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受在阁下,报不报在鄙号。”顾水生笑道:“反正从今天开始,这个寨子里不会有人再收阁下一文钱。阁下如果真是铁了心北上,在下也不能阻拦,只是请阁下暂居几日,看能否等到同伴。辽东地界,真的不如关内太平。”
夏本煜见顾水生说得如此决绝,也无从推辞,只好连声道:“生受了。生受了。”他知道辽海行不愿意别人介入这个新兴之地,不过从现在他们的态度来看,似乎也不会暗中用什么手段来败坏别人。至于是否等人同行,夏本煜颇有些迟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人,若是没有别的商贾来,难不成一直等下去?再者说,自己走海路,不就是为了抢别人一步先么?
“我还是明日便走。以免误事。”夏本煜道。
顾水生微微点了点头:“鄙号终究还是得随阁下的意。另外阁下能否见教苏州住址,鄙号另有礼物呈送。”
夏本煜这回没有谦让。留下了自己在苏州的住址。因为礼尚往来,接受人家的礼物并非占人便宜,还要在送来礼物的基础上更多地还回去。如此一往一来,关系就近了。能跟一位江南势家增进友谊,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肉饼子。
顾水生与夏本煜交换了地址、商号,顺便给夏本煜介绍了一下云间集团的组织模式。夏本煜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帮过的那个少年是仁寿堂的小伙计,顾水生是辽海行的掌柜,但是因为同属于云间集团,所以仍旧不失为一家人。
这让夏本煜有些敬畏,光是仁寿堂、辽海行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却只是冰山一角。那云间集团岂不是一个真正的巨无霸?只有真正面对的时候,他才由衷生出一股高山仰止的感觉,仿佛如临深渊,双腿都有些发软。
两人说话的档口,客房那边已经都安排妥当。顾水生见话题说尽,便示意店长过来带夏本煜去房间。夏本煜本来是打算住标准间的,干净明亮,价格适中,符合他的社会地位。不过这回发现了彼此之间的渊源,客栈方面硬给他换了个独立小院的套房。这种高规格的客房,在寸土寸金的江南可没有,只有梁房口店才特有。
夏本煜进了院子,发现客栈的人已经将他的随从、伙计都安顿好了。再看这里陈设,虽然比不上江南那边精细,但是宽敞、干净已经超过了许多中上之家。就算放在江南,也称得上是精舍了。
“这是请江南的木柜来做的,就是材料有限,比不得江南。”店长客套道。
夏本煜常年在外,借宿寺庙道观已经算是条件不错了。他没有功名在身,等闲借不到当地豪族的宅院。就算有人牵线,价格也是不菲。此刻看到这精舍小院就这么安置给了自己,还有一个店里的伙计随时跟着听使唤,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夏本煜原本只想住一夜就走,偏偏被这小院套住了。白天有人过来请他去周遭观风,晚上有顾水生宴请。不知不觉之中,七天时间眨眼而过。最后还是顾水生得到消息,在耀州有一队商贾,也是想往辽阳去的。这可是意外之喜,莽莽北国一年能有多少商队?能凑上一支就已经不错了。
夏本煜也是颇为兴奋,立刻就要去耀州。顾水生送了沿途补给,又给他配了到耀州的向导,送了马骡车辆,这才让他北上。夏本煜这些日子果然一文钱都没花出去,与顾水生感情渐深,走时还颇为不舍,差点流出泪来。
顾水生送走了夏本煜,回去立刻修书传信,报告这边情况。书信先由海船送到京中,然后京中用飞鸽传回江南。以当前大明最快速度,大约也需要七天到十天才能送达。
“我大云间有恩必报,有债必偿,如今信矣!”顾水生在书信最后说道。
第393章 劫匪
夏本煜在辽海行的护送下顺利抵达了耀州。在这里他遇到了一支从辽西走廊前往辽东边墙的京商商队,其中还混杂了几个江南商贾。这支拼凑出来的商队携带货量几乎与夏本煜一人所带的货量相等,故而夏本煜在面对这些小商贩的时候颇有些自豪感,而那些商贩看夏本煜也有一种看傻子的意味。
因为辽东地界实在不太平,似乎每一堆草丛后面都藏了一个鞑子——或是真鞑,或是假鞑,反正没有一个良善之辈。这种环境之下,货少而精就很重要了,说不定能逃跑呢!像夏本煜这样货以车计,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退一万步讲,就算路上平安过来了,带上这么多货,岂不是叫人压价么?那些边外的夷狄不压都不行,因为买不起呀!
反正两队人马各怀心思,表面上却是十分融洽。辽海行的伙计们护送到了地方,径直返回梁房口。梁房口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全靠人力撑着。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表面上的无微不至,都是背后反复培训、持续灌输的结果。
夏本煜再三道谢之后,给了这些伙计不菲的打赏。其它商旅见了,难免要问,不知觉中就将辽海行的仗义传了出去。同时也给这些商人留下了一个悬念,梁房口到底是何等模样,若真是价格公道,商路通畅,在那边出货倒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增加货量,提高收益。
夏本煜因为货量最多,车马人手自然也是最多,便被这些商贾推举为首领。大家凑了银钱,拿了些辽东地界上值钱的货物,雇了当地军民余丁当向导、护卫。并不多耽搁,直往辽阳去了。
辽阳是辽东第一大城,商业相对而言较为发达,而且辽阳还聚集了一批辽东都司的世袭军官,在辽东颇有能量。他们也是主要的收购人,进行边贸。虽然夏本煜有心要直接打通边内边外的商路。但是听了同行商旅的介绍,也不得不正视现实。即便以辽海行的力量,都已经不得不考虑放弃直通关外收售货物了,可见这些地头蛇绝非善类。在李成梁一门九总兵、彻底掌控辽东之前,要跟这些世袭将门对抗,实在不明智。
辽东的驿路保留了明初的规制,驿政也比关内更加有效。不过这是制度上的胜利,在硬件上,辽东的道路实在糟糕得厉害。因为人口终究还是太少。道路两旁的山林总是会侵蚀路基路面。虽然有驿丁维护,但是不能否认,在这场拉锯战中,植物的耐心远胜人类。积年累月之下,道路也就越来越窄了。
到了某些地段,一株倒伏的枯木就可以将路截断。
夏本煜看看天色,又看了看路上横亘的巨木,神情复杂。
“这显然是有人拦路。”向导缩着脖子:“若是觉得能打得过。这里就要安营扎寨跟他们打。若是觉得打不过,就得乖乖交了银钱。大约也能保住货物。”
商人们闻言一阵躁动。他们围成一圈,嘀咕半天,始终拿不出个统一意见。货多的想背水一战,货少的想快点逃到塔山铺;沉稳的想花钱买平安,激进的想一战定乾坤。夏本煜名义上是首领,招募向导护卫。决定行止,别人还肯听他的,涉及到身家性命,便没人当他是葱是蒜了。
夏本煜渐渐失去了耐心,恨不得赌气说“散伙”的话。可惜他的货物最多,散伙之后人家货少的可以逃跑,他就不行了。而要出钱买平安,银钱的分摊又是问题。就在僵持之中,他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声。
这声音是江南听不到的,像是呼哨,却又更尖锐一些。不过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从中听出一个朴素的意思:摊上事了!
“是鸣镝!”向导脸色突变,再也不敢跟这些商人耗着了,转身上马便走,银子都不要了。
众人一惊,却也知道落在土匪手里断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连忙招呼护卫摆阵防御。招募来的土人护卫毫不迟疑地抛下这些商贾,四散而逃,根本没有卖命的打算。商队自己人少,护卫更少——并非谁都有徐元佐那样的远见,组建一支私人武装。
黝黑的老林中传来犬吠马啸,一支飞矢划破长空,扎入夏本煜脚下的土里。
夏本煜拔出箭,看到了白森森骨质的箭簇。
随着绑小发辫的鞑靼土匪从山林中纵马而出,商队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准备缴纳赎金买命买路。
一般来说,绿林土匪虽然杀人如麻,但他们并不是白痴,很清楚杀鸡取卵不如养鸡取蛋的道理。如果把一路商贾都杀绝了,自己把持这条商路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点上无论是绿林豪杰,还是黑道魁首,或是被视作肥羊弱鸡的行商,大家都能达成共识。
夏本煜强打着精神,在胸中酝酿说辞,准备以首领的身份与那些鞑靼土匪交涉。
——唔,我还需要一个能说鞑靼话的通事。
夏本煜想着。
然而接下去的一幕却让他目瞪口呆。
这些鞑靼土匪根本没有停下交涉的意思,甚至连索要买路钱都简省了,直接纵马上来射杀护卫、商贾。
他们就是冲着杀人越货来的!
夏本煜吓坏了。突然有人将他拉下马,惊惧之中他竟然没意识到那是他的长随。这名走南闯北的苏州商人,木然地被长随拉着躲到了车下,只听到外面尖叫、嚎哭四起,间或夹杂着鞑靼那野兽般的笑声。
一具尸体倒在地上,双目圆瞪地与夏本煜对视。
夏本煜吓得抱住了躲在一起的长随,口中诵着佛号。过了良久,他才意识到这人已经死了,而且死不瞑目。那人的血漫到了他的脚旁,吓得他拼命蜷起身子,几乎将上面满载的货车顶翻。
——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没人能看见我,没人能看见我……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佛菩萨大慈大悲……
夏本煜紧紧闭着眼睛,脑中空空,心思杂乱,嘴唇颤抖,周身冷彻。
外面杀声渐悄。
第394章 肉票
强光照在夏本煜的眼皮上,逼得他睁开眼睛。原来他藏身的马车已经被人搬开,整个人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夏先生走南闯北,见过无数的人,但劫匪还是头一回碰到,实在缺乏经验,该说什么做什么全然不懂,只好蜷曲身子匍匐地上,最好是被那些人无视掉。
可惜天不遂人愿,劫匪不是瞎子。
夏本煜跟自己长随被带到了劫匪头子面前,陆续又有几个未死的商人被抓了过来,叫他们互相指认。这时候谁还敢跟山大王玩虚的,夏本煜作为商队的“首领”,第一个就被认了出来。不过有两个人生阅历丰富的商人倒是知道:劫匪这是要验明身份索要赎金。这样大概就能保得一条命——暂时。
“呔,你们几个是愿意入伙跟我们吃香喝辣,还是要去阎王殿里做客?”山大王正当壮年,已经将怜悯之心磨得丁点不剩,谁都不敢将他的话当作玩笑。再说他身高近丈,简直如同铁塔一样,说话时候胸腔共振,声达里许,跟惊雷似的。这样的人物,若是在演义里,那便是逐虎过涧的恶将;在水浒里,那就是一骑当千的豪杰!
只可惜这位爷并不是个替天行道的侠士。
一众车夫、护卫之中,多是不吃眼前亏的好汉,纷纷答应入伙。还有几个自小听了妈妈的话,不肯干伤天害理的事,宁可死也不肯落草为寇。于是这些人便成了前者的投名状,被之前的同伴砍了脑袋。
商贾们看得心惊肉颤,对这些恶徒更加不敢有敷衍之心。纷纷报了自己身家,愿出几百几千两银子买一条命来。夏本煜尤其担心,他担了个“首领”的虚名,实惠半点没有。却叫人以为他是商贾之中的大佬,赎金的数目自然就要更上一层楼了。
“大当家,弟兄们发现了一些蹊跷。”有小喽啰跑过来,高声喊道。
那巨汉匪酋朝那喽啰一瞪,瓮声瓮气道:“什么蹊跷!”
“大当家的,您看。有云山记号。”喽啰说着,捧上一块花布,递给巨汉匪酋。
那巨汉接过来一看,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座简笔画的高山,高山半腰处有几笔云雾线条。画得虽然简单,但是对于观者而言却十分传神,任谁一眼都能看出这是耸入云霄的高山。
巨汉将这团画布攥在手心,转过头时已经哈哈大笑起来,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误会误会!哪位是辽海行的朋友,且请过来喝一杯。也真是的,您若是将旗号打出来,何至于惹出这么一场误会?”
“辽海行的朋友”一语可以做两重理解。一者是“辽海行”的人,另一者是跟辽海行有交情的熟人。夏本煜自认跟辽海行颇有交情,但是不确定这匪酋说的是哪个意思。若是人家在找辽海行的人,自己贸然站出来,岂不是成了冒认?有这般顾虑在。所以夏本煜也就跟着其他人一样,蹲在人群中转头探望:看顾水生是否暗中派了人保护他。
巨汉喊了一声之后。见没人站出来,朗声道:“我在辽东开柜做买卖,与辽海行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一场误会,只要兄弟站出来,红货照规矩归还一半。”
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