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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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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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协的人都要拿出老婆来让人家‘共’,听说因此很有些农民受愚,反对农协了。”

三个人都大笑。

“有一个方法。我们只要对农民说,‘共妻’是拿土豪劣绅的老婆来‘共’,岂不是就搠破了土豪劣绅的诡计么?”胡国光很得意地插进来说。

史俊大为赞成。方罗兰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说什么。

胡国光还要发议论,可是汽笛声已经远远地来了;不到三分钟,列车进了月台,不但车厢顶上站满了人,甚至机关车的水柜的四旁也攀附着各式各样的人。

史俊上了车,才看见孙舞阳姗姗地来了,后面跟着朱民生。大概跑急了,孙舞阳面红气喘,而淡蓝的衣裙颇有些皱纹。

当她掣出手帕来对慢慢开动的列车里的史俊摇挥时,手帕上飘落了几片雏菊的花瓣,粘在她的头发上

动摇 七

送行的一群人中,没有陆慕游;当时大家都不觉得,便是胡国光的意识上也只轻轻地一瞥,随即消灭。他现在已是党国要人,心上大事正多,这些琐屑常常被忽略了。至于陆慕游呢,并不是荒唐到忘记了欢送特派员,乃是被一件更重要的事勾留住了。

原来史俊找不着孙舞阳,不胜惆怅的时候,陆慕游却正满意地了却一桩心事:他把那垂涎已久的孤孀弄到了手了。

在这件事上,陆慕游却不能不感谢那和他一样是商民协会委员的赵伯通。史俊解决了店员问题后,赵伯通被推为善后委员,职务是调查请求准予歇业的商店的实在情形,以凭核办。赵伯通便拉了陆慕游来帮忙。素来热心公事的陆慕游自然是乐于效劳的,何尝想得到此中还关联着他自己的“幸福”。

陆慕游在那条冷僻小街的一家钉着麻布条的大门下,看见这位漂亮的少妇一身孝服半遮半露地站在门边偷看行人,还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当时他有要事在身,确是看了一眼就走过;接着又是商民协会选举,又是店员风潮,多少大事逼得陆慕游几乎把这瞥见一次的少妇忘记了。那天,为了尽瘁党国,他第二次走进那条小街,却正站在麻布条的大门下,他方才联想到手里要调查的申请歇业的小布店的业主,原来正在这个门内。而且应声而出的,也正是这个一身素衣的少妇。

陆慕游马上就弄清楚这人家的底细:除了那已死的丈夫,没有男子,除了老年的婆婆,就没有别的亲人。如此有利的环境,难道还不能成事么?

所可虑的,是对手或者不同意;但是陆慕游知道一句颠扑不破的恋爱哲学:女人会爱上唯一的常常见面的男子。常常见面很不难,本来要调查。

史俊回省那一天,陆慕游居然大功告成;这样容易,一半是他能够坚持他的恋爱哲学的缘故,又一半却也因为他手操着批准歇业的大权,而这一武器,对于那正在请求歇业的这个小布店的女主人,是一种引诱,又是一种要挟。

事后,陆慕游才知道妇人娘家姓钱,小名素贞,出嫁不满一年,才只二十四岁,却颇有心计。

当陆慕游第三次去幽会时,那素贞就催他赶快设法,拔她脱离这招人议论的地位。因此陆慕游又找胡国光商量办法。

他们在县党部的客室里会见了,胡国光口衔香烟,闭着眼听完了陆慕游的自白以后,笑着说:

“怪不得那天车站上不见你,原来你办了一件大事了。前面最难的一段,你已经办了,目前不过要大家承认事实而已,有什么为难?现在的世界,娶一个再来人也不算奇怪;你发一通请帖,我们大家扰你一顿,岂不是完了么?”

“不是的。”陆慕游摇着头,“素贞说,她的夫家有几房远族,自从去年她丈夫死后,就来争夺遗产;她和他们狠狠地闹了几场,方才只承继进一个孩子来,而财产仍归她掌握。现在她若彰明昭著地再嫁,便不能不交出财产来,她舍不得。”

“那就不必经过名义了。你又没老婆,无拘无束;你尽管明来暗去,谁管得了你呀!”

“这又不行。素贞说她的本家很厉害,常常侦察她的行动,想抓得个把柄,就夺了她的财产。我进出久了,她的本家一定要晓得的。”

“据这么说,事情确有几分困难。”

胡国光摸着他的短须,沉吟着说。他想了一刻,忽然叫道:

“有了。你先去找她的本家,威吓一下,看是什么光景;先做了这一步,再作计较。”却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改日有空儿,还要认认新夫人呢。哈,哈。”

在笑声中,陆慕游和胡国光分别,自去安排他的事情。胡国光走进了常务委员办公室,心里想:陆慕游居然有这一手,本来他的脸儿长得不错,仅仅不及朱民生,无怪其然。他对一面大镜子照了一照,自己觉得扫兴。但转念一想,自己正走好运,大权在握,何愁弄不到个把女人?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着走到公事桌边,低了头便办公事

动摇 八

陆慕游作事固然荒唐,但委实是“春”已来了。严冬之象征的店员风潮结束以后,人们从紧张,凛冽,苦闷的包围中松回一口气来,怡怡然,融融然,来接受春之启示了。

在渐热的太阳光照射下的各街道内,太平景象的春之醉意,业已洋洋四溢。颈间围着红布的童子团,已经不再值勤,却蹲在街角和一些泥面孩子掷钱赌博。他们颈间的红布已经褪色,确没有先前那样红得可怖了。蓝衣的纠察队呢,闲到没有事做,便轮替着告假,抱了自己的孩子在街头彳亍。挺着怪样梭标的朋友们早已不见。这使得街头的野狗也清闲得多,现在都懒散地躺在那里晒太阳了。

春的气息,吹开了每一家的门户,每一个闺闼,每一处暗陬,每一颗心。爱情甜蜜的夫妻愈加觉得醉迷迷地代表了爱之真谛;感情不合的一对儿,也愈加觉得忍耐不下去,要求分离了各自找第二个机会。现在这太平的县里的人们,差不多就接受了春的温软的煽动,忙着那些琐屑的爱,憎,妒的故事。

在乡村里,却又另是一番的春的风光。去年的野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重复占领了这大地。热蓬蓬的土的气息,混着新生的野花的香味,布满在空间,使你不自觉地要伸一个静极思动的懒腰。各种的树,都已抽出嫩绿的叶儿,表示在大宇宙间,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生长,一些新的东西要出来改换这大地的色彩。

如果“春”在城里只从人们心中引起了游丝般的摇曳,而在乡村中却轰起了火山般的爆发,那是不足为奇的。

从去年腊尾,近郊南乡的农民已经有农民协会。农民组织起来了,而谣言也就随之发生。最初的谣言是要共产了,因为其时农协正在调查农民的土地。但这谣言随即变而为“男的抽去当兵,女的拿出来公”。所以南乡的农民也在惶惑中度过了旧年节。其间还发生了捣毁农协的事情,有劳县农协派了个特派员王卓凡下乡查察。

事情是不难明白的:放谣言的是土豪劣绅,误会的是农民。但是你硬说不公妻,农民也不肯相信;明明有个共产党,则产之必共,当无疑义,妻也是产,则妻之竟不必公,在质朴的农民看来,就是不合理,就是骗人。王特派员卓凡是一个能干人,当然看清了这点,所以在他到后一星期,南乡农民就在烂熟的“耕者有其田”外,再加一句“多者分其妻”。在南乡,多余的或空着的女子确是不少呀:一人而有二妻,当然是多余一个;寡妇未再醮,尼姑没有丈夫,当然是空着的。现在南乡的农民便要弥补这缺憾,将多余者空而不用者,分而有之用之。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大概就是陆慕游自由地“恋爱”了素贞以后十来天,南乡的农民们在土地庙前开了一个大会。王卓凡做了临时主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脸色惊惶的妇女。其中一个穿得较为干净的,是土豪黄老虎的小老婆;今天早晨五点钟模样,农民们攻进了黄老虎的住宅,她正躲在床角里发抖。

现在这十八岁的少女睁大了圆眼睛,呆呆地只管看着四周围的男子。她知道此来是要被“公”了,但她的简单的头脑始终猜不透怎样拿她来“公”。她曾经看见过自己的丈夫诱进一个乡姑娘来强奸的情形。然而现在是“公”,她真不明白强奸与“公”有什么不同,她不免焦灼地乱想,因而稍稍惊恐。

还有两个,一个是将近三十岁的寡妇,神气倒很坦然,似乎满知道到这里来是怎么一回事。又一个是前任乡董家的婢女,也有十七八岁了,她和土豪的小老婆正是同样的惊惶,然而多带些好奇的意味。

农民们只是看着,嚷着,笑着,像是等待什么。

后来,在一阵狂笑与乱嚷中,又带进了两个尼姑,浑身发抖,还不住口地念“阿弥陀”。

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下来,王卓凡提高了嗓子喊道:

“只有五个女人,不够分,怎么办呢?”

于是争论起来了;不下于叫骂的争论,持续了许多时间。最后,决定了抽签的方法。凡是没有老婆的农民都有机会得一个老婆。五个女人中间比较漂亮的土豪的小老婆,属于一个癞头的三十多岁的农民。土豪的小老婆却哭起来,跳着脚,嚷道:

“我不要!不要这又脏又丑的男子!”

“不行!不行!抽签得的,她做不了主!”

许多仗义的人们也大嚷而特嚷地拥护癞头的既得权。

“不行,不行!癞头不配!不公平!”

人圈子的最外层忽然也起了咆哮的反对声。这立刻成为听不清楚的对骂,接着就动了武,许多人乱打在一堆。喊声几乎震坍了土地庙。王卓凡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把指挥梭标队的哨子乱吹。

梭标队到底建立了戡乱的伟功,捉住了三四个人,都带到王卓凡的面前。

一个带着梭标,左臂上有一小方红布为记的长大汉子对王卓凡说:

“不用审问。我们认识这一伙王八蛋是村前宋庄的人。我们伤了七八个。”

“你老子正是。我们夫权会要杀尽你们这伙畜生野种!”

俘虏中的一个,很倔强,睁圆了眼,直着喉咙这么嚷骂。

大家都知道宋庄有一个夫权会,很和这里的农协分会作对。下来,非常可怕。接着,杠子,土块,石头,都密集在俘虏身上了。大概也不少误中了自己的人。王卓凡看情形不对,一面指挥梭标队带俘虏回去,一面就转换众人的视线,高呼“到宋庄打倒夫权会去!”这个策略立刻奏效,土地庙前的一群人立刻旋风似的向村前滚去。

那一群人赶到宋庄时,已经成了一千多人的大军;这是因为梭标队已经闻警全队而来,而沿路加入的农民亦不少。没有警备的宋庄,就无抵抗地被侵入了。人们都知道夫权会的首要是哪几个,会员是哪些人,就分头包抄,几乎全数捉住。吃了“排家饭”后,立刻把大批的俘虏戴上了高帽子,驱回本乡游行,大呼“打倒夫权会!”待到许多妇女也加入了游行队伍的时候,呼喊的口号便由她们口里喊出来成为:

“拥护野男人!打倒封建老公!”

这个火山爆发似的运动,第三天就有五种以上不同的传说到了县里。县党部接到王卓凡的详细正式报告,却正是胡国光荣任常务委员后的第十五日,也正是陆慕游在那里枝枝节节地解决孀妇钱素贞的困难地位的时候。

胡国光看了那报告,不禁勃然大怒,心里说:“这简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凤姐。但是,由金凤姐,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便是儿子阿炳近来更加放肆了。

“哼,这小子,没有本事到外边去弄一个进来,倒在老子嘴里扒食吃!”胡国光恨恨地在心里骂着。但一转念,他又觉得南乡农民的办法,“也不无可取之处”,只要加以变化,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鱼,择肥而噬。他料想方罗兰他们是不会计算到这些巧妙法门的,正好让他一人来从容布置。

事实也正是如此,党部里其余的委员看见了这一纸报告,并不能像胡国光那样能够生发出“大作为”来,他们至多不过作为谈助而已;便是方罗兰也只对妇女部长张小姐说了这么一句话:

“妇女部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意见?纠正呢,还是奖励?”“这是农民的群众行动。况且,被分配的女子又不来告状,只好听其自然了。”

正忙着筹备“三八”妇女节纪念大会事务的张小姐也只淡淡地回答。所以这件事便被人们在匆忙与大意中轻轻地放过去了。再过一二天,就没有人在党部里谈起,只有胡国光一个人在暗中准备。

但是在县城的平静的各街道上,这事件便慢慢成了新的波动的中心。有许多闲人已经在茶馆酒店高谈城里将如何“公妻”,计算县城里有多少小老婆,多少寡妇,多少尼姑,多少婢女。甚至于说,待字的大姑娘,也得拿出来抽签。这一种街谈巷议,顷刻走遍了四城门。终至深伏在花园里的陆三爹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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