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永乐时期编纂《大典》的时候,就面临一个检索问题。当时《永乐大典》是“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按照时人修建藏的习惯,用的也是这种。
徐元佐考虑到日后书籍数量越来越多,有些书名一样,但是内容却完全不一样,比如丘长春真人的《西游记》和吴老的《西游记》。这种韵字分类就会导致书籍存放混乱,不利于泛读海选的作者,也不利于学者写论文找资料——这并不是徐元佐的脑洞大开,他早就有了综合性大学的规划,一旦有了大学,论文也就不远了。
“按照内容分类。以诸子百家分类,创立两个大类。人文,自然。”徐元佐简单分析了一下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的区别,又在人文之下细分了哲学、史学、文学、地理、法学等一级科目。哲学之下再进一步细分儒、释、道、法,史学下面有各朝官史、史学理论等等,文学分了时文和古文,古文之下又按照断代、国别、体裁细分,时文下面也有程墨、话本、传奇。
这一项项展开之后,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徐元佐无论后面说得多么令人惊叹,众人却始终怀着一个巨大的疑惑:儒家归于哲学并没有问题,本来儒家经典就都是孔门十哲等先贤编撰、讲解、传承下来的。然而这种分类,岂不是将儒家与释家、道家、甚至法家并列了么!
终于有人打断了徐元佐的讲解:“敬琏,恕罪则个:阁下将孔圣置于何地?”
徐元佐微笑站在前面,并不急着说话。
他还要众人继续酝酿一下情绪。如果有人愿意站出来说,孔子应当回归诸子,那他当然是十分乐意的。虽说王学也是儒学,但是泰州学派在提出人人可为尧舜的时候,其实已经等于推翻了“孔圣”的圣人资格,将他回归于万世师表的伟大老师地位。其实只要细细思考一下“人人可为尧舜”这句话。就能看出其中的“野心”——人们只需要一位引路的老师,而不需要主掌真理的圣人。只有人缺乏成为尧舜这等圣人的资质,才需要通过膜拜圣人来获得补全。
这其实也应该是真正儒生的认识,是哲学与宗教的分野。学识未深的人,总是因为敬畏而神化偶像,硬生生创造出了一个儒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儒学儒教就像是一根纠缠在一起绳索,相互交织、缠裹、支持、冲击,无法以片面的肯定和否定而下结论。
显然以徐元佐的精神和物质立场,让孔子回归诸子,让儒学压倒儒教,乃是最理所当然的选择,所以才会有了今天的“瞒天过海”。结果却被政治敏感度极高的广粤儒生叫破了,说不定在江南就能混过去了。
徐元佐等了一等,见所有人都站在对面。只好笑道:“其实是小弟的一些小小疑惑。圣门以四书五经为提纲,这当然是没说的。那么圣人之下,韩柳欧范先贤,周程朱陆诸子,乃至于本朝的硕儒宗师,他们的著述应该与经典同放,还是与诸子并列呢?”
众人一时释然:原来是自己着急了,徐敬琏还没说到圣门的经典安排呢。他们可没想到自己的小师弟。竟然还是个王学余孽,而且还是王学余孽之中的奇葩。
徐元佐道:“我想在书库之外。设以‘经’部,专门存放名教元典。天地不变不易之真言方能谓之经,选入其中怕是需要一些门槛。此地是为了读书所建,终不能陷入口舌官司之中。”
众人微微点头,私下纷纷议论。
徐元佐静静等他们说完,方才道:“好在现在时间宽裕。诸位师兄可以细细讨论。我也会请教恩师,看恩师的意见。”
“该当有老师决断。”众人纷纷应道。
徐元佐很快重掌节奏,继续往下介绍。到了自然科学,规模就远不能跟前面的人文社科相比了,不过数学和天文学还是很给面子。能撑得起来,生物学十分长脸——得益于发达的中医药典籍,至于物理化学就全靠徐元佐了。
徐元佐本来担心天文有些敏感,到底在唐朝时候“私习天文”和“偷渡关”是两条罪在不赦的重罪,宋人也没有用明确的法律文件将天文和天命解绑,不过私学天文者并非没有。蒙元没有这种讲究,反倒是激发了天文的学习和传承。到了明朝,法律上已经不禁止民间私学天文,但是因为与天命纠缠太久,还是有些敏感。
不过眼下的广东士子们显然离朝廷太远。他们对于儒学的地位很敏感,但是对于天命的问题就很麻木了。这也是国家承平太久,朝廷的合法性已经深入人心,谁会质疑一个两百年的朝廷是否有天命呢。
徐元佐没有见到阻碍,大大松了口气。只要现在没问题,以后也不会有问题。万历年间欧洲人带来了数学和天文新知识,士大夫阶层可不在意官学还是私学,各个都很起劲。到了崇祯年间修历书,朝廷甚至设立了三个机构同时修订:钦天监以传统历法修订;徐光启主持西法修订;还有一个民间科学家号称自己的方法准确性远胜钦天监和西法历,所以崇祯同意他享受同样待遇,修订一版。最后择优而用。
可见历史的车轮只要滚入万历时代,就算有人螳臂当车,也是抵挡不了大明开明开放的天文热潮的。
“愚兄听说过《化经》,却不知这‘化学’是否出于此书?若是本乎道家经典,为何放在自然之中,而不归于诸子呢?”坐在前排的举人师兄问道。
徐元佐笑道:“此化学与道家《化经》并无干系。唔,为了叫诸位师兄有个直观的概念,小弟做个实验,举个例子。”他之前没有准备,就想了个最简单的:点火。
一小截蜡烛,点燃之后拿小手炉覆盖。手炉里氧气烧完了,蜡烛自然就灭了。
这事有些生活阅历的人都见过。
“这就是化学。”徐元佐道。
众人哑然。
如果这就是化学,那化学简直就什么都不是!
“或者说是化学研究的对象。”徐元佐道:“火从何来?因何而燃?又为何而灭?我们日夜呼吸的天地之间,清浊之气比例几何?是清气助燃,还是浊气助燃?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靠化学。”
“可这,又有何用呢?”有人问道。
徐元佐深吸了口气:你们这么做实在太为难文科生了!
好在他虽然是文科生,理化素养越是这些人能比的。他略作思索,道:“上古之世,燧人氏取火,因此开创了华夏之基。可以说,没有火,人与猿猴并无二致,一样茹毛饮血,能算人么?时至今日,取火工具越来越多,越来越方便。从最初取来的橙红色火焰,我们已经能够通过风箱、暖室、九层丹塔,取出更加灼热的火焰。诸位师兄,从粗陶到精瓷,正是用火的进步!这还能说是无用么?”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颌首。他们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对于技术对于生产力的影响也十分认同——如果真的将技术视作“奇技淫巧”,何必花费成本去挖国家墙角,雇佣隐匿官府的匠户呢!如果说华夏有人对技术手段最为敏感,肯定就是这些能够利用技术来生财的人了。
别的不说,潮州作为沿海要地,海商们的重要进货市场,一个粗陶碗跟一个精品瓷的价格差距,他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古人可有论述?”有人问道。
徐元佐笑了笑:“师兄,何必事事都指望古人替咱们做好?小弟这些年写了点粗浅文字,若是师兄有兴趣,还请斧正。”
众人一片哗然:这话分明就在说自己乃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吧?是这个意思吧?
若不是同门师兄弟,恐怕真有人会高喊一声:将这狂徒赶出去!
第380章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华夏数千年的文明已经让许多读书人对古籍有了极深的依赖,好像随便什么问题,古人肯定都已经解决了,只要翻书就能得到需要的答案。然而世界永远在变化,而且绝大部分的华夏知识并不会通过书籍来传承——父子师徒的口口相传才是主流。
如果说物理方面的知识,或许还有人能够从冷门的古籍之中翻出一些只言片语——宋人倒是也有不少这方面的爱好者,比如沈括。可是化学就实在太年轻了,整个地球上连一个知道自己呼吸的是什么气体的人都没有,大量化学实验只存在于炼金术师和炼丹士们的神秘小屋里,谈什么化学呢?
徐元佐手里没有显微镜,在松江的时候倒是勉强用石蕊做了一些试剂,此刻却是远水解决不了近渴,只能用无处不在的氧化反应来举例子。但是这些内容在师兄们的见解里,更多还被视作“假想”,完全没办法实证:你说是氧气干的,他说是神仙干的,关键就在于怎么证明呀!
可恶的实证主义思想!
徐元佐越讲越多,但是需要做的实验也就越来越多。师兄们一口咬死要看到实证,各个都像是科学家附身——有如此坚定的实证主义思想,竟然都没把大明推进蒸汽时代,绝对是明朝皇帝太渣的缘故!
徐元佐直说得口舌发干,外面天色渐晚,总算后面的内容也不多了。他道:“诸位师兄,若是各位真心想一窥此究竟。且容小弟在这广东置办一些器皿,咱们一一验证。”
众人已经被徐元佐挑起了兴趣,尤其是几个家中有产业的师兄。纷纷上来与徐元佐见礼,主动提供帮助。他们已经从刚才的问答之中看到了一座金山,对金钱的敏锐度丝毫不逊于徐元佐。
林克鸣在一旁一一介绍,自然很乐见这位结义小弟打开人脉。这些人都是林氏门人中的中坚力量——简单来说就是有钱。广东的广州早在唐朝就是阿拉伯人的汇聚地,经济思想深入骨髓。中原人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他们自己却知道这是偏见。到了明朝,朝廷进行海禁。广州却是对外窗口,每年还有广交会——葡萄牙人入城采买各类外贸货物。这里浓郁的重商思想,甚至冲淡了他们对功名的渴求。
许多人中了举人之后。就懒得再北上参加会试了。以举人的身份在乡间置办产业,从事商业活动,获取大量的海外白银,然后置地买田。扩大生产。如果说江南的织户代表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广东早就成了外贸公司的大本营。
徐元佐了解了这些师兄们的家族产业,也是十分高兴。这些人家都有自己的铁厂、磁窑。这也是广东外销的重头产品,尤其是广东的铁厂,每年生产出来生铁数量占据了大明全国铁产量的大半,若是放开说,更是世界铁都——英国要两百年后才能追上此时的广东一省。
然而广东铁产量虽然高,但是精铁却是出自芜湖,价格上有明显的落差。虽然铁厂厂主们意识不到是材料和工艺的问题。但其中必有原因。而徐元佐今天所提到的化学,让他们发现了一扇找出这种原因的大门。
徐元佐简单介绍了一下燃料的问题。有的地方用煤炭。有的地方用木炭,有的地方用焦炭,不同的燃料直接影响铁的品质。比如山西的潞铁,产量也不小,但是用的硫铁矿,加上煤里的杂质多,所以练出来的潞铁只能打造民用的铁锅,勉强用来做农具,根本无法冶炼成兵器。不过这点倒是为大明国防做了贡献,这些被走私、贩卖给蒙古人的铁锅,不可能被重铸成铁器再被蒙古人用来入寇。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是秘密,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可是出于成本考虑并不会特意进行改进。因为财主是绝不会对技术感兴趣的,他们只会对财富感兴趣。没有充足的利益驱动,任凭你拿出天顶星技术,他们也无动于衷。
至于开磁窑的师兄们,则想了解炉火温度的问题。陶与瓷的区别,说穿了就是温度。而价格是谁都知道的,陶碗只能用来压仓,瓷器却是被丝绸包裹,小心翼翼地供着。
徐元佐略略吐了一些知识出来,让他们回去试验。同时也索要了不少的帮助,一方面是他在此地没有根脚,许诺出去的银子一时无法兑现,而林老师家其实只有个面子,真要拿银子同样很困难,所以得先问这些师兄借些现银,方便周转。等他派回去运“银子”船队来了,自然就能还了——当然,他如果真把银子运到广东来,那可就成了脑残。同样的运量,明显是运江南江北的商货过来销售,更加核算。
这些师兄对这种手段当然也是门清,当即表示不要还银子,直接用商货抵价就行。两边都是熟人,自然信得过,所以这笔生意很快就敲定了。
徐元佐接下来便是要请这些师兄帮忙收罗广东的造船师,以及为葡萄牙人修过船的工匠。眼看着航海图就要打开了,没有足够好的船可不行。明船还没有专门的战舰概念——恐怕欧洲也没有,基本都是武装帆船,所以集合各地能工巧匠,研发自己专门的海军大吨位战舰,这就尤其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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