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爱情结晶——徐元春身上。
徐阶认为徐元春娶王氏女就是“德不称位”,而徐元佐却可以……须知,某些人可以坦然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但很难接受自己的儿子不如别人儿子。
所以当这些话传到徐元佐耳朵里的时候,徐元佐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莫名联想到了张居正的结局。
他不否认张江陵的能力和天才,但是这样的人物为何最后落到了削籍清算、抄家破门、儿子上吊、家人饿死、言及鞭尸的地步?
引用徐阶引用荀子的话,答案就是:德不称位。
荀子原话是:夫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
翻译过来就是说:在自己不应该在的位置上,没比这更倒霉的了。
徐元佐突然有些不寒而栗:天下人都以为张居正蒸蒸日上,风光无限的时候,恐怕徐阶早就看到了他的“不祥”。
但那又如何呢?
对于徐阶而言,他的政治理念已经传递下去,而且势必会继续传递下去。他的政治影响会随着张居正的当权秉政而继续扩大,而光芒却会被张居正掩盖,不为人所瞩目。
至于张居正的不祥,对他可有分毫损害?
同理,徐元佐或许会借着徐阶的指引走向人生的巅峰,但最终的结果嘛……是福是祸就很难说了。
徐阁老还真是利人利己双赢典范呢!
徐元佐轻轻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硬毛,突然对身旁的罗振权道:“老罗,听说了么,现如今有种新圈套。”
罗振权正费力地与案上的书本斗争,好不容易结识的几个字偏偏又跟他闹生分。他抬头望向徐元佐,兴趣缺缺:“什么圈套?”
“就是有个容貌、家世都极好的美女,非要和你成亲,嫁妆一般都是高车俊美,田土豪宅。结婚后,她又从娘家要来许多家资,对你言听计从,让你要啥有啥,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无所事事……”
“啊?”罗振权一脸茫然,“她图甚么?”
“关键不是她图什么,关键是你就此失去了雄心壮志,成了个颓废的无用之人啊!”徐元佐道。
罗振权一拍书案:“我如今洗心革面努力上进,不就是为了过上这样的日子么?”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外间少年们的注意。他们没想到一本正经的徐经理会在上班时间聊闲天,纷纷竖起了耳朵,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徐元佐又道:“若是她等你年老之后,一脚把你踢开了呢?”
“那也是日后的事。更何况,我自己就没点积蓄么?”罗振权不以为然。
徐元佐默然。
徐阶给出的蜜枣放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都不会被拒绝。
即便自己冒充相士,将未来的事告知张居正,张居正难道会当相信么?难道不会自信满满地说:我必不会落入这等田地!
“唉,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呵呵。”罗振权吐出两字,颇为不屑。
第083章 控制
徳不称位是智慧的警示,现实中却是庸俗愚鲁之人占了绝大多数。他们被欲望驱使着步步前行,追求财富地位带来的快感。总是在自以为是中忽略警兆,相信自己德才兼备,灾祸才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这一点上,徐元佐发现徐阶其实完全没有做任何传统意义上邪恶、阴险、狡诈的事,他只是给了一个胖子很多糖,却没有告知得糖尿病和肥胖症的风险。用这种秘法,他战胜了严嵩,也战胜了自己,最终寿终正寝,福泽延绵。
徐元佐每次见到徐阶,都像是经历了一场人性和心灵的洗礼,有所领悟。然而等他回到凡人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对各种不解。
“你果然是蠢笨如牛!”
父亲徐贺大声斥责徐元佐。
徐元佐在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舟车劳顿之后,真心不想见到这样的反应。现在他很后悔为什么把事情的经过说得这么详细,如果只说联宗续谱的事,徐贺肯定是当一桩天大的好事看待。
徐母挡在儿子身前,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人家把我儿子当块宝,你倒当他是根草!有你这样硬要儿子去认别人当爹的爹么!”
徐贺冷声道:“我这个当爹的没德行,养不住这块宝,还不如让他攀了高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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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贺一时语塞。他再无耻,也说不出这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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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母心中暗道:你说得倒是绝情。知子莫若母,你若是真能这般绝情,岂会拒绝人家?
“至于父亲您,明年恐怕真的挣不到一文钱了。”徐元佐淡淡道:“徐家布行这两日跟人签了一笔大买卖,已经卖了棉布、白生绢各一千匹,红绫、黄绫、青素银丝纱各五百匹,这等于多了一家经销行,若是产量不提升,你肯定是拿不到货了。”
徐元佐上次跟徐贺去松江,见他去了牙行。略一打听就知道,那家牙行做的就是徐家的生意。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松江最大的商行就是徐氏集团。
“虽然徐家卖得多,但凭什么说我就拿不到货了!”徐贺脖颈青筋暴起,对儿子大为恼怒。
徐元佐绕过母亲,径自来到的餐桌前坐下,道:“父亲大人,你该先问问我:为何知道这么清楚。”
“你如今在徐家也是个小管事,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徐贺把头一撇,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徐元佐给自己倒了水,好整以暇道:“我非但知道这个消息,而且还可以负责地告诉您:这笔货就是我拿的。如今徐家布行的大掌柜就在我那边做客,我只要说句话,整个松江没有牙行会给您供货。”
徐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整张脸变得猪肝色:“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竟然坑起自家老子来了!若不是……”他手举过头,正要一巴掌打上去,却想到自己来年的生计,硬生生止住动作。
虽然儿子还是他的,但这个儿子已经长硬了翅膀。
徐元佐最近锻炼颇有起色,力量已经明显增大了,肌肉有了线条。他并不担心徐贺能够打到他,而且他也知道以徐贺的怯懦,这巴掌绝对打不下来。
徐母却拦在了徐贺面前,对儿子不满道:“元佐,你怎么能断了自家买卖?”
“我这一身的骨肉是二位大人给的,还不是一心为了这个家。”徐元佐叹了口气。
他对母亲的感情还受到身体影响,总有些许亲情,对于父亲徐贺却是早就消磨光了感情和耐心。只是在这个时代,婚姻是真的神圣不可侵犯,离婚等于休妻,被休等于没脸做人。为了母亲,徐元佐也只能捏鼻子忍了。
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呢。
不过徐元佐从来都不是消极忍让的人,所以他才需要徐盛提供的货源。
在阶级社会中只有两种人:掌握了生产资料的人,以及被控制了生产资料的人。除了最顶端的绝对控制者和最底层的无产阶级之外,任何人都在这两种身份之中转圜,在某笔交易中作为甲方,转脸又变成了乙方。
现在徐元佐面对徐贺,就是以控制者姿态出现。这让徐贺极其不爽,无比憋屈,恨不得用暴力来宣泄内心中的愤懑。
“我拿这批货是要给父亲拿去卖。”徐元佐淡淡道。
这句话就像是酷暑之中的冰块,帮助徐贺控制住了内心中涌动的愤怒,也不敢贸然用暴力来破坏希望。
徐元佐缓缓道:“我拿这批货价格极低,若是转手卖给牙行,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只能拿出去自己卖。我从未走过商路,父亲却是常走的。更何况,夏圩那边又离不开我。”
虽然转手卖给牙行是获利最快最轻松的渠道,但对于牙行而言,徐家等于增加了一个交易环节,也就等于增添了一环成本。人家可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盛之间的故事,对他们而言徐家就是徐家,这显然是变相的涨价。
或许他们会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忍让一时,但这种不满终究会爆发出来。
徐元佐选择自己卖这批货,虽然麻烦一些,回款周期长,但获利自然也高于转手给牙行,不会造成名声上的瑕疵,而且能够借此控制父亲徐贺。保证家庭稳定也就等于保证了自己的后院不会着火。
徐贺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对礼制社会的绝对父权进行挑战——当然,他也没有“父权”这个概念。他脸上微微松懈下来,口吻也温柔了许多。他道:“你早这样说岂不好?就是要故意气死我么!”
徐母也慈爱了许多:“儿啊,你现在出息了,能想着家里是好事。你父亲脾气不好,也是为这个家操心的缘故。”
徐元佐对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对母亲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换做后世的女子,这样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里还肯为他说话?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亲,又道:“货虽然是父亲去卖,但我却要找人与父亲一同去。”
徐贺怒气又被挑了起来:“你这甚么意思!找人看着你老子?!”
“的确。”徐元佐诚实地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
第084章 请客
关于徐贺做假账的事,最终不了了之,只有徐母在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用用。至于徐贺到底是赌瘾复发,输给了别人,还是真的在外养了小三,在目前的条件下也都无从核实。或者说,核实的成本太高,超出了徐元佐目前的承受能力。
而且徐元佐是个商人,不是科学家。
求真求解是科学家的本分,商人却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真相,只需要解决问题就行了。比如徐贺的问题上,无论他是赌博还是养狐狸精,真相其实无关紧要,关键是如何保证他经手的银钱回到家里。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经手银钱。
根据历代商人——尤其是西方意大利商人积累下来的经验,财薄分离是个好办法。管账的人不管钱,管钱的人不管账,除非互相勾结,否则钱账分明。
这里面有个“除非互相勾结”的小条件,仍然存在风险,但大大增加了监守自盗的成本。
徐元佐要做的就是准备一个这样的人,跟着徐贺一同行商。由徐贺管账,此人管钱。到最后两相核对,自然一目了然。而这个人必须要有定力,不会与徐贺勾结。这倒是不难,因为夏圩的少年们对他这位元佐哥哥正空前崇拜,也有了尊重规则的意识苗头。
考虑到夏圩少年的年龄太小,阅历不足,可能会被徐贺欺负,所以徐元佐决定排出两人,以数量获得优势。
这些事都是微末小事,真正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还是分赃。
从徐盛那边压榨出来的现银是最安全的,因为银子上没名字,谁叫它它都不应,在谁兜里就是谁的。
其次是田亩,因为都是白契,又是徐盛自己截留的,他比徐元佐这帮人更担心被徐家知道。
最后是宅院,得在里甲报备衙门过档,不过这是仇老九和牛大力需要担心的事,与徐元佐没关系。
徐元佐最担心的还是这三千五百匹各色布料。
这些货都是从徐家布行出来的,卖与谁家在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利润没有分润均衡,徐盛很容易就能找到离间的机会。比如让徐诚知道这布料的事。就算徐诚不在乎银子,心里总会留下一个疙瘩。
——所以徐诚那边也得给够。
徐元佐微微皱眉,意识到买方的身份实在是个问题。自己这边的人去徐家商行低价拿货,量还不小,怎么看着都像是管理层勾结,损害股东利益。如果买方身份不妥当,徐诚也不敢就收好处。
还缺个外人。
可靠的外人。
徐元佐站起身,缓步走到前院,进三步退三步,脑中梳理自己认识的各色人等。就在徐母以为儿子中邪的时候,徐元佐终于想到了个极其妥当的人:陆夫子。
准确地说,是陆夫子的儿子,那位做花布买卖的世兄。
徐元佐拿定了主意,跟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往外走。徐母只觉得儿子性格变化得厉害,前面还针锋相对,像是要搅起一场风波,谁知三言两语之间便风平浪静,莫名其妙要去拜访陆先生了。
徐贺已经最好了与儿子斗智斗勇的准备,却没想到徐元佐闪身而去,毫不拖泥挂水。这让他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轻飘飘地毫无着力之处。等他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儿子对父亲该有的态度!徐元佐已经走远了。
一旦他进入了工作状态,那么在行程表之外的所有动作都会被默认为冗余。
到了私塾门口,徐元佐等到了散学出来的陆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