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编辑室里渐形热闹;除了第一版编辑主任,似乎一切人都已到齐。大时钟打了八下,排字房也开始催稿了;但各位编辑含着香烟,架起了腿,尽管热心地谈论最近的大香槟票。仲昭已经发了通讯社的稿子,只等几个特约的专访。第三版编辑一面忙着谈“香槟”,一面拿了大剪刀在外埠的快报上嗤嗤地剪材料。他有一个习惯——还不如说是他的办事日程;八点以后剪外埠各报,九点以前发完,九点以后就不知去向,直到十一点半再来看看最后的一次快信邮差有没有第三版的材料,他这一天的工作就此完了。
直到十一点以后,才听说总编辑来了。当仲昭走进那总编辑室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一句话就是:
“仲翁,你的计划书,我已经看过了,佩服佩服。可是要实行的话,我们还得从长讨论,从长讨论,那是和报馆的经济状况有关系的。是不是?仲翁,经济问题第一要顾到,第一要顾到。”
总编辑看着仲昭,笑吟吟地说;他的左手的两个指头夹住一枝香烟,右手从一堆旧信里拣出一张纸来轻轻地扬着。仲昭认得这就是他的计划书。
“添两个外勤记者,似乎所费也不多?”
仲昭用商榷的口吻回答,就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不错。假定每人月薪五十元,总共也不过一百元。可是,可是,仲翁,第四版是人们忽视的,忽视的;我们下这么大本钱,费了许多心力,读者也未必见好。是不是?前天有人介绍一个政治访员来,尚且因为经济关系把他谢绝了。”
仲昭的满腔希望立刻萎缩一半;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总编辑把第四版视为无足重轻,犯不着多花钱。仲昭觉得这种心理比真真没有钱更可怕,他须得先战胜了这个不合理的成见。
“总编辑的话何尝不是呢,”仲昭很严肃地说,“人们忽视第四版是个事实,但这是错误的事实,我们应该用力去校正的。我的改革计划便是针对着这一点。本报现在适用新编辑法,把本天的重要事件都登入第一二版去了,留给第四版的尽是些本埠社会琐闻,因此更难引人一看,但也因为这个原因,第四版非改革不可。我的计划书里说得很明白,第四版的中心材料:一是社会的动乱,包括绑票,抢劫,奸杀,罢工,离婚,等等;一是社会的娱乐,包括电影,戏剧,跳舞场等等。这相反的两方面都反映着现代生活的迷狂,是诊断社会健康与否的脉搏。可是眼前所有的这些材料,都不是特意搜探来的,是被动地受供给,而不是主动地去搜寻。所以只觉得是一堆讨厌的垃圾,没有多大的新闻价值,更没有半分的社会意义。自然这也难怪。一般本埠访员并没有什么社会学的知识,又没有尖利的眼光;他们看不见事件的背影,找不到事件的核心。我们现在要使这个垃圾堆放光彩,就不能专靠几个老访员,非用外勤记者不可了。我主张至少用四个外勤记者,就打算分配在四方面,有系统有计划地去搜集新闻。一个月以后,我们的第四版,便可以成为最有意义的现实社会的实录。”
“哦,哦;你的计划很不差,不差;我早已说过。但目前的困难问题是经济能力问题,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是不是?”
总编辑半闭了眼说,仲昭的议论,显然不能鼓舞他起来。
“那么,第四版的改革问题,不必再提了?”
仲昭追进一句,很露着不高兴的神气。
“那个,迟早要仰仗大才的呵,能改革,自然还是改革的好,迟早要仰仗大才的。我们慢慢地来筹划罢。此刻,姑且维持原状,是不是?”
总编辑敷衍着说,一面把手指按在电铃钮上了。
“如果单是经济为难,不妨把第四版的助理编辑裁了,腾出这笔钱来聘请外勤记者。我的工作加重些倒不要紧。”
仲昭表示了大大的让步了。
“那也不必。”总编辑沉吟有顷,方才回答。“那也不必。为此打破了一个人的饭碗,也是怪可怜的。我们慢慢地另外想法罢。”
现在仲昭看了出来:根本问题还是总编辑不愿意改革第四版,或至少以为改革是多事,所谓“慢慢设法”不过是搪塞而已。仲昭简直有点生气了。
“请编辑第一版的那位王先生来!”
总编辑回过头去对进来的茶房说。
“近来常接外边的信,要求不登某项新闻——今天就有五封,都是些绑票劫案和罢工的新闻。我们怎么办呢?”
仲昭转了方向又问,虽然他料得到将有怎样的答案。
“自然不登,免得多生枝节。是不是?”
“那么,材料更加缺乏了。”
“这个不妨,不妨。反正各报都是一样,都不会登的。登了反多麻烦。”
总编辑说时微微地一笑,似乎把自己的新闻办到和别家报纸一样就是莫大的成功,就是新闻事业的秘诀。
仲昭也苦笑着站起身来。总编辑接着又说:
“罢工新闻尤其要慎重登载。太登多了就有赤化的嫌疑,赤化的嫌疑。至于厂方自己来要求不登,当然更其应该不给披露了。”
仲昭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出来。他到今天方才知道总编辑的办报宗旨是“但求无过”,至多是但求不比别家坏;并且他们的对象也不是社会上的读者,而是报界的同业;他们的新闻的使命不是对社会传达消息,而是对别家报纸的比赛,为的是别家报上有这么许多新闻,所以自己也不得不有,如果各报能够协定了只出一张空白,他们准是很乐意的罢?仲昭愤愤地想着,拖着一对腿,懒懒地走向编辑室。
坐在自己的办事桌前,仲昭捧着头默想。但是他不能想,耳朵里的血管轰轰地跳着,发出各种不同的声浪;这里头,有史循的冷彻骨髓的讽刺,有曹志方他们的躁闷的狂呼,有张曼青的疲倦的呻吟;这一切,很残酷地在他的脑壳里纵横争逐,很贪婪地各自想完全占有了他。似乎有一张留声机唱片在他脑盖骨下飞快地转着,沙沙地放出各人的声调;愈转愈快,直到分不清字句,只有忒楞楞的杂音。忽然,像是脑子翻了个身,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只有史循的声音冷冷地响着:人生是一幕悲剧,理想是空的,希望是假的,你的前途只是黑暗,黑暗,你的摸索终是徒劳,你还不承认自己的脆弱么?在你未逢失意的时候,你像是个勇者,但是看呀,现在你如何?你往常自负是实际的人,你不取太奢的希望,但是现在看呀,你所谓实际还不过是虚空,你的最小限度的希望仍不免是个梦!
仲昭抬起头来,撮着嘴唇嘘了口气;同时把身子一抖,似乎想挥却那个悲观怀疑的黑影子。他自己策励自己:我们的生命的线中本来有光明的丝,也有黑暗的丝,人生的路本来是满布了荆棘,但是成功者会用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旅途,用忍耐的火来烧净了那些荆棘。又似乎在驳斥幻觉中的史循的议论,他想:世上何尝有天生的勇者,都是锻炼成的呀;眼前的小顿挫,正该欢迎。太如意的生活便是平凡的生活。太容易获得的东西便不是贵重的东西。既然还不能一步一步地走,不如先走半步,半步总比不走好些。他又责备自己:一切本在意料中,何必如此神经过敏?你不是对于世事的蜩螗已经很能冷然处之而不悲观么?为什么遇到自身上的小小阻碍就不能动心忍性?
这么反省着,仲昭忍不住独自微笑了;他觉得适才的烦扰太没有理由,他应该再实际些,把理想再放低些,把他的改革第四版的计划再缩小些,先走了这么半步再说。总编辑并未决然反对,先做半步未必没有希望。与其坚持原议,弄成一动不动,倒不如另作一个最低限度的改革计划,求其实行。改革事业无论大小,都是性急不来的,只好灰色些,一点一滴地设法。可不是么?
从报馆里出来,仲昭又回复了他的轻松的心情了。他在凉爽的夜气中回家去,一路上就在考虑如何缩小第四版的改革计划,使成为总编辑看来也未始不可一试。他回到家里,立刻就起草他的新计划,直到午夜二时方才上床。
第二天,仲昭接到了陆女士的一封信,其中有这么一段话:
……自从接到了十七日的信,我就天天盼望报纸上的新计划;每天的报一到我手里,我就先看第四版。但是每次只有空的期望。第四版直到如今还未实行改革。仲昭,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你取消了你的计划么?我想来一定不是的。大概是进行上有什么困难罢?你的主张,你的办法,在我看来,都是很好,该不至于有人反对罢?
即使有些阻碍,我相信你的精神和毅力总可以把它们排除的。也许这十天来,你正在忙着这个呢!我盼望你的计划早早实现。你说将来的幸福,全在你的事业有无成就;你不是说过不止一次,而且上次的信里也有这句话的么?我懂得你的意思呢!你这样尊重我父亲的意思,我是很感激的。不过父亲也不是固执的人。他的,也是老人对于小辈应有的期望。仲昭,我相信你也是了解的。前天,父亲回家了,我希望你能够来我家一次,和父亲见见。星期六此间有庆祝胜利的会,校中放假一天,报馆里想来也是休息的罢;你能不能在这一天来呢?……
仲昭把这信读了两遍,又拿到嘴唇上亲着。多么甜蜜的一封信呀,给他希望,给他力。虽然因为自己的新闻计划不能立刻全部实现,有负心爱人的期待,不免使他怅然而又嚇然,但是一想到爱人是如何地信任着他的能力,便从心底里发出骄傲的笑声来了;虽然总编辑的冷淡的嘴脸不大好受,但是一想到爱人也灼见他的困难,那就已经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了。现在仲昭自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愉快地冥想着陆女士的春装该是如何的轻艳,像她那样玉立亭亭的身段,穿了薄绸的衫子,让和风来吹扬她的襟袂,是多么醉人呀!他又推想陆女士的父亲,该是怎样的一个老者,是温蔼的,抑是威严的?他匆匆地翻日历,数着一张一张的纸片,一,二,三……离开陆女士约定的日期还有四天!不管报馆里是否有一天的休息,他是决定去了。他希望这四天并作一天过去,他又希望这四天长到像四年,以便他把第四版改革得十分完善,带了这新成功去,作为贽见。
他决意要在这可宝贵的四天内,尽可能地刷新他的第四版的面目。因为不耐烦等到晚上十一点,在下午二时他就找上了总编辑的家里了。把隔夜做好的新计划递给总编辑看过以后,仲昭很安详地说:
“这个新计划的目的,就是想在报馆的经济能力的范围内把第四版弄些活气出来。依这计划,外勤记者暂时可以不添;关于社会的动乱方面的新闻,如绑案罢工之类,既然不便多登,我们就维持现状,先用力来整顿社会的娱乐一面的材料。目下跳舞场风起云涌,赞成的人以为是上海日益欧化,不赞成的人以为乱世人心好淫,其实这只表示了烦闷的现代人需要强烈的刺激而已。所以打算多注意舞场新闻。”
“很对,很对,不过太便宜了各舞场,代他们登义务广告了。”
总编辑点着头,徐徐喷出一口香烟,笑着说。
“还有离婚事件,近来也特别多;这又是一个重大的社会现象,很值得注意。但是除了涉讼的离婚案还有记载,此外登一条广告宣告离婚的,可就没有新闻上的记录了。我们也应该据他们的广告去探访,给它详详细细登载出来。”
“这——也未始不可。然而总得谨慎,谨慎;免得惹人质问。”
“编辑上的细目,譬如材料分配,改换排式,变更字体,——我都写在计划书内,大概没有什么办不到罢?”“大致可以办到,但是,”总编辑看着计划书说,“你要用仿宋字和方体字的题目,却有些为难。仿宋字要去买,价钱就不轻;方体字是现刻,如果用多了,报馆里只有一个刻字人,又怕赶不及。字体一层,还是将来再换罢。”
仲昭料不到在这里还有阻碍,但是他很聪明地不再坚持了。他已经取了让步政策,从一步变为半步,现在便也不惜再慷慨些。
“还有一层,”总编辑又看着仲昭的计划书,慢慢地说,“仲翁,你不是想按日登载各舞场的概略么?这也是一种有用的系统材料,很好很好。可是你打算特约人来投稿,我以为大可不必。由报馆给各舞场送一封通函去,请他们自己写一点来,岂不是更方便么?替他们鼓吹的事,难道他们不愿意么?如果请别人做,他们又要嫌记载不实,写信来要求更正,很是麻烦,麻烦。”
仲昭睁大了眼,不解总编辑何以如此怕麻烦。他忍不住不说:
“我也知道请他们写一点来,是轻而易举,却就怕的他们写来的尽是些板板的官样文章,没有兴趣,没有价值。”
“宁可官样文章罢。投搞而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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