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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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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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笑话,那便是鬼妒忌我们的幸福,无端来播弄我们一场,可怜我们竟落了圈套。”

“鬼是附在孙舞阳身上的,”张小姐看了方太太一眼,也笑着说,“她和朱民生搅得很好,倒不送他手帕。”

“孙舞阳这人真有些儿古怪。她见了人就很亲热似的,但是人家要和她亲热时,她又冷冷的不大理睬了。大家说她和朱民生很好,可是我在妇女协会里就看见过几次,朱民生来找她,对她说话,她好像不看见,不听得,歪着头走开,自和别人谈话去了。也不是和朱民生有口角,她只是忽然地不理。”

刘小姐不大开口,此时也发表了她的观察。她和孙舞阳同在妇女协会办事,差不多是天天见面的;一个月前,孙舞阳由省里派来到妇协办事,刘小姐就是首先和她接洽工作的一个人,她俩很说得来。

“可不是!她就是这么一团孩子气的。今天她忽然会送我手帕,明天我若是去找她说话,她一定也是歪了头不理的。梅丽,几时去试一试给你看,好不好?”

张小姐和刘小姐都笑起来,方太太也忍不住笑了。

方罗兰乘这机会,拉住了太太的手,说:

“梅丽,你应该常出去走走。一个人坐在家里多想,便会生出莫须有的怀疑来。譬如今天这件事,倘使你是见过孙舞阳几次的,便不至于为了一块手帕竟生起气来,怀疑我的不忠实了。”

方太太让手被握着,还是没有回答。他们的一切的话,投射在她心上,起了各式各样的反应,但都是些模模胡胡的,自相矛盾的,随起随落的感想。她得不到一个固定的见解。然而她的兴奋的情绪却也渐渐安静下来了;此时她的手被握着,便感到一缕温暖的慰藉,几乎近于愉快。不多时前,她自设的对于方罗兰的壁垒,此时完全解体了。

“梅丽,你怎么不说话?”方罗兰追进一句,把手更握紧些。

“张姊姊,刘姊姊,你们看罗兰的话对么?”

方太太避过了直接的回答;然而她已经很自然地很妩媚地笑了。

两位小姐都点着头。

“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去走走。”方太太忽然高兴起来。“罗兰,你今天没有事罢?刘姊姊的大衣在厢房里,你去拿了来,陪我们出去。”

街上的空气很紧张。

方罗兰和三位女士走了十多步远,便遇见一小队的童子团,押着一个人,向大街而去;那人的衣领口插着一面小小的白纸旗,大书:“破坏经济的奸商”。童子团一路高喊口号,许多人家的窗里都探出人头来看热闹。几个小孩子跟在队伍后面跑,也大叫“打倒奸商”。

那边又来了四五个农民自卫军,掮着长梭标,箬笠掀在肩头,紫黑的脸上冒出一阵阵的汗气;他们两个一排,踏着坚定的步武。两条黄狗,拦在前面怒嗥,其势颇不可蔑视,然而到底让他们过去,以便赶在后面仍旧吠。他们过去了,迎着斜阳,很严肃勇敢地过去了;寂寞的街道上,还留着几个魁梧的影子在摇晃,梭标的曳长的黑影,像粗大的栋柱,横贯这条小街。

县前街上,几乎是五步一哨;蓝衣的是纠察队,黄衣的是童子团,大箬笠掀在肩头的是农军。全街的空气都在突突地跳。商店都照旧开着,然而只有杂货铺粮食店是意外地热闹。

两个老婆子从方太太身边擦过,喳喳地谈得很热心。一句话拦入方太太的耳朵:

“明天要罢市了,多买些腌货罢。”

方太太拉着张小姐的苹果绿绸皮袄的衣角,眼睛看着她,似乎说:“你听得么?”张小姐只是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谣言!但是刚才我们到你家里时,还没听得这个谣言呢。”

走在左首的刘小姐插进来说。她举手掠整她的剪短的头发,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不住地向那些“步哨”瞧。

迎面来了一个少年,穿一身半旧的黑呢中山服,和方罗兰打了个招呼,擦着肩膀过去了。方罗兰忽然拉住了方太太的手,回头叫道:

“林同志,有话和你讲。”

少年回身立定了。苍白的小脸儿对着张小姐和刘小姐笑了一笑,方太太却不认识他。他们一行人在窄狭的街道旁停下来,立刻有几个闲人慢慢地蹀过来,围成半个圈子。

“这是内人陆梅丽。林子冲同志。”方罗兰介绍,又接着问,“有罢市的谣言么?情形很不好。你知道店员工会的代表会已经完了没有?”

“完了,刚刚完了。”

“有什么重要的决议?”

“怎么没有!要严厉镇压反动派。我们知道土豪劣绅预备大规模的暴动呢。前夜清风阁的二三十个打手,就是他们买出来的,明天罢市的谣言也是他们放的,不镇压,还得了么?”

林子冲的小脸儿板起来了,苍白的两颊泛出红色;他看着那四五个愈挨愈紧的闲人,皱了皱眉头。

“但是店员要求的三款呢,讨论了没有?”

“三款是坚持,多数店东借口亏本要歇业,破坏市面,也是他们阴谋的一种。明天店员工会就有代表向县党部请愿呢。”

三位女士都睁大了关切的眼睛,听林子冲说话。刘小姐把左臂挽在张小姐的腰围上,紧紧靠着,颇有些惊惶的神色。

张小姐却还坦然。

后面来的一只黑手,从刘小姐的右腋下慢慢地往上移;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

“没有别的事儿罢?”方罗兰再问。

林子冲靠前一些,似乎有重要的话;忽然刘小姐惊喊了一声。

大家都失色了,眼光都注视刘小姐。张小姐一手在自己身边摸索,同时急促地说:“有贼!刘小姐丢了东西了!”

林子冲眼快,早看见张小姐身后一个人形疾电似的一闪,向旁边溜去。纠察队和童子团都来了。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地吹起警笛来。接着稍远处就有一声应和。忽然四下里都是警笛乱响了。嚷声,脚步声,同时杂乱地迸发了。方太太看见周围已是黑压压一厚层的人儿,颇觉不安,拉住了刘小姐,连问:“丢了什么?”

“只丢了一块手帕,没有什么大事!”

张小姐高声向包围拢来的纠察队说。

“贼已经跑了!没有事了!注意秩序!”

林子冲也帮着喊,向街上那些乱闯的人挥手。

但是稍远处的警笛声还没停止。街的下端,似乎很扰乱;许多人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摇动。一排纠察队和几个警察,从人丛中挤出来,匆匆地赶过去。传来一个很响的呼叱声:“谁个乱吹警笛!抓住!”

林子冲也跑去察看了。方罗兰皱着浓眉,昂起了头,焦灼地望着。纠察队和童子团早已从他们身边散去,闲人也减少了;扰动的中心已经移到街的下端。

“罗兰,没有事罢?”方太太问。

“大概只是小小的误会罢了。然而也可见人心浮动。”方罗兰低喟着说。

林子冲又跑回来了。据他说,抓住一个乱吹警笛的捣乱分子,现在街的下端临时戒严,过不去了。天色已经全黑,他们就各自回家。

方罗兰和太太到了家里,看见党部的通知,定于明日上午九时和商民协会,店员工会,妇女协会——总之,是各人民团体,开一个联席会议,解决店员三大要求的问题。

方罗兰慢慢地把纸条团皱,丢在字纸篓里。

他浸入沉思里了。

他想起刚才街上的纷扰,也觉得土豪劣绅的党羽确是布满在各处,时时找机会散播恐怖的空气;那乱吹的警笛,准是他们搅的小玩意。他不禁握紧了拳头自语道:“不镇压,还了得!”

但是迷惘中他仿佛又看见一排一排的店铺,看见每家店铺门前都站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武装纠察队,看见店东们脸无人色地躲在壁角里,……看见许多手都指定了自己,许多各式各样的嘴都对着自己吐出同样的恶骂:“你也赞成共产么?

哼!”

方罗兰毛骨耸然了,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向左右狼顾。

“罗兰,你发神经病了么?”方太太笑着唤他。

方罗兰这才看见太太就坐在对面的椅子里,手中玩着半天前撩在桌子上的鹅黄边的手帕。这手帕立刻转移了方罗兰的思想的方向;他带讪地走到太太跟前,挽住了她的颈脖,面对面地低声说:

“梅丽,我要你收用了这块手帕!”

方太太的回答是半嗔半喜的一笑。方罗兰狂热地吻她。这时,什么反动派,纠察队,商店,战栗的店东,戟指的手,咒骂的嘴,都逃得无影无踪了

动摇 六

经过剧烈的辩论以后,待付表决的提案共有三个:

一,是陆慕游和店员工会委员长林不平的提案,主张照店员工会三大要求原案通过,组织特别委员会订定详细执行办法。附议者有商民协会的赵伯通。

二,是林子冲的提案,主张三大要求暂行保留,电省请派专员来指导解决,一面仍须严厉镇压土豪劣绅和反动店东的阴谋捣乱。附议者有妇女协会孙舞阳。

三,是方罗兰的提案,主张:a.店员加薪,以年薪在五吊以下者增加百分之百,余渐差减为原则;b.店东辞退店员,应得店员工会同意;c.店东歇业问题由各关系团体推派代表合组专门委员会详细调查,呈由县党部斟酌办理;d.纠察队及童子团的步哨,即日撤退,以免市面恐慌;e.不得自由捕捉店东。附议者有陈中及周时达。

联席会议的临时主席彭刚将三个提案高声读完后,抬起他那常是渴睡样的眼睛在列席各人的脸上打了个圈子,照例地等待有无异议或补充。看见大家都没有话,他又慢吞吞地说道:

“第一第三提案都是趋向立刻解决本问题的,第二提案趋向维持现状,静候上级机关派人来办理。现在要付表决了,请各位发表意见,应该先将哪一个提案付表决?”

“目下市面甚为恐慌,本问题应得赶快解决;如果照现状拖延下去,恐怕纷纠愈多,危险更大。”

陈中这么暗示着应该暂时抛开第二提案,先谋立刻解决。

“先将第一提案付表决了,怎样?”主席又问。

没有反对。于是举手。列席的二十一人中,只举起了九只手。少数!

第三提案又付表决了。也只有十票,虽然比较多一票,也还是不足法定的过半数。始终没有举过手的是林子冲和孙舞阳。

全场情形,显然是有利于第二提案了;本来赞成第一第三案的人们总有许多会走这条“不得已”的路罢?陈中和周时达连坐,他在周时达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于是周时达在主席再发言之前起来说话了,照旧用力摇他的肩膀:

“请省里派人来解决,本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可是极快也得四五天才有人来。现在谣言极多,反动派就利用我们还没决定办法,来散播谣言,恐吓商人。今天人心已极恐慌,再过四五天,说不定要闹出大乱来。所以鄙见,一面可以等候省里派人来根本解决,一面应当先把纠察队童子团的步哨撤退。要歇业的店铺暂时不准歇,童子团也不要去监视。农民自卫军请他们回去。我这意见对不对,请大家从长计较。”

“城里恐慌是一刻一刻加深了,果然也不无反动派从中造谣,但是纠察队,童子团,农军,汹汹然如临大敌,监视店铺,监视店东,不准货物出店门等等举动,也是使得人心恐慌的;我也主张根本问题不妨听候省里来人解决,而目前的恐慌一定先得赶快消灭了才是正当的办法。”方罗兰也发言了。

“不行,不行!”林不平大声反对。“反动派收买打手总有二百多,他们预备暴动。我们防备得这么严密,他们尚且时时捣乱。我可以断言,纠察队的步哨早上撤回,这县城晚上就落在反动派手里了。”

“县警备队有一百多,警察也有四五十,难道不能维持治安么?”方罗兰反驳。

林不平只“哼”了一声。

这一哼,既藐视而又愤愤,含有重大的暗示,所以全场的人都愕然相顾。

“时局很严重,不能多费时间;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的,反动派的阴谋决非一朝一夕之故,现在非坚决镇压不可了。请主席宣布讨论终结,将第二提案付表决。然后我们再议具体的办法。”

在紧张的空气中,孙舞阳的娇软的声浪也显得格外袅袅。这位惹眼的女士,一面倾吐她的音乐似的议论,一面拈一枝铅笔在白嫩的手指上舞弄,态度很是镇静。她的一对略大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照旧满含着媚,怨,狠,三种不同的摄人的魔力。她的弯弯的细眉,有时微皱,便有无限的幽怨,动人怜悯,但此时眉尖稍稍挑起,却又是俊爽英勇的气概。因为说话太急了些,又可以看见她的圆软的乳峰在紫色绸的旗袍下一起一伏地动。

主席正要询问有无异议,一个人满头大汗,闯进会场来,在林不平的耳边说了几句。林不平脸上的筋肉都紧缩起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陆慕游也变了色。

“这位同志来报告,县前街已经发生了暴动,”林不平霍然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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