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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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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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新秘密,从何日发芽?抱素不大记得清楚了。在何日长成?却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P影戏院里看了《罪与罚》出来后的晚上。

那一天下午,他和两位女士出了欢院,静女士说是头痛,一人先回去了,抱素和慧女士在霞飞路的行人道上闲步。大概因为天气实在困人罢,慧女士殢着一双眼,腰肢软软的,半倚着抱素走。血红的夕阳挂在远处树梢,道旁电灯已明,电车轰隆隆驶来,又轰隆隆驶去。路上只有两三对的人儿挽着臂慢慢地走。三五成群的下工来的女工,匆匆地横穿马路而去,哜哜嘈嘈,不知在说些什么。每逢有人从他们跟前过去,抱素总以为自己是被注视的目标,便把胸脯更挺直些,同时更向慧身边挨近些。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慧女士低了头,或者在想什么心事;抱素呢,虽然昂起了头,却实在忐忑地盘算一件事至少有一刻钟了。

夕阳的半个脸孔已经没入地平线了,天空闪出几点疏星,凉风开始一阵一阵地送来。他们走到了吕班路转角。“密司周,我们就在近处吃了夜饭罢?”踌躇许久以后,抱素终于发问。

慧点头,但旋又迟疑道:“这里有什么清静的菜馆么?”

“有的是。然而最好是到法国公园内的食堂去。”抱素万分鼓舞了。

“好罢,我也要尝尝中国的法国菜是什么味儿。”

他们吃过了夜饭,又看了半小时的打木球,在公园各处走了一遍,最后,拣着园东小池边的木椅坐着歇息。榆树的巨臂伸出在他们头顶,月光星光全都给遮住了。稍远,蒙蒙的夜气中,透露一闪一闪的光亮,那是被密重重的树叶遮隔了的园内的路灯。那边白茫茫的,是旺开的晚香玉,小池的水也反映出微弱的青光。此外,一切都混成灰色的一片了。慧和抱素静坐着,这幽静的环境使他们暂时忘记说话。

忽然草间一个虫鸣了,是细长的颤动的鸣声。跟着,池的对面也有一声两声的虫鸣应和。阁阁的蛙鸣,也终于来到,但大概是在更远的沟中。夏初晚间的阵风,虽很软弱,然而树枝也索索地作响。

慧今晚多喝了几杯,心房只是突突地跳;眼前景色,又勾起旧事如潮般涌上心头。她懒懒地把头斜靠在椅背上,深深嘘了口气——你几乎以为就是叹息。抱素冒险似的伸过手去轻轻握住了慧的手。慧不动。

“慧!这里的菜比巴黎的如何?”他找着题目发问了。

慧扑嗤地一笑。

“差不远罢?”抱素不得要领地再问,更紧些握着慧的手。

“说起菜,我想起你吃饭时那种不自然而且费力的神气来了!”慧吃吃地笑,“中国人吃西菜,十有九是这般的。”抚慰似的又加了一句。

“究竟是手法生疏。拜你做老师罢!”抱素无聊地解嘲。

酒把慧的话绪也引出来了。他们谈巴黎,又谈上海的风俗,又谈中国影片,最后又谈到《罪与罚》。

“今天章女士像有些儿生气?”抱素突然问。

“她……她向来是这个态度。”慧沉吟着说,“但也许是恼着你罢?”慧忽然似戏非戏地转了口。

即使是那么黑,抱素觉得慧的一双眼是在灼灼地看住了他的。

“绝对不会!我和她不过是同学,素来是你恭我敬的,她为什么恼着我。”他说时声音特别低,并且再挨近慧些,几乎脸贴着脸了。慧不动。

“不骗人么?”慧慢声问。

一股甜香——女性特有的香味,夹着酒气,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阳穴的血管跳动起来,心头像有许多蚂蚁爬过。

“决不骗你!也不肯骗你!”说到“肯”字加倍用力。

慧觉得自己被握的手上加重了压力,觉得自己的仅裹着一层薄绸的髀股之间感受了男性的肉的烘热。这热,立刻传布于全身。她心里摇摇的有点不能自持了。

“慧!你知道,我们学校内是常闹恋爱的,前些时,还出了一桩笑话。但我和那些女同学都没关系,我是不肯滥用情……”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除非是从今以后,我不曾恋爱过谁。”

没有回答。在灰色的微光中,抱素仿佛看见慧两眼半闭,胸部微颤。他仿佛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低低说:“她已经动情!”自己也不知怎么着,他突然一手挽住了慧的颈脖,喃喃地说道:“我只爱你!我是说不出的爱着你!”

慧不作声。但是她的空着的一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抱素的肩胛。他在她血红的嘴唇上亲了一个嘴。

长时间的静默。草虫似乎早已停止奏乐。近在池边的一头蛙,忽然使劲地阁阁地叫了几声,此后一切都是静寂。渐渐地,凉风送来了悠扬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听不清奏什么曲。

慧回到住所时,已经十一点钟,酒还只半醒,静女士早已睡熟了。

慧的铺位,在西窗下,正对书桌,是一架行军床,因为地方窄,所以特买的,也挂着蚊帐。公园中的一幕还在她的眼前打旋,我们这慧小姐躺在狭小的行军床上辗转翻身,一时竟睡不着。一切旧事都奔凑到发胀的脑壳里来了:巴黎的繁华,自己的风流逸宕,几个朋友的豪情胜概,哥哥的顽固,嫂嫂的嘲笑,母亲的爱非其道,都一页一页地错乱不连贯地移过。她又想起自己的职业还没把握,自己的终身还没归宿;粘着她的人有这么多,真心爱她的有一个么?如果不事苛求,该早已有了恋人,该早已结了婚罢?然而不受指挥的倔强的男人,要行使夫权拘束她的男人,还是没有的好!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青春剩下的不多,该早打定了主意罢?但是有这般容易么?她觉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泪来。她想:若在家里,一定要扑在母亲怀里痛哭一场了。“二十四岁了!”她心里反复说:“已经二十四岁了么?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半路了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飞一般过去,是快乐,还是伤心呀?”她努力想捉住过去的快乐的片段,但是刚想起是快乐时,立即又变为伤心的黑影了。她发狂似的咬着被角,诅咒这人生,诅咒她的一切经验,诅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让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罢,她一定要十二分谨慎地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要周详计划如何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如痴如梦地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完了,她好比做梦拾得黄金的人,没等到梦醒就已胡乱花光,徒然留得醒后的懊怅。“已是二十四了!”她的兴奋的脑筋无理由地顽强地只管这么想着。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针,刺入她的头壳,直到头盖骨痛的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个飞轮,在她头里旋,直到她发昏。冷汗从她额上透出来,自己干了,又从新透出来。胸口胀闷的像有人压着。她无助地仰躺着,张着嘴喘气,她不能再想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胸部头部已经轻快了许多;茫茫地,飘飘地,似乎身体已经架空了。决不是在行军床上,也不是在影戏院,确是在法国公园里;她坐在软褥似的草地上,抱素的头枕着她的股。一朵粉红色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飞过。一只白鹅,拍达,拍达,在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树那边,跑来了一个孩子——总该有四岁了罢——弯弯的眉儿,两点笑涡,跑到她身边,她承认这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待举手摩小孩子的头顶,忽然一个男子从孩子背后闪出来,大声喝道:“我从戏院里一直找你,原来你在这里!”举起手杖往下就打:“打死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罢!在外国时我何曾待亏你,不料你瞒着我逃走!这野男子又是谁呀!打罢,打罢!”她慌忙地将两手护住了抱素的头,“拍”的一下,手杖落在自己头上了,她分明觉得脑壳已经裂开,红的血,灰白色的脑浆,直淋下来,沾了抱素一脸。她又怒又怕,又听得那男子狂笑。她那时只是怒极了,猛看见脚边有一块大石头,双手捧过来,霍地站起身;但是那男子又来一杖。……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看时,却好好地依旧躺在行军床上,满室都是太阳光。她定了定神,再想那梦境,心头兀自突突地跳。脑壳并不痛,嘴里却异常干燥。她低声唤着“静妹”,没人回答。她挣扎起半个身体拉开蚊帐向静的床里细看,床是空着,静大概出去了。

慧颓然再躺下,第二次回忆刚才的恶梦。梦中的事已忘了一大半,只保留下最精采的片段。她禁不住自己好笑。头脑重沉沉的实在不能再想。“抱素这个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给他么?”只是这句话在她脑中乱转。不,决不,他至多等于她从前所遇的男子罢了。刚强与狷傲,又回到慧的身上来了。她自从第一次被骗而又被弃以后,早存了对于男性报复的主意;她对于男性,只是玩弄,从没想到爱。议论讥笑,她是不顾的;道德,那是骗乡下姑娘的圈套,她已经跳出这圈套了。当她确是她自己的时候,她回想过去,决无悲伤与悔恨,只是愤怒——报复未尽快意的愤怒。如果她也有悲哀的时候,大概是想起青春不再,只剩得不多几年可以实行她的主义。或者就是这一点幽怨,作成了夜来噩梦的背景。

慧反复地自己分析,达到了“过去的策略没有错误”的结论,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当她洗好脸时,她已经决定:抱素再来时照旧和他周旋,公园里的事,只当没有。

但在抱素呢,大概是不肯忘记的;他要把“五卅”夜作为他的生活旅程上的界石,他要用金字写他这新秘密在心叶上。他还等机会作进一步的动作,进一步的要求。

下午两点钟,静女士回来,见慧仍在房里。慧把昨晚吃饭的事告诉了静,只没提起她决定“当作没有”的事。静照例地无表示。抱素照常地每日来,但是每来一次,总增加了他的纳闷。并且他竟没机会实行他的预定计划。他有时自己宽解道:“女子大概面嫩,并且不肯先表示,原是女子的特性。况且,公园中的一幕,到底太孟浪了些——都是酒作怪!”

幻灭 五

又是几天很平淡地过去了。抱素的纳闷快到了不能再忍受的地步。

一天下午,他在校前的空场上散步,看见他最近不恨的李克走过。他猛然想起慧女士恰巧是李克的同乡,不知这个“怪人”是不是也知道慧女士的家世及过去的历史。他虽则天天和慧见面,并且也不能说是泛泛的交情,然而关于她的家世等等,竟茫无所知;只知她是到过巴黎两年的“留学生”,以前和静女士是同学。慧固然没曾对他提起过家里的事,即如她自己从前的事也是一字不谈的;他曾经几次试探,结果总是失败——他刚一启口,就被慧用别的话支开去;他又有几分惧怕慧,竟不敢多问,含胡直到如今。这几天,因为慧的态度使他纳闷,他更迫切地要知道慧的过去的历史。现在看见了李克,决意要探询探询,连泄露秘密的危险也顾不得了。

“密司忒李,往哪里去?”抱素带讪地叫着。

那矮小的人儿立住了,向四下里瞧,看见抱素,就不介意似的回答说:“随便走走。”

“既然你没事,我有几句话和你讲,行么?”抱素冒失地说。

“行!”李克走前几步,仍旧不介意似的。

“你府上是玉环么?你有多久不回家了?”抱素很费斟酌,才决定该是这般起头的。

“是的,三个月前我还回家去过一次呢。”那“理性人”回答,他心里诧异,他已经看出来,抱素的自以为聪明然而实在很拙劣的寒暄,一定是探询什么事的冒头。

“哦,那么你大概知道贵同乡周定慧女士这个人了?”抱素单刀直入地转到他的目的物了。

李克笑了一笑。抱素心里一抖,他分辨不出这笑是好意还是恶意。

“你认识她么?”不料这“理性人”竟反问。

抱素向李克走近一步,附耳低语道:“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有人介绍她给我的朋友。”旋又拍着李克的肩膀道:“好朋友,你这就明白了罢?”

李克又笑了一笑。这一笑,抱素断定是颇有些不尴不尬的气味。

“这位女士,人家说她的极多。我总共只见过一面,仿佛人极精明厉害的。”李克照例地板着脸,慢吞吞地说。“如果你已经满意了,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他又加了一句。“人家说什么呢?”抱素慌忙追询,“你何妨说这么一两件呢?”

但是李克已经向右转,提起脚跟要走了。他说:“无非是乡下人少见多怪的那些话头。你的朋友大可不必打听了。”

抱素再想问时,李克随口说了句“再见”,竟自走了,身后拖着像尾巴样的一条长影子,还在抱素跟前晃;但不到几秒钟,这长影子亦渐远渐淡,不见了。抱素惘然看着天空。他又顺着脚尖儿走,在这空场里绕圈子。一头癞虾蟆,意外地从他脚下跳出来;跳了三步,又挪转身,凸出一对揶揄的眼睛对抱素瞧。几个同学远远地立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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