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功夫就挣了二两,而且还是鬻文雅事,自然令人喜上眉梢。
玉玲珑最终还是如实上报了这笔意外所得,生怕郑岳从徐元佐那边得到消息,立时穿帮。
郑岳颇为意外,看了玉玲珑的底稿,以为学生故意用这种方式贴补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又不忍心伤了美人的兴致,便就着底稿提出了一些自己在曲艺上的看法,又宣布凡诸润笔,都由玉玲珑自己收了,自然博取美人着力奉承,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获得了极大满足。
到了隆庆三年的三月初,徐家书坊总算搬到了夏圩沈家村。一来这里房子便宜,二来村民多有壮力,可以临时雇他们搬运物料。尤其难得的是,沈家村有几户造纸匠,虽然不能造出好纸,但是徐元佐要求白宣纸却是能够应付——虽然所谓“白宣纸”,实际上很有些发黄发暗。
油墨倒是要从外面进来,不过用的也是松江本地产的油墨,固然质量不如驰名的徽墨,也够用了。
徐元佐又通过县衙的关系,挖到了几个的雕版匠户,造木活字就更不成问题了。如此一来,也就不至于耽误《幼学抄记》的刊印进度。
倒是造大开面的版框,又要琢磨排版文字的多少,雕刻用来隔离的花纹条……这些花费的时间更多些。
徐元佐在这旬日之中。也收罗了不少稿件,有关于玉玲珑写的曲艺人物品评——之中的一篇;也有风尘女子的自述故事,也算是曲中轶事;还有一些杂剧本的节选,标了曲牌,附加几句简略的点评——这是康彭祖的游戏文字,被徐元佐免费要来了。
如此算下来。文章还是有些不够,于是徐元佐从书肆上买了一套《西游释厄传》,也不顾吴承恩还活着,就开始盗版连载,并没有送去润笔的打算。
当然这家书肆也是进的盗版《西游释厄传》,丝毫不觉得徐元佐这般做法有什么不妥,盖天下文章天下人皆可盗之!
如此拼凑一番,《曲苑杂谭》的创刊号竟然也凑了三张大开面的纸页,折叠之后看起来也是厚厚一摞。又求了徐元春写报头。也算是拿得出手了。
在这个时代,除了“邸报”之外并没有报纸。这种源自汉朝的政府公报,只是针对官僚体系发行,而且各地官员各取所需进行抄录,并没有统一的制式。
大明的邸报已经进入了雕版时代,有了机关报的雏形,一样是面对各地官员。而且雕版成本高,普及力弱。一直到崇祯十一年才有活版印刷的邸报,可惜没几年崇祯皇帝便自尽煤山了。
徐元佐首开针对缙绅富户的娱乐报业。而且率先使用活版印刷,可谓开了两个历史先河。更因为他在报头下用小字印了每份报纸的价格——五十文,而实际上这份报纸却是赠送的免费刊物,无疑给后世历史学家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虽然是免费赠送,但并不意味着亏本。
首印一百份,园管行会员客户每家一份。便要去掉四十份。徐元佐和康彭祖在同学之中又散了三十份出去,并未说是徐家的产业,只说是游戏文字,搏人一笑罢了。最后三十份里,五家客栈各送了两份过去;朱里陆夫子、县衙书吏、玉玲珑和其它作者。又分掉了最后二十份。
罗振权很不能理解徐元佐的大手笔,虽然作为园管行的副理地位不低,仍旧踟蹰了几日方才小心地干涉起了编辑部的内政。
“你这么多报纸就送出去了,岂不是连个响声都听不到?”罗振权找了个散步的机会,貌似随意地问道,生怕徐元佐顶一句:与你无关。
还好,徐元佐兴致颇高,并没有计较罗振权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他笑道:“不会亏的,光是影响力就已经赚回来了。”
罗振权不能理解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响力怎么算是赚回来了。
“我要说的话,即便不算二次传播,也已经让一百人看到了,而且他们都是松江府有头脸的人。”徐元佐道:“这还不够么?”
罗振权嘟囔一声:“这也太玄乎了。”
“呵呵。”徐元佐轻笑一声,走了两步方才又道:“你没看到我打的广告么?”
“什么广告?你又哪里立了牌子?”罗振权好奇道。
“谁说广告必须是立牌子?我发在报纸中缝了。”徐元佐笑道:“三月十八,在‘春园’举办月红君的琵琶乐会。咱们的会员客户自然是有三张免费入场券,其他人等要想来听,便要花五十文钱买门票。”
罗振权因为识字不多,还没有细细看过《曲苑杂谭》,并没注意中缝里的这条广告。听徐元佐现在一说,方才惊讶道:“月红君?就是文汐君写的那个琵琶女?”
文汐君便是玉玲珑的别号。
徐元佐点了点头:“文汐君将她说得技艺非凡,想来有不少人会想亲耳一听的。何况要是去望云楼点她,哪里是五十文就够的?”
更何况徐元佐在发表文章的时候,隐去了望云楼的名字。对于清倌人而言,这就基本叫人找不到了,除非真有闲得蛋疼的人挨家去问。
罗振权道:“若是没人来呢?你不是更亏?还得花钱请人来。”
“没,没花钱。”徐元佐负手缓行:“我叫茶茶去找了萧妈妈,跟她说:免费借个台子给她家月红君,到时候豪客们的打赏尽归她们。我分文不取。呵呵,萧妈妈直说我慷慨大方呢。”
罗振权在脑子里过了过:这好像是借鸡生蛋呀!
徐元佐仍旧负手踱步,微微仰头:“若是真的有效,日后刊印《曲苑杂谭》的成本,大概完全可以从广告和公关费里赚回来呢。”
罗振权面色凝重:虽然不知道这位哥哥又想到了什么生财的主意,不过看起来倒像是挺厉害的!只是……要攻哪个关,还有钱赚?这是要勾结海寇么?
第160章 曲惊四座
三月的江南莺飞草长,风和日丽,是举家出游的好时节。
虽然西北连年遭到鞑靼人的入寇,江南的倭寇也偶尔活动,但是这些在百姓眼里也不过就是强盗贼寇而已,并不影响自己的小康日子。所以出游踏青,烧香访古已然是江南小康之家的必有节目。
正是这样的社会环境,才有《白蛇传》故事的艺术基础。
“据说到了三月,杭州西湖,苏州虎丘,都是摩肩接踵,连马车都没处停。”罗振权看着门口一溜排开的马车、肩舆,等候的车夫轿夫,啧啧有声:“没想到咱们这儿也有如此盛况。”
三月十八,文汐君在夏圩春园戏台上要进行琵琶演奏。
接到请柬的四十家客户,无一缺席,如果三张票不够用的,还要额外再买。徐元佐一度怀疑他们是否搞错了性质,误将琵琶演奏的邀请视作了徐阁老的邀请。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徐元佐还是将徐元春来了过来,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实则是需要徐家第三代当家人出来镇镇场面,以免来客失望。
因为客户的捧场,所以徐元佐对于其它散票没能卖出去也就不很纠结了。到底这个时代交通通讯不方便,或许有人想买,却懒得跑到夏圩这么远呢。
郑岳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与民同乐,玉玲珑却是换了男装前来,欣赏老师的精彩演出。因为她的身材的确不具备很明显的女性特征,也因为徐元佐有心为她安排了隐蔽的位置,故而没有引起曾经金主恩客的注意。
她之所以会变装前来,并非想念旧日老师,只是为了收集一些现场资料,好叫下一篇稿子更加充沛丰满。字数更多,稿费也更多些。
徐元佐对这位颇为自觉的专栏作家十分满意,几乎是有求必应,提供了一切便利条件。同时承诺只要稿件质量不降,必然不会发生退稿的事。
“这几个水缸放在戏台前面,真的能扩音?”徐元佐对土法扩音器并不信任。或许理科生能够给出科学依据,甩些共振之类的科学术语,但是对于一个文科生而言,只会感叹一声“古人的智慧”。
罗振权已经习惯了徐元佐大智大愚两面派的作风,并没有打算解释。只等演出开始,月红君身穿近乎保守的轻纱月色华服,缓步走到台中央,行礼入座,手指划过琵琶。三两声弦响,清楚地传遍全场。
效果很不错。
“好!”突然一个诡异的声音伴随着抚掌声乍然响起。
原本还是嗡嗡嗡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惊讶地看着那个不合时宜的豪客。
豪客身边的年轻男子面带尴尬,低声道:“父亲,这是在试音。”
“唔……试得好!”豪爽的客人自己也有些尴尬,双手在腿上擦了擦。
——暴发户。
玉玲珑朝他看了一眼,并不认识,正好写个小趣事放在稿子里。撑撑字数又不显得矫揉做作。
台上的月红君连半点嘲笑的神情都不敢露出来。她对于有人愿意专门坐在下面听自己弹琵琶,已经十分意外和感动了。即便客人完全听不懂又如何?只要有银子拿。她一样要拿出最精湛的技艺,以及最真诚的微笑。
为了今天这个机会,月红君还问萧妈妈借了一套好衣裳。
这种只有当红姑娘才穿得起的锦绣华服,是她从未穿过的。
徐元佐只是将这一切视作商业活动,是他对于园管行横向联通的尝试。如果园管行的客户们能够建立一个类似音乐爱好者沙龙的内部小团体,日后他们来这里就不再是单纯为了沾染一些徐阁老的仙气了。
对于园管行而言。这才算是能够长久做下去的生意,否则只能算是一锤子买卖。
然而当琵琶声响起,清新流畅的旋律随着月红君的手指飘然而起。
活泼轻快的节奏,让每个听众都泛起了生气。即便从未听过琵琶的人,都仿佛能够看到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向荣、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
徐元佐曾经附庸风雅接触过西洋乐器。出入过音乐会,买着价格最高的贵宾票。但是此刻,他真正被音乐的魅力所感染了。
乐曲吹散了一切凡尘俗事,就如疾风吹散来了漫天阴霾,叫那温热的阳光如同金色琼浆一般洒落下来。
台下听众听得如痴如醉。
在座诸君之中,真正没去过风尘之地听过曲子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即便刚才那位叫好的,恐怕也是去了之后一门心思都在姑娘的身子上,而从未在意过背景一般的清倌人。
现在所有人坐在这里,头顶是遮阳的轻纱,四周是春季的花草园圃,没有酒色勾引,没有物欲牵绊。只有一个长相平平,年过三十的老女人,全神贯注地拨轻拢慢捻抹复挑。
徐元佐的眼睛一动不动,视界中只有一只玉手飞舞般闪动,整个脑海中只有音乐的冲刷。
乐音渐行渐高,在高音区展开的旋律更加花团锦簇,情绪比之前部更为热烈。时而用摭分弹出轻盈的曲调,继而又有一连串泛音,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晶莹四射,充满活力。
最终在不断增加的强度之中,全曲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作为开场曲,实在是太合适了。
徐元佐从余音中回过神来,看到罗振权迷茫地盯着他。
“怎么?”徐元佐问道。
罗振权道:“你怎么了?像是被勾了魂儿。”
“这琵琶弹得真好,我觉得就算是头牛都能被感动。”徐元佐望向玉玲珑的方向,一个身着朴素儒服的青年正用折扇轻掩容颜——正是玉玲珑变装后的形象。
罗振权想了想,突然道:“你是在说我不如牛?”
“不,在音乐感悟上每个人都不一样。”徐元佐低声道:“放心,稿子上肯定会说她技惊全场,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包括你。”
罗振权松了口气,见徐元佐往玉玲珑方向去了,旋又想道:尻!老子就是听不懂又如何?有什么好丢脸的!
徐元佐走到玉玲珑身边,道:“公子,冒昧了。”
玉玲珑连忙起身,差点行了女子福身之礼,干咳一声方才打躬,一如士子。
徐元佐低声道:“真是余音绕梁,想必月红君也有不少恩客吧?”
玉玲珑摇头道:“公子想来是不太去风尘之地。去那里的人,有几个会听清倌人卖艺的。”她面露苦涩:“别说清倌人碰不到雅客。即便红牌姑娘,哪个不是十年练就一身技艺?而客人终究只是看脸看身段罢了。”
徐元佐默然。
这世界终究是个看脸的世界。
没有容颜只有技艺,难免会被淹没,偶尔能够展露;
有容颜有技艺,即便有展露技艺的机会,可人们——尤其是男人,仍旧关注的是容颜。
至于空有一付皮囊,毫无内涵的花瓶……如此走红的姑娘宜乎众矣!
徐元佐回头望向观众席,不出所料,回过神来的客人正纷纷打赏。
少则三五两,多则七八两,最高一位给了十两。虽然没有齐声鼓掌那般壮阔,但是真金白银的威力也足以撼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