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君陪着徐母走到徐元佐身后,故意道:“这是我沈家的港口。”
徐元佐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然而只要不是不可揣度之人,说话必有语境。若是听闻者觉得突兀费解,肯定是缺少了理解这句话的语境背景。
“哦,挺大的港口,有四个码头吧。”徐元佐扫了一眼:“这么多码头,有什么用?”
沈玉君总算逮到了机会,沉声道:“我与姑姑说话,你小孩子呆一边别插嘴。”
徐元佐一噎:难道跟个女孩子斗嘴?那真是活回去了。
徐母和蔼慈祥地呵呵笑着,打岔道:“我嫁出去的时候,这里才两个码头。”
“都是这三五年里新修的。”沈玉君道:“姑妈,咱们在这换车。走石子路回去不很颠簸。大船还要绕半圈,直接到后院码头卸货。虽然那边近些,但是水浅,还要转小船,反倒不如走前面轻松安心。”
徐母呵呵笑着,打量着自己十多年不曾回来的娘家。眼睛里已经水光闪动了。
棋妙第一个冲下跳板,先去看等在码头的马车。仆从随后,在岸上列队接应徐母。徐母在朱里身手矫健,此时此刻却跟大户人家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主母没甚两样,由徐元佐搀扶着下了船,换上车。
徐良佐被赶进了车里,徐元佐与沈玉君骑马在前面引路。
沈玉君扫视着四野良田,道:“你目力所及的良田,都是我家的。”
徐元佐看着春风之下的新苗。随着马浪起伏,道:“表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炫耀家世,是因为平日没有显摆的地方么?”
“跟你个毛头少年有什么好显摆的。”沈玉君突然意兴阑珊,接下去的路也就不想说话了。
徐元佐本来还有更尖酸刻薄的话等在后面,见表姐就此罢手,也便不说了。他看长沙这边的农垦之盛,想来岛上自给自足是绰绰有余的。不知道还有什么特产。再看到沈玉君身后跟着的凶神恶煞,徐元佐也想知道这些人的来历——看看自己有没有搞头。
从码头到沈家大院大约三里路有余。四里路不到。
虽然在沈玉君口中,沈家颇有气象,但是走到庄院门口就知道底蕴了。
郡城徐家大宅门前牌坊林立,一座挨着一座,沈家只有一面浅雕麒麟的照壁。
车马众人在照壁之后停下,下车下马。中门大开,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步下台阶,原本死板着的脸,在见到徐沈氏的刹那动容起来。脚下踉跄,半跌半撞小跑过来。
徐母见了更是激动不已,快步上前,双手扶住那男子,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带着哭腔道:“二哥!”
“小妹!”男子嘴唇蠕动,努力噙着眼泪。
沈玉君轻叹一口气,朝徐元佐甩了甩下巴:上去把两位老人家扶住吧!
徐元佐下了马,跟着表姐上前,各自扶了各自大人,不让这对兄妹太过激动。
“二哥,这是我长子元佐,这是次子良佐。”徐母忍住哽咽,给二哥沈本菁介绍道。
徐元佐再看自己二舅,只觉得他与父亲相比更显老些——这大概是因为他偏瘦偏黑,又常年吹风的缘故。
当然,还有个可能就是他本来就比父亲年长得多。
“二舅。”徐元佐与弟弟躬身行礼。
沈本菁松开妹妹,伸手摸了摸徐良佐的脑袋,又想摸徐元佐的……发现徐元佐略高,便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高高大大,好身坯!”他又道:“听说贤甥上月县试中了案首?真是好!好啊!”
徐元佐微笑打躬:“我随恩师修学日久,则知不足之甚,案首云云实不足自傲。”
“好好好!”沈本菁一个劲地夸赞,良久方才想起来:“爹娘和大哥在正堂等你呢,咱们进去吧。”
沈老太爷已经不怎么管事了,沈本菁在家中地位颇高,众人便簇拥着沈本菁与徐母往里走。
徐元佐的目光扫过门当户对,已经知道沈氏没有功名保家护宅,怀有这么大的基业也是危险。他看了一眼沈玉君,又怀疑沈家多半还跟海盗有什么牵扯,真是替外祖家操尽了心。
过了门厅,前院里两排银杏对列而立,壁垒森严。
沈本菁带着徐母和元佐良佐进了正堂,主座上端坐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身边是头发花白的老妇。下首坐着一位看起来比沈本菁要显年轻些的中年人,看来是一心读书考取功名的大舅了。
仆从侍立一旁,徐母上前拉着两个儿子跪下,深情道:“不孝女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二位大人福寿永享!”
沈老太爷差点起来扶女儿,却听旁边一声清咳,这才只是一顿拐杖:“外孙这么大了,我才头一回见到,你这逆女是要等我进了灵堂神位才来么!”
徐元佐听了觉得长辈的感情经历真是曲折,这要是拍电视,大概够编导水上七八集的。
——家里人明明感情深厚,却又硬挺着不肯往来,这不是自虐么?
徐元佐心中暗道。
第170章 好孩子
“父亲莫怪小妹。”坐在椅子上的大舅出声道:“若不是外甥有了出息,她受制于徐贺那厮,岂敢回来。”
这个时代的妇女过于依赖丈夫。就算经济上能够独立,心理上仍旧十分依赖。总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念头。将名节看得太重,生怕被丈夫休弃。若不是儿子元佐越发有了出息,让沈氏这个做母亲的能够依靠,回家这等事恐怕还要往后拖拖。
徐元佐能够领会大舅的意思,他很清楚父母之间有个平衡点。在平衡状态下,母亲再闹再骂,也不会撇开家不过了。父亲再怨再恨,也不会休妻打光棍。
一旦过了度,打破了平衡,家就毁了。
徐元佐的崛起正是拨动了筹码,所以徐母才在儿子声望日隆之后才提出归省。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如此直接对我那个不成器且庸俗不堪的父亲进行人身攻击,太不给面子了吧!
徐元佐朝大舅瞪了一眼,转瞬移开,又看外祖父。
外祖父虽然口吻激烈,尽是舔犊之情,伸出手来,哆哆嗦嗦:“快起来。两个小孙儿过来我看。”
徐母这才站起身,轻轻推了推元佐良佐,叫他们上前。
良佐本有些见生怯场,被徐元佐一拉,总算迈步上前,一左一右立在外公身边。
外公抚良佐的后背:“好,好孙儿,有灵气。”他又将一双浊目落在徐元佐身上,伸手拉住元佐的手只是道“好”。
一旁的老妇——外祖母道:“你也坐吧。”
徐母这才微微福身,坐在椅子上。
徐元佐知道母亲是庶出,看来不是这个外祖母亲生的。这样的冷淡倒是在情理之中。
“听说你中了案首,好啊,小小年纪不容易!”老太爷拉着徐元佐的手不放。
徐元佐对于这消息传到沈家倒是半惊半喜。惊的是沈家消息如此灵通,喜的是这个头衔恐怕没少给自己增光添彩。
徐母道:“元佐还编了一套书,连族叔父少湖公都大加赞赏。”
沈氏既然知道徐元佐中了案首,多半也不会不知道两家续谱的消息。对于生意人而言。一个案首的影响力,远没有宰辅亲族的影响力大,很可能徐元佐中案首的消息还是因为联宗续谱的事顺带来的,到底他中的不是崇明县案首。
沈老太爷道:“聪明有种,富贵有根,祖宗保佑,此子可期啊。”
徐元佐偷偷打量众人。只见大舅面露尴尬,二舅则是笑意盎然。那位外祖母表情深沉,看不出心中所想。不过这也足以证明她并不喜欢庶出的女儿,最多就是不讨厌罢了。
徐母又道:“此番回来给父亲拜寿,也给家里人带了些薄礼。”
两位舅舅纷纷道:“你能回来便好,何必如此客气。”
外祖母却道:“听说我那女婿不务正业,家道破落,你在自家面前充什么脸面?”
徐母登时脸上尴尬,垂下头去。
徐元佐反正是个“毛头少年”,失礼又如何?他笑吟吟道:“多谢外祖母怜惜。不过母亲说了:此番祝寿非同寻常日里走动亲戚,总要见证小辈一片孝心。钱财多寡倒是其次的。”
徐母干笑一声:“正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外祖母寡淡道,“都是自家人,还不知道你的‘孝心’么?破费那些钱财作甚。”
徐元佐见这话越说越难听:无论当时谁对谁错,母亲总不能跟丈夫离婚,跑回娘家过一辈子吧?说不定当时还有了姐姐呢?这怎么能算不孝?充其量是做出人生选择的时候,没能抵抗住主流文化的压力罢了。
“外祖父。给您的贺礼是我去求来的。”徐元佐假装没听懂外祖母的意思,转头对外公笑道。
沈老太爷一喜,暗道:女儿那边没了家里帮衬,肯定也难过得很。这样多好,外孙求来的礼物多半不会太破费。
“外公却是迫不及待了。快叫人拿来我看!”沈老太爷站起身,呵呵笑道。
徐家仆从当即捧上一个长条硬纸盒。徐元佐打开盒子,叫了良佐帮手,小心拉开条幅,是却是一幅四尺条幅。
“踏遍青山人未老……妙句!”大舅也凑了上来,高声读了条幅上的句子,抚掌赞叹。
沈老太爷更加高兴,一个字一个字又看了一遍,道:“这句子写得好,是谁写的?”
大舅虚指右款,为父亲读道:“‘为贺瀛洲沈公花甲之寿,录小友徐氏子元佐句,敬请清赏’。原来是贤甥作句,请人写的。”
瀛洲是崇明的雅称,又是仙岛之通名,用来贺寿何其吉利清雅?沈老太爷更是更是一连串的好字出口。
徐元佐微笑解释道:“听来听去都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俗套极了。孙儿便想用这句子,只是平铺直述:外公栉风沐雨,踏遍青山,游罢四海,虽已花甲耳顺之年,人实未老。待下个花甲之年,再说‘老之将至’的话吧。”
六十在此时已经算是高龄了,而徐元佐却说“未老”,还要等到下个花甲——壹百二十岁再说“老之将至”,真是听得叫人舒畅淋漓。
外公与两个舅舅着实笑了一会儿,又说徐母生得好儿子,又说徐元佐真有孝心。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外祖母都松解了些,隐隐逸出一丝笑意。
“此句用来贺寿,倒是别有一番豪情。”二舅上前看字,品评道:“再看这笔力遒劲有力,开合有度,缓急有序,生动非常,定然是名家手笔吧!”
大舅望向左下侧的落款,读道:“屠维大荒落仲,春,江右衷贞吉谨书。嗯?”
徐元佐已经听得呆住了。
都说二舅沈本菁负责沈家的生意,看起来是个颇有成就的商人,但听他点评书法,却不是外行。为何大舅这位专心读书的读书人,竟然闹出这种笑话?
——我可不是专程跑来打脸的呀,也没想到处显拍自己读书多呀,你们不能这么逼我装逼呀!
徐元佐在心中呐喊,期望这个尴尬的一幕没人在意,蒙混过去。不过他也没忘在心里补上一句:其实我是真牛逼来着。
可惜天不遂人愿,大舅竟然认真问道:“贤甥,‘屠维大荒落仲’是何意啊?”
第171章 无心插柳
徐元佐真心觉得小说里打脸踩人的情节,乃是最最俗套狗血的内容,人和人之间的美好感情都去哪了呢?为何一定要从贬低别人之中获得快乐呢?
但事实很无奈,只要有两个人在一起就有高下,就有博学和无知,何况现在堂上有这么多人。
有人硬要以他的知识匮乏来衬托自己的博学,徐元佐也是颇有些不忍心。
“舅父考校,小子敢不直言。”徐元佐微微一顿:“《尔雅》以太岁在己为屠维。屠者,别也;维者,离也。所谓万物皆成其性也。”
大舅微微后仰,干瘪的嘴唇作成“哦”形。
“太岁在巳,则曰大荒落。”徐元佐继续解释道:“汉人颇喜用岁阳岁阴纪年,如今书作画作之上,用它落款可以撑撑字数,使布局不至于轻重偏颇。”
“原来如此。”大舅道:“却是我读书少了。”
老太太见儿子落了脸,哪里能够容忍一个小妾的女儿的儿子在这高堂之上放肆?之前的些许善意又收了起来,一旁冷声数落儿子:“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读了些什么,还不如人家一个毛头少年。”
大舅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招数就如罗振权用以自残的手法一样,都是看似伤残自己,实则激发观者的恐惧、尴尬、羞愧等诸多负面情绪。
徐元佐是个对负面情绪极其敏感的人,当即就看穿了老太太的招式,以充沛的正能量反击回去,道:“大舅父身教,小子铭记了。”
一旁有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什么身教?”
正是拥有女中音天赋的沈玉君。
她虽然身穿男装,但终究是个女孩。在堂上没有位置,一直站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