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然还没到嫌弃我的地步,现在只是骗我,把我当小孩子一般的玩弄。
方罗兰觉得如果不对太太温存一番,大概是不能解围的了。他把太太从椅子里抱起来,就去亲她;但当他接着那冰冷而麻木的两片嘴唇时,他觉得十分难过,比受这嘴唇的叱骂还难过些。他嗒然放了手,退回他的摇椅里。
暂时的沉默。
方罗兰觉得完全失败了,不但失败,并且被辱了。他的沉闷,化而为郁怒。但是方太太忽然问道:
“你究竟爱不爱孙舞阳?”
“说过不止一次了,我和她没关系。”
“你想不想爱她?”
“请你不要再提到她,永远不要想着她。不行么?”
“我偏要提到她:孙舞阳,孙舞阳,孙舞阳……”
方罗兰觉得这显然是恶意的戏弄了;他想自己是一片真心来和太太解释,为的要拔出她的痛苦,然而结果是受冷落受侮弄。他捺不住心头那股火气了,他霍地立起来,就要走。
方太太却在房门口拦住,意外地笑着说:
“不要走。你不许我念这名儿,我偏要念:孙舞阳,孙舞阳!”
方罗兰眼里冒出火来,高声喝道:
“梅丽,这算什么?你戏弄我也该够了!”
方太太从没受过这样严厉的呵叱,而况又是为了一个女子而受丈夫的这样严厉的呵叱,她的克制已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的身子一软,就倚在床栏上哭起来。但这是愤泪,不是悲泪,立刻愤火把泪液烧干,她挺直了身体,对颇为惊愕的方罗兰说:
“好罢,我对你老实说:除非是孙舞阳死了,或者是嫁人了,我这怀疑才能消灭。你为什么不要她嫁人呢?”
方罗兰看出太太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了,他也从没见过她如此的不温柔。她是十分变了。还有什么可说呢?如果这不仅仅是一时的愤语,他们两人中间岂不是完了?方罗兰默然回到摇椅上,脸色全变了。
现在是方太太走到方罗兰跟前,看定了他的脸。方罗兰低了头,目光垂下。方太太捧住了方罗兰的脸,要他昂起头来看着她。同时她说:
“刚才你和我那样亲热,现在怎么又不要看我了?我偏要你看我。”
方罗兰用力挣脱了太太的手,猛然立起来,推开她,一溜烟地跑走了。
方太太倒在摇椅里。半小时的悲酸愤怒,一齐化作热泪泻出来。她再不能想,并且也不敢想,她半昏晕状态地躺着,让眼泪直淌。
方罗兰直到黄昏后十点钟模样才回来,赌气自在书房里睡了。
第二天,方罗兰九点才起身,不见方太太,他也不问,就出去了。又是直到天黑才回来,那时,方太太独自坐在客厅里,像是等候他。
“罗兰,今天是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谈一谈了。”
方太太很平静地说。她的略带滞涩的眼睛里有些坚决的神气。
方罗兰淡然点头。
“过去的事,不必谈了;谁是谁非,也不必谈了;你爱不爱孙舞阳,你自己明白,我也不来管了。只是我和你中间的关系没有法子再继续下去了。我自然是个思想陈旧的人,我不信什么主义;我从前受的教育当然不是顶新的,但是却教给我一件事:不愿被人欺弄,不甘心受人哄骗。又教给我一件事:不肯阻碍别人的路——所谓‘损人而不利己’。我现在完全明白,我的地位就是‘损人而不利己’。我何苦来呢!倒不如爽爽快快解决了好。”
这分明是要求离婚的表示。这却使方罗兰为难了。他果然早觉到两个人中间的隔阂决不能消灭到无影无踪,然而他始终不曾想起离婚,现在也还是没有这个意思。这也并不是因为他尚未坚定地对孙舞阳表示爱,或是孙舞阳尚未对他表示,而是他的性格常常倾向于维持现状,没有斩钉断铁的决心。
“梅丽,你始终不能了解我。”
方罗兰只能这么含胡地表示了不赞成。
“或者正是我不能了解你。但是我很了解自己。现在我的地位是‘损人不利己’,我不愿意。我每天被哄骗,我每天像做戏似的尽我的为妻为母的职务。罗兰,你自己明白,你能说不是么?”
“呵,我何尝欺骗你!梅丽!都是你神经过敏,心理作用。”
“可不是又来了。现在你还骗我。你每天到那里去,做什么事,我都知道;然而你不肯说,问你也不肯说。罗兰,你也是做着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也何苦来呢?”
“我找孙舞阳,都有正事;就是闲谈,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
太看低了他的感觉,又在方罗兰心上活动,他不能不分辩了。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我早已说,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明白,我也不必管了。目前我要和你说的,只是一句话:我们的关系是完了,倒不如老老实实离婚。”
方太太说这句话时,虽然那么坚决,但是她好容易才压住了心头的尽往上冒的酸辛;不肯被欺骗的自尊心挟住了她,使她有这么大的勇气。
“因为是你的不了解,你的误会,我不能和你离婚!”
方罗兰也说得很坚决。可惜他不知道他这话仅能加厚了“不了解”,添多了“误会”;方太太有一个好处是太狷傲,然而有一个坏处,也是太狷傲。所以方罗兰愈说她不了解,愈不肯承认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方太太愈不肯让步。
方太太只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梅丽,我们做了许多年的夫妻,不料快近中年,孩子已经四岁,还听到离婚两个字,我真痛心!梅丽,你如果想起从前我们的快乐日子,就是不久以前我们也还是快乐的日子,你能忍心说和我离婚么?”
方罗兰现在是动之以情了。这确不是他的手段,而是真诚;他的确还没有以孙舞阳替代了太太的决心。
方太太心中似乎一动。但她不是感情冲动的人,她说要离婚,是经过了深思的结果,所以旧情也不能挽回她目前的狷介的意志。
“过去的事,近来天天在我心里打回旋呢!”她说。“我们从前有过快乐的日子,我想起来就和昨天的事一样,都在眼前,但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正像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不能再回到可纪念的十八。我近来常常想,这个世界变得太快,太出人意料,我已经不能应付,并且也不能了解。可是我也看出一点来:这世界虽然变得太快,太复杂,却也常常变出过去的老把戏,旧历史再上台来演一回。不过重复再演的,只是过去的坏事,不是好事。我因此便想到:过去的虽然会再来,但总是不好的伤心的才再来,快乐的事却是永久去了,永不能回来了。我们过去的快乐也是决不会再来,反是过去的伤心却还是一次一次地要再来。我们中间,现在已经完了,勉强复合,不过使将来多一番伤心罢了。过去的是过去了!”
方罗兰怔住了,暂时没有话;他见太太说的那样镇静,而且颇有些悲观的哲学意味,知道她不是一时愤激之言,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的。他看来这件事是没法挽回的了。那么,就此离婚罢?他又决断不下来。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他只是感情上放不下。他惘然起立,在室中走了几步,终于站在太太面前,看着她的略带苍白然而镇定的脸说:
“梅丽,你不爱我了,是不是?”
“你已经是使我无法再爱。”
“咳,咳。我竟坏到这个地步么?”方罗兰很悲伤了,“将来你会发见你的完全误会。将来你的悔恨一定很痛苦。梅丽,我不忍,我也不愿,你将来有痛苦。”
“我一定不悔恨,不痛苦;请你放心。”
“梅丽,离婚后你打算怎样呢?”
“我可以教书自活,我可以回家去侍奉母亲。”
“你忍心抛开芳华么?”方罗兰的声音有些颤。“你干革命不能顾家的时候,我可以带了去;你倘使不愿,我也不坚持。”
方罗兰完全绝望了。他看出太太的不可理喻的执拗来,而这执拗,又是以不了解他,不信任他,太看低了他为背景的。他明明是丈夫,然而颠倒像一个被疑为不贞的妻,即使百般恳求,仍遭坚决的拒绝。他觉得自己业已屈伏到无可再屈伏了。他相信自己并没错,而且亦已“仁至义尽”;这是太太过分。他知道这就是太太的贵族小姐的特性。
“梅丽,我还是爱你。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以朋友——不,自家妹妹的资格,暂时住在这里;我相信我日后的行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们中间虽然有了隔膜,我对你却毫无恶意,梅丽,你也不该把我看作仇人。”
方罗兰说完,很安闲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等候太太的回答。
方太太沉吟有顷,点头答应了。
从那晚起,方罗兰把书房布置成了完全的卧室。他暂时不把陆梅丽作为太太看待;而已经双方同意的方、陆离婚也暂不对外宣布。
假如男子的心非得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不可,那么从此以后极短时期内方罗兰之更多往孙舞阳处,自是理之必然。但是他的更多去,亦不过是走顺了脚,等于物理学上所谓既动之物必渐次增加速率而已。他还是并没决定把孙舞阳来代替了陆梅丽,或是有这意识。只有一次,他几乎违反了本心似的有这意识的一瞥。这是“五七”纪念会后的事。
五月是中国历史上纪念最多的一个月;从“五一”起,“五四”,“五五”,“五七”,“五九”,这一连串的纪念日,把一个自从“解放”婢妾后又沉静得像死一般的县城,点缀得非常热闹,许多激烈的论调,都在那些纪念会中倾吐;自然是胡国光的议论最激烈最彻底。一个月前,他还是新发见的革命家,此时则已成了老牌;决没有人会把反革命,不革命,或劣绅等字样,和胡国光三字联想在一处了。多事的五月的许多纪念,又把胡国光抬得高些;他俨然是激烈派要人,全县的要人了。方罗兰早有软弱,主意活动的批评,现在却也坚决彻底起来了;只看他在“五七”纪念会中的演说便可知道。
那时,方罗兰从热烈的鼓掌声中退下来,满心愉快。他一面揩汗,一面在人堆里望外挤,看见小学生的队伍中卓然立着孙舞阳。她右手扬起那写着口号的小纸旗,遮避阳光,凝神瞧着演说台。绸单衫的肥短的袖管,直褪落到肩头,似乎腋下的茸毛,也隐约可见。
方罗兰到了她面前,她还没觉得。
“舞阳,你不上去演说么?”
方罗兰问。他在她旁边站定,挥着手里的草帽代替扇子。天气委实太热了,孙舞阳的额角也有一层汗光,而且两颊红得异常可爱。她猛回过头来,见是方罗兰,就笑着说:
“我见你下台来,在人堆里一晃就不见了。不料你就在面前。今天我们公举刘小姐演说,我不上去了。可恨的太阳光,太热;你看,我站在这里,还是一身汗。”
方罗兰掏出手巾来再擦脸上的汗,嘘了口气,说:
“这里人多,热的难受。近处有一个张公祠,很幽静,我们去凉一凉罢。”
孙舞阳向四面望了望,点着头,同意了方罗兰的提议。
因为有十分钟的急走,他们到了张公祠,坐在小池边以后,孙舞阳反是一头大汗了。她一面揩汗,一面称赞这地方。大柏树挡住了太阳光,吹来的风也就颇有凉意。丁香和蔷薇的色香,三三两两的鸟语,都使得这寂寞的废祠,流荡着活气。池水已经很浅了,绿萍和细藻,依然遮满了水面。孙舞阳背靠柏树坐着,领受凉风的抚摩,杂乱地和方罗兰谈着各方面的事。
“你知道解放妇女保管所里的干事,钱素贞,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谈到县里的妇女运动时,孙舞阳忽然这么问。
“不知道。记得还是你们推荐的。”
“是的。当时是朱民生来运动的,我们没有相当的人,就推荐了。现在知道她是陆慕游的爱人,据刘小姐说,这钱素贞简直一个字也不认识。”
“朱民生为什么介绍她!”
“大概也是受陆慕游的央求;朱民生本来是个胡涂虫!奇怪的是陆慕游会有这么一个爱人。”
“恋爱,本来是难以索解的事。”
孙舞阳笑了。她把两手交叉了挽在脑后,上半身微向后仰,格格地笑着说:
“虽然是这么说,两人相差太远就不会发生爱情;那只是性欲的冲动。”
方罗兰凝眸不答。孙舞阳的娇憨的姿态和亲昵的话语,摄住了他的眼光和心神了。他自己的心也像跳得更快了。
“我知道很有些人以为我和朱民生有恋爱——近来这些谣言倒少些了;他们看见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亲近些,便说准是有了爱,你看,这多么无聊呢?”
孙舞阳忽然说到自己,她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在问:
“你说恋爱本来难以索解,是不是暗指这个?”
听到这半自白半暗示的话,方罗兰简直心醉了,但想到孙舞阳似乎又是借此来表示对于自己的态度,又不免有些怅惘。然而他已经摇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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