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心喜又是心疼:“回自己家里,你还买什么东西?”
徐元佐笑道:“今天我来做道鱼,保证好吃。”
徐母眼睛扫过,心中自然形成账目:料酒一坛四分银子,黄酒一瓶两分,生姜白盐这也得一分银子,算上这么大的鱼——吴家倒也该得那一钱银子。
“这一餐饭真是奢侈了,你就别来浪费食材。”徐母上前要接那鱼,徐元佐连忙将分量轻的生姜、食盐上送去占她的手,自己提着鱼抱着酒进了厨房。
“这些调味料又不是一顿吃完的,奢侈什么。”徐元佐算了算人民币,也就三十四五块的样子……唔,如果按照收入来算,似乎的确是有些奢侈了。
“父亲呢?”徐元佐在厨房放下东西,活动了一下手。
徐母跟了进来,一边归置东西,一边道:“前日说是出去做耍子,还没回来。”
徐元佐微微皱眉:“去哪里耍了?”
“管他呢。”徐母没好气道:“只要不从家里拿钱,随他去哪里耍。走了正好,我这儿还清净呢!”
徐元佐见母亲手下麻利,自己着实帮不上忙,便道:“我去学里接良佐回来,免得他又胡乱跑,耽误了吃饭。”
“去吧去吧,他最近倒是乖了,也想你得很。”徐母的心思转移到了两个儿子身上,心情一时开朗起来,手下更是轻快。
徐元佐又站着看了看,便招呼一声往学里去了。
第059章 读书秘法
徐元佐却没有立刻就去学里。
他先去了北大街,买了两个糖果子,晃晃悠悠感受着水乡古镇的生活气息。沿途有认识的街坊熟人,他也纷纷招呼,一改曾经木讷愚笨的形象。众人见徐元佐在外面一个月,回来之后脱胎换骨一般,气质都高妙许多,心中暗道:城里果然神奇,连徐傻子都成出息人了!
徐元佐面对各种没有营养的赞赏自然不会放在心里,不过碰到做生意人家,却会借着话头多问两句。尤其是家中若有年轻男子的,更是要问问近况。这也是做了个先期调查,了解镇上百姓的家庭情况。
他左思右想,自家不是地方望族,没有宗亲可以借力。最为可靠的,也就是这些街坊邻居,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也有往来情面。
徐元佐一路晃到镇南,眼看前面就是沈巷,忽然心中一动,竟然走了过去。
沈巷与朱里紧邻,居民是半农半商,不像朱里百姓半商半工,所以繁华程度远远不如。不过沈巷却有个林家村,村里有个大人物。正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名会员,从南京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退下来的高官,陆树声。
南京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后世中央党校校长,陆树声之所以退下来,却是因为朝廷要让他去北京当吏部侍郎——组织部副部长。他因此称病不去,回乡修养。
照徐元佐知道的历史剧本,万历初年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朝廷,勉强去做了几年礼部尚书,又要辞官回家。张居正为了挽留他,跟他弟弟陆树德说:很快就要请平泉公入阁为相了,就别急着回去了吧。结果陆树声根本不理会,还是执意回家。
唔,对,他还有个亲弟弟陆树德,如今该是刑部主事,未来似乎是做到了山东巡抚,政声极佳。
徐元佐远远看到了陆府的青灰砖墙,上有黑瓦,巍峨壮观。他停住脚步,又望了望,方才转身回去。
虽然屋舍算是同乡近邻,人与人却是两个世界。
徐元佐到了义塾,又等了片刻方才见里面散学。
徐良佐跟一群小伙伴嘻嘻哈哈小跑出来,猛然见到哥哥站在门外,登时大喜,哇哇怪叫着冲了过去,抱起手臂就是一撞。徐元佐日日锻炼,体型虽然欠佳,但肌肉骨骼却是非同往日,也沉下肩膀,与弟弟硬撞一记。
徐良佐被反震退了两步,却是哈哈大笑:“哥哥结实许多!”
徐元佐将手里糖果子给他,笑道:“与伙伴们分了吧。”
徐良佐更是大喜,眉飞色舞叫周围小伙伴分享。在这边读书的孩子多是平民子弟,又都是十二三四岁嘴里贪甜的年纪,轰然而上,喜气洋洋。
徐元佐看着一众小童,又见到几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大孩子,颌首作礼。那些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与徐元佐没什么交情,所以也点头而过,只是见徐家兄弟突然这么阔气,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们。
等孩童们闹得差不多了,陆夫子正好从里面出来,手上还拿着书。
“徐元佐,你回来了?”陆夫子已经收到了徐元佐的谢礼,心情大好。
徐元佐给老师见礼,道:“回来拜谢老师,顺便招募帮手。”
陆夫子知道徐元佐是反着说话,但是心里仍旧高兴,想想这些年在这里授馆,最有出息的怕就是徐元佐了。他又问了徐元佐的近况,这才打发他们回家吃饭,又说下午会去徐家略坐。
徐元佐猜他是要推荐雇工帮手,自然乐见。
兄弟两人回到家里,闻得鱼米飘香,又是嘻哈玩笑,直到母亲端了菜饭上桌方才停下来吃饭。
等吃完饭,徐元佐抓紧时间对弟弟道:“最近我也在苦读《四书》,准备明年下场走一遭。”
徐良佐面露钦羡:“大哥,你真是开窍了。这就要下场么?夫子说我还要过两年才能开笔呢。”
“也是你哥哥我的缘分,有贵人提携,所以赶紧下场。”徐元佐又道:“你若是能早一年开笔,说不得还能沾上光呢。”
“那是最好!”徐良佐兴奋一记,又愁眉苦脸道:“读书果然辛苦,只盼早些考过了,好放肆玩一场。”
徐元佐也觉得十几岁的孩子不能游戏,只能苦苦读书,实在有悖生物本能。不过科举是人生大事,是家庭大事,乃至于是家族大事,苦也得忍着。他道:“正要与你说这读书之法,绝对不可抱着书本死读。”他当下将何心隐教的分类抄诵法详详细细跟弟弟讲了,怕他领悟不能,又上楼取了纸笔,裁剪妥当,给他做样子。
“你看,抄的时候,先抄原文。”徐元佐随手翻到《里仁》一篇,抄写下首句:“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然后又道:“然后便不要抄后面的了,只在左边抄录注解。”他脑中一过,默写道:“处,上声。焉,于虔反。知,去声。里有仁厚之俗为美。择里而不居于是焉,则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为知矣。”
“这就好了。”徐元佐道:“这张纸头就是第一张,以后《论语》中所有关于‘仁’的论述,就与它放作一叠。再说你看这文义,是说择居要选有仁厚之俗的地方,所以又有‘操行’的意思吧,所以还要再抄一张,放在‘操行’类。”
徐良佐看得眼睛都直了,道:“哥,你连《章句》都背啦!”
徐元佐板起面孔拍了他的后脑勺:“关注重点!”
“唔,字也漂亮,又黑又浓,就是看着有些死板啊。”徐良佐资质的确不错,虽然年纪小,进度却赶得快,字也常被陆夫子表扬。
“你别管字死不死板。”徐元佐再拍他一记:“这叫台阁体,以后下场考试只能这么写。你就拿我这张做法帖,能写到这个程度,起码不会因为一笔烂字被考官黜落。”
徐良佐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
徐元佐磨刀不误砍柴工,一边教良佐分类,一边讲解文义,自己也加深了印象。不过徐良佐时常冒出两句“夫子不是这么讲的”,却让徐元佐有些心颤。
并非担心自己错了,而是知道陆夫子的水平实在糟糕,弟弟就算资质再好,都架不住如此误导啊。
“你先照把书本背熟吧,等日后哥哥再为你延请名师,自然比哥哥和陆夫子都要强。”徐元佐说着,心中却又算了算人脉关系,盘算着如何让弟弟去徐氏宗学就学。
徐良佐只是埋头抄书,碰到吃不准的便多抄两份。
第060章 招工
过得不久,陆夫子果然带了两个少年人前来徐家。正要说话,却见徐家两兄弟正在抄书,便放轻脚步过去看了,只觉得有些奇怪,又觉得有些门道,却是看不出内景。
徐元佐见先生来了,又带了两个年轻人,连忙叫弟弟收拾东西上楼用功去,自己与陆夫子说话。
陆夫子与徐元佐对坐,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后面小矮凳上,抬着头看徐元佐。
“这两个都是你的学弟,《三》《百》《千》都已经背完了,能写能算,只是家贫不打算读下去了,想谋个学徒,日后好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陆夫子道。
徐元佐微笑着问了两人的名字,原来一个叫陆大有,一个叫顾水生。
“大有,咱们上回是什么见面的。”徐元佐记得这个陆大有的相貌,但一时想不起来交往。
陆大有笑道:“胖哥,您不记得啦?就是我去上海那日,你坐我船上去湖里捉鱼呢。”
徐元佐哦了一声,轻轻点了点额角,道:“对,对。”
这正是当日与徐元佐在船上说话的少年。
陆夫子见状,道:“这是我堂兄家的小儿子,常走上海,最远还去过舟山呢。交你手里,就是要你严加管教,千万不可放纵他。”
徐元佐了然,知道这是陆夫子的亲友团。至于没说话的那个顾水生,大概只是关系户,所以夫子不再多搭人情进去。他道:“既然是陆夫子带你们来见我,定是堪用的。”陆夫子连忙摆手道:“你该如何便如何,要打要骂也使得,实在不堪教育便赶回来。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徐元佐笑了笑:“夫子就是办事用心的,我是夫子的学生,哪里能不知道?不过你们还小,按劳付酬,得看你们自己本事。”
陆大有胆气壮,道:“道理我懂的,照规矩学徒三年没有工钱。我娘说,只要胖哥肯教我本事。”
“嗯哼!”陆夫子哼了一声:“到了外头,要有体面。胡乱称呼什么?”
徐元佐见陆大有局促起来,笑道:“无妨,正是有交情才这样。”他又道:“不过到了外头,咱们之间的交情,不值得到处宣扬,否则掌柜面前我不好帮你说话。”他说着,连带看了看那个闷声不响的顾水生。
“是是。”陆大有连忙应道。
“都叫我元佐便是了。”徐元佐道。
“元佐哥哥!”两人连忙定了称谓,岂敢直呼徐元佐的名字。
陆夫子见徐元佐如此给面子,心中自然高兴,见徐母出来,便笑道:“徐家大娘,你好福气。大哥儿懂事能干,才多少日子,就已经做了人家三五年都未必能成的事。”
徐母听了喜笑颜开,道:“还是多亏夫子抬举的,我家元佐每次都要说起,不敢忘了。”
正是花花轿子人抬人,陆夫子听了越发高兴起来,着实夸了两句。他们坐在楼下说话,声音又不小,左右邻舍听得清清楚楚。想陆夫子也是朱里的体面人,说话间便都聚拢过来。
陆夫子见多了听众,越发替徐元佐吹嘘起来。全忘了当年他说徐元佐“蠢笨痴愚”之类的贬损,只说一早就看出这孩子“谨慎老成”能做得事。
徐元佐对于自己在徐家打工并不自卑,却也完全谈不上得意。只是视作寻常工作,等于后世的上班族罢了。充其量单位名声好些,工资高些。听陆夫子此刻吹嘘起来,简直就成了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
在短暂的脑充血之后,徐元佐定下神,一边听陆夫子帮他吹嘘,一边心中思考:虽然大家看书都知道明朝是官本位,觉得只有当官才是“做人”,否则连人都算不上。然而眼下全国的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八万人,而隆庆时期大明的人口绝不止于八千万。这比例可是千分之一,寻常百姓上哪里去见那么多官?
就好像后世三姑六婆,因为某个亲戚家的孩子进了五百强做个主管、部门经理,也到处吹嘘“事业有成”。
此情此景,正是一般。
徐元佐脸上堆笑,心中却是觉得可笑,不过自然不会拆自己的台。有一份好工作母亲脸上有光,街坊给面子愿意帮忙,家里自然更轻松。这些人情都是环环相扣的,过分谦虚反倒让人看不起,路也会越走越窄。
“你能做主招人进去么?”一个尖尖的嗓音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可别误了掌柜的,连你自己都丢了差事。”
话虽然在理,但这口吻却是让人不悦。
徐元佐望过去,却是个精瘦精瘦的妇人,皮肤黝黑,一看就是渔家出身。
这妇人倒也是朱里的名人,乃是秦铁匠的老婆,一张大嘴不知惹了多少怨气。凡是看到人家好的,她就要泼些冷水;凡是见到人家窘迫,她便要出言嘲讽。小说话本中那些恨人有笑人无的市侩愚妇,正是本着她的形象写的。
徐母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正要发作,徐元佐已经起身爽朗一笑,将众人的目光拉到自己身上。他当然不会跟个乡间愚妇斗嘴,胜之不武且惹得一身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