士也曾有一二次问起章秋柳,但像现在那样近于泼悍的举动,却是从前所没有的。曼青未始不承认“妒为妇人美德”,然而朱女士的不免滥用职权,也使他很觉得怏怏了。

“近如,你也太多心了。”曼青不得不分辩几句,可是语气很温柔。“两个都是旧同学,从死的一个想到活的一个,也是人之常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自然是旧同学,所以去安慰她,也是应该的;不过,曼青,你自问良心上是否还有一两件事是不能对我说的?”

朱女士现在是看定了曼青的面孔说的,虽然她的措辞并非不宛转,可是她的奇怪的嗓音却使曼青听着便觉得牙龈发酸。而况回答她这句话,在曼青确有为难。他不是常常准备好了撒谎的人,良心上他也是不愿对夫人说谎的,那么,直说他自己和章秋柳的经过罢,可是又总觉得不甚敢;因此他竟忸怩沉吟,流露了非常情虚理屈的神色。

“哈,流弹,打中了敌人的要害了!”

朱女士用最扁阔的声音说,同时很得意地笑了。

曼青忍不住心里一阵作恶。他不很明白这是因为夫人的嗓音呢,抑是因为那可憎的语意,但他直觉地感到夫人之所以追寻他的过去秘密,似乎不是发源于由爱成妒的心理,而是想得到一个能够常常挟制他的武器。

想到这里,曼青不但忘记了分辩,反而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

“何必发愁呢!我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我不肯闹出笑话来,使大家难堪。时候不早了,上学校去罢。”

朱女士又抚慰似的说,然而那种如愿以偿的暗自满足的神情却也充分地流露在她的眉目间,和她的声音里。

曼青惘然拿起了他的黄皮文书夹,跟着夫人机械地走了。虽然幸而搁置了那个可怕的问题,似乎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但是新的不可名说的不快却愈积愈厚地压在曼青的心头。后来在讲堂上借时事题目发了一顿牢骚后,方才泻清了积滞似的舒畅起来,朱女士也像忘了刚才的事,亲爱温柔的生活便又恢复了。可是曼青从此更加不敢承认他和章秋柳曾有过些微的交情。他断定了夫人实是个多疑善怒尖刻的人,虽然人情世故把她磨炼成表面上的温柔和宽大。

渐渐地又发见了朱女士对于政治的盲目了。曼青现在虽然不喜欢政治热的女子,但在政治方面完全懵懂的女子也是同样地不甚乐意。朱女士每天所关心的,是金钱和衣饰;每天所议论的,不外乎东家的白猫跑到西家偷食,被西家的主妇打了一顿,某教员和校长顶撞,恐怕饭碗难保,某女友已经做了局长夫人,诸如此类的琐细的闲文;她每天所烦恼的,无非是裁缝多算了她半尺衣料,某太太对于她的一句无心话该不至于有芥蒂等等。她和曼青的思想全然不起共鸣,他们是分住在绝对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对于这一切,曼青只能惊讶;他想:难道从前自己是瞎了眼睛,竟看不出这些破绽?但转念后,却也承认了自己是咎有应得;他要一个沉静缄默的女子,然而朱女士的沉静缄默却正做了她的浅薄鄙俗的护身符。

曼青觉得他的理想女性的影子在朱女士身上是一天一天地暗淡模胡起来了。但是朱女士已经成了他的“神圣的终身伴侣”,社会的习惯和道德的信条都不许他发生如何出轨的念头,他只能忍受这重荷。同时,“自慰”这件法宝也在他心里活动。他盼望不再发见朱女士的更多的弱点。他又推论到环境对于个人的关系,以为朱女士的浅薄琐屑,都因为她从前的环境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环境,现在有他自己在那里旦夕熏陶,改变也是容易的。

在朱女士方面,这些“对不住人”的感想是丝毫没有的;曼青自然也觉到。因此他渐渐又以为自己的“求全责备”是不应该,特意地自认满足起来。两星期很快地过去了,他们的共同生活不能不说是愉快的生活。

第三星期的第三天,学校方面却发生了一些事。

前任的历史教员和曼青对调了功课后,仍然不得学生的拥护;那一天他出了个题目算是临时考试,不料全班的学生有一大半交了白卷,一小半却离开正题,做了骂他的文章。这位教师气极了,要求校长把全班学生开除出去。因此校长召集教员会议,考虑这件事。那位教师理直气壮地说明他的要求的三大理由:第一是学生们蔑视党义的功课,罪同反革命;第二是学生们侮辱师长,如此桀敖不驯,即使现在不入“西歪”①,将来要做“西歪”也是难免的;第三是学生们既然做不出文章,便是不堪造就,应当淘汰出去——这是清校。这第三项理由似乎艰深一些,所以他特加以精辟的说明:——

①“西歪”,C.Y.之音译,亦即“共产主义青年团”之略称。——作者原注。

“党要清,学校也要清;反革命的分子要清出党去,不能造就的学生当然也要清出校去。如果让不能造就的学生留在校里,便是本校前途的危机。这不是兄弟一人的事,是大家的事,是本校的生死关头。希望大家严重注意。”

没有人说话,但是也没有人反对;情形很可以解释作“默认”。

曼青觉得办法不妥,提出了几个疑点。他以为学生们的举动果然类乎“同盟怠工”,有破坏学校规则的嫌疑,但全班开除的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些;他又指摘第二项理由是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人,有失爱护青年之旨;最后他又论到“不堪造就”的问题:

“学校对于成绩太坏的学生,本有留级的处分,可是一项功课成绩不佳还不能决定他的留级的命运,何得以‘不堪造就’断定了他们的终身?而且学生的成绩不好,教师方面在良心上也该有教授方法失败的自觉的责任,不能以全班开除了事的!”

曼青的话还没完,那位教员已经用劲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立刻回答了一篇极蛮横的反驳,其中很有些对于曼青个人的讥刺。曼青不肯让步。并且其余诸教员的默默作“壁上观”,也加重了他的不平。他不顾坐在他身边的朱女士的惶恐的脸色和屡次的蹑足示意,很固执地和他的前任教员对抗。会议的秩序几乎被他们两个扰乱了,做主席的校长只好使出排解手腕来将本问题付表决。自然是“全班开除”的原提案由大多数的赞成而通过了。

听着他的对手的嘲笑似的鼓掌声,曼青气的快要发抖。尤其使他发闷的是朱女士的两次都没举手的那种不左右袒的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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